《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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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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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梨云将辫子梳完,换了衣服,娘姨把
桌子拾落干净,大家坐着闲谈。杨杏园一歪身躺在沙发椅上,回过头去,看见椅子
后面,立着衣架,衣架上一件团花青缎绒马褂,香气扑人。他眼睛一转,心里恍然
大悟,不知不觉的冷笑一声,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不平之气,恨
不得要跳脚发泄出来。梨云倒了大半杯茶,走过来递给杨杏园,他且不去接茶,先
看看梨云的脸。梨云道:“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杨杏园一面接茶杯,一面笑道:
“恭喜,恭喜!”梨云脸一红道:“恭喜什么?”杨杏园笑道:“你心里还不明白
吗?”梨云道:“我不明白,杨老爷本来不要来的,今天是专门来挑眼来了。”杨
杏园哪里受得住这一句话,脸都气紫了,站起来,戴着帽子就要走。这时梨云坐在
一边,过来拦住不好,不拦住也不好,回过脸去对着壁子,在钮扣上抽出手绢来,
只擦眼泪。阿毛先还以为闹着玩呢,后来越看越真,就拦住杨杏园道:“哟!她是
小孩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一两句玩话就恼了,那不是笑话吗?”吴碧
波也笑着拦住道:“坐下罢,你们这小两口儿,不见又想,见了又闹,真是岂有此
理!”娘姨早把杨杏园的帽子夺了过去,让他坐下。这时,恰好无锡老三来了。她
穿着黑呢的大皮袄,越发显得白胖。她一看杨杏园,把那双肉眼笑成着一条缝,一
路走了进来,口里不住地说道:“稀客!稀客!”杨杏园看见她进来,心里越发不
痛快,只略微点了一点头。无锡老三一看双方的情形,心里已猜着八九分,便笑着
对杨杏园道:“杨老爷不来,老七是天天口里念个不休。杨老爷来了,少不得又要
啰嗦两句。我早就这样猜,哈哈,谁知今天见了面,果然一点不错呢。她还对我说
一件事哩,她说有人亲眼看见杨老爷买了一对珠花,送到笑红那里去了。我想不至
于呀!”说到这里,眯着两只肉眼又笑了一笑。说道:“老七和你这样的交情,前
回问你要几件冬衣料子,虽然答应着,也还没有办来咧,怎样对新交情的,就会送
一对珠花去呢!”无锡老三夹七夹八这样的说着,引起了梨云一肚皮的委屈,对着
壁子,耸着肩膀越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吴碧波插嘴道:“那真冤枉了。这一对珠
花是笑红送给别人,别人不要,托老杨送回去的。这与他一点不相干。”无锡老三
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呢,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原故。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杨杏园凭她怎样说,一句也不理,坐在一边,勉强燃着一根烟卷,只是吸着。大家
僵着,闹的都没有话说,屋子里反而静悄悄的。到底还是无锡老三,带说带笑,把
梨云拉了过来,坐在杨杏园一处。说道:“再别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说时,板着
脸,对梨云看了一眼,梨云低着眼皮,不敢再看她的脸,回过脸去,只望着杨杏园
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无锡老三走了,她才抬起头来对杨杏园一看,禁
不住却先笑了。平时杨杏园见梨云一笑,说不尽的愉快,今天见梨云这一笑,便觉
得她这笑是十二分勉强笑出来的,也就淡淡的回了一笑,回过头看见那件青缎团花
驼绒的马褂,又昂头冷笑一声。梨云见阿毛也不在屋里,用脚踢着地下的地毯,低
声说道:“你今天发脾气的原因我明白了。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天知道。”说
到这里,阿毛进来了,对梨云使了一个眼色,梨云便跟着她一路到屋子外边去了。
一会儿梨云回来,满脸都是不快活的样子,依旧坐在杨杏园旁边。杨杏园看见那个
样子,知道这里又有枪花,故意装作不知。吴碧波到底于此道见识浅些,便问道:
“老七,我看你又有什么心事似的,这是怎么了?”梨云道:“有人叫条子,我要
出去一趟。”吴碧波道:“这是极平常的事,值得又鼓着小脸蛋儿吗?”梨云道:
“这户客人,讨厌极了,我是不愿做的,他偏偏来歪缠,真是腻死了。”杨杏园笑
道:“难道说比我们讨厌吗?”梨云道:“干吗呀?老说这样的俏皮话。”杨杏园
笑道:“我这是真话,怎么是俏皮话?你想,你要出去,我们老坐着不走。你把我
们扔下,既不好意思,让我们坐下,又耽误了事情,这不是讨厌吗?”说着戴了帽
子又要走。阿毛拦住道:“忙什么呀?”杨杏园道:“我们不走,老七走了,教我
们和她守屋子吗?”阿毛却没有得话说。杨杏园便和吴碧波走出来了。走到门口,
只见一辆轿式的灰色汽车,停在那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道:“不要笑我们早,
也有同样的呢。”两个人带说带笑,一路走着,刚出陕西巷口,只见那辆灰色汽车
挨身而过,上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梨云。另外还有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的年
纪,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很像一个时髦政客,坐在汽车上和梨云有说有笑。杨杏
园拐一拐吴碧波的胳膊教他看,但是等到吴碧波抬头看时,汽车已经走过去了。杨
杏园问道:“你看见没有?”吴碧波道:“我略微看见一眼,好像是老七和一个人
坐在车上。”杨杏园道:“我所说的话如何?现在可以把这一件事来证实了吧?”
吴碧波道:“你这人真不解脱,这个纸老虎本不可以戳破的。戳破了,就没有意思
了。”杨杏园也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气,就和吴碧波作别回家去了。
    一别三天,吴碧波为了一点小事,又来找他。走到院子里,只听见杨杏园的屋
内,一阵吟哦之声,却不是杨杏园的声音。走进去一看,杨杏园不在,那里却是何
剑尘。吴碧波便说道:“怎么你在这里吟起诗来了,主人翁呢?”何剑尘道:“这
门也没有关,我一进来,主人翁就不在这里。我因为看见他和清人张问陶八首梅花
诗的本事诗,很有点意思,我就念起来了。”吴碧波一看桌上,果然有张诗稿,那
上头写道:“读花月痕,见韦痴珠本事诗,和张问陶梅花诗原韵,心窃好之,亦次
其韵。”这下面就是诗。吴碧波看了一看,也就念起来:
            辜负鸥盟怅落霞,量珠无计愿终赊。
            却疑眉黛春前瘦,记得腰肢醉后斜。
    吴碧波道:“押斜字韵,颇有所指呢。”又大声念道:
            经过情场增阅历,换来愁绪益词华。
            金铃愿化军多事,桃李生成薄命花。
    吴碧波道:“何怨之深也!”何剑尘道:“你不要批评,且往后看。”吴碧波
又念道:
            休从镜石证前生,因果谁能彻底清?
            炼石补天原是幻,落花随水不关情。
            一身浪欠风流情,九死难辞薄悻名。
            无福敢嗟人负我,押衙慢作不平声。
    吴碧波道:“张问陶的梅花原韵,很不好和,看他以上这两首,倒不牵强。若
教我来,就要退避三舍了。”又念道:
            拈花一笑觉来迟,海上蜃楼幻可知。
            遮莫因缘关性命,从无药饵治相思。
    何剑尘道:“这样和韵,真便宜了他。”吴碧波又念道:
            天教飞絮随流水,风卷残蝉过别枝。
            怪底江郎才力尽,画眉都不合时宜。
            软语吴依话旧村,灯前尝与伴琴樽。
            戏教月下迎红拂,约与江南隐白门。
            小别化身留倩影,长宵把臂拭啼痕。
            而今回首皆成恨,羞说倾城唾咳恩。
    何剑尘道:“这都是事实,难为他硬嵌进去,却无痕迹。杏园还告诉我,要在
清凉山傍随园故址去读书种菜,这不是梦话?”吴碧波念道:
            水流花谢泪珠缘,情海归样又一年。
            寒苦诗怀消病骨,惺忪春梦感游仙。
            精禽填石浑无奈,小鸟依人剧可怜。
            凄绝临岐无一语,翠螺双敛怨先传。
            扬州一觉倦游踪,泪债还清第几重。
            此日何须真解脱,他生未必再相逢。
            空留铀盒藏红豆,愿卖琴书访赤松。
            检得青罗前日赠,粉香还似去年浓。
            搓将瑞雪不成团,一曲箜篌掩泪弹。
            风絮因缘随外转,桃花年命白头难。
            夕阳芳草增时怨,明镜青灯觉梦寒。
            画得真真能唤出,几回搁置又重看。
            凤凰最爱碧梧枝,相惜惺惺柜有私?
            目似含青为我瘦,心终不白许天知。
            还珠休说今生事,题叶宣传旧日诗。
            惆怅纸窗风雪里,孤吟正是夜长时。
    吴碧波看了一遍,叹道:“杏园这个人,满口看破世情,这一点儿事,还老放
在心里,真是何苦?”何剑尘道:“这话也难说,人非经过这种境地,是不会知道
的。”吴碧波笑道:“这样说,你这断轮老手,也曾经过这种境地的了。”何剑尘
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翻桌上的稿子,只见有一张水红信笺,上面圈圈点点写了一阂
词,何剑尘禁不住吟起来道:“十年湖海,剩软红尘外,一肩风月……”一句未了,
杨杏园夹着一大卷书走了进来。他走过来把稿子一卷,扯开抽屉,塞了进去。吴碧
波道:“这又有什么不可公开的,你何必藏起来呢?”杨杏园道:“我的稿件,向
来是散漫的,这里面虽说没有秘密的文件,怎样可以公开?”说着把手里那一卷书,
也望抽屉里塞。吴碧波道:“难道这也是秘密文件吗?”杨杏园道:“这却是一样
有趣味的东西,你们要看,你们可以来共同赏鉴。”说着,把那一卷书拿了起来,
摆在桌上。
    吴碧波一看,书页面上,是石印朱笔写的四个大字《仙佛杂志》,旁边另外署
了一行小字,是“王羲之题”。何剑尘道:“胡说,现在哪来王羲之写的字。”杨
杏园道:“你没看见仙佛两个大字吗?既然是仙佛合办的杂志,无论古今名家的著
作,自然有法子搜罗了。”吴碧波将书页一翻,目录以后,便是图画。那画都是铜
版印的,却很精致。第一张是铅笔画的一座山,隐隐约约是几条曲线结构而成。曲
线中间,桠桠叉叉,堆了许多直线,这就是树林,树林按上,画了几点黑点,算是
乌鸦。下面有字,注明琼岛十景之一。再翻过一页,一张图上,画了一个不等边的
四边形,上面画了一个人头,人头上面有一首诗,那诗道:
            我是何人谁是我,凭空捏个大囗黎。
            笑他卷发乱髯客,蓬岛归来又向西。
    这诗下面署了两个字:“老颠。”图的上面另有铅印字注明是“南屏道祖济佛
化身像”。何剑尘看着摇头道:“神仙不论有无,像他这样给神仙捧场,真是糟蹋
人家。我听说北京有个除恶社,推吕洞宾为社长,专门干些设坛扶乩的玩意,大概
这《仙佛杂志》,就是他们弄的。”杨杏园道:“是的。据他们社里人说,所有这
些杂志里的诗文书画,都是扶乩扶出来的,就不是仙佛的著作,至低也是死了的文
豪手笔。我听了这句话,特意向一个朋友借来瞻仰瞻仰。”何剑尘道:“我看这种
事,十九靠不住。”杨杏园道:“但是据他们社里人说,却是活灵活现,一点没有
假。他们又常说,他们社里有两个国务总理,特任的官儿不计其数。要不是灵验,
怎样能教这些人死心塌地的相信?”何剑尘道:“他们所说的两个总理是谁?”杨
杏园道:“一个是戈甘尘,一个却是那管七天总理印的宗大海。”他们两人正在这
里说话,只见吴碧波拿了一本杂志坐在一边看,哈哈大笑起来。要知他为什么大笑,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斗室迎仙频来四海客  瓣香却病聊赠一枝梅

    却说杨杏园和何剑尘正在看《仙佛杂志》,吴碧波在一边忽然大笑起来。不知
道他为的什么事。杨杏园道:“你又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这样快活。”吴碧波道:
“你看,这记事的栏里,竟有一大段妙论。说来之间在阴间里拜了吕洞宾为师,又
跟着韩退之、柳子厚学古文。这真是道人所不能道。”杨杏园道:“这就算奇吗?
你看这一段记事,那就更妙了。”说着,把杂志摆在桌上,大家同看。那杂志上记
的是:
    十一月初七日
    孚佑帝君临
    今日子特奉请东西各教圣人集会,为改组宗教团体之噶矢。各圣人同时偕临,
非常郑重,极尊之神圣仙佛,皆居于随驾之列,汝等须十分诚敬。行礼分三项,一
叩首,二祷告,三鞠躬,因东西圣人所持礼俗不同也。文殊菩萨先降,观音菩萨次
降,如来世尊降。子路夫子先降,子游夫子失降,至圣孔子降。赤松子失降,锺离
子失降,老君至圣降。西贤等降,耶稣大圣降。穆罕默德回教圣人降。帝君谕,诸
生静肃!兹由儒释道三教圣人,恭请西方圣人耶稣,宣讲大道。耶稣所示为拉丁文,
至圣孔子以子游夫子,新从西域留学归来,命之译为英文。诸生不少识英文者,自
行译成汉文可也。
    何剑尘笑道:“这位吕洞宾的魔力,实在不小,东西大教的台柱,他都请得动,
但不知道除恶社的社坛,却有多大,来这些个圣人,教他们在哪里坐着?”吴碧波
道:“有宋之问拜吕洞宾为师,就有子游到西域去留学。这些死了的古人真能解放
与改造。”何剑尘道:“这些奇怪的消息,实在新鲜,我们能到它社里去参观一次,
我想一定有趣得很。”杨杏园道:“参观倒不难,只要有社里的人介绍,就可以去。
不过进去就得对帝君的像磕头。”何剑尘笑道:“吕洞宾无论是神仙不是神仙,他
总是一个古人。我们对着古人磕几个头,也不算屈尊。”吴碧波道:“你刚才说帝
君的像,这也是扶乩画出来的吗?”杨杏园道:“你要问这桩事,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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