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喆捏了捏她落在他身畔的指尖,“你有我就行了。”
直到琴键上的合奏告一段落,乐队娴熟接上,虞绍珩众人的掌声里站起身来,对妹妹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眉才惊觉,方才自己的目光大半都落在了他的侧影上。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然而直到这短短几分钟,她才意识到“知道”和“领悟”是多么不同的两件事。他站起身来,用那堂皇而温柔的笑容环顾四周,好看到可以为她脑海里的许多词汇做释例,或者,还要更好……她神思游离间,蓦地触到了他的视线,她惶然避开,却仍是迟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她似乎窥见那温柔笑意下,乍溅出一丝异样的锋芒,仿佛要将她的目光捉了去。
也只是那么一瞬,他牵着惜月的手滑进舞池,她再看他,依旧是翩然风度温雅眉目,如同丹青妙手精心描就的青绿山水,毫无瑕疵。
这么多客人,他未必是在看她,苏眉的肩膀不觉松了下来,既而本能地为自己方才的失神羞惭起来。
他当然是在看她。
她一碰到他的目光,就慌乱地移开了眼,他连她颊边泛起得淡淡霞红都看见了——谁叫她是今晚唯一一个没有化妆的女孩子呢?
“她刚才一直都在看你。”惜月轻声道。
绍珩带着妹妹旋了个圈子,“是吗?我没注意。”
”哥,你不老实。“惜月促狭笑道:“我还怕你弹出瘾来,不肯停呢。”
虞绍珩揽着妹妹笑道:“点到即止,过犹不及——你哥哥我还是懂的。”
惜月歪着头端详了哥哥一遍,突然轻轻蹙了下眉:“哥哥,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是女孩子,很容易就会喜欢你的。可是你回来以后认识的人,苏眉,唐恬恬,还有奶奶给你挑的那个周小姐,居然没有一个喜欢你哎……你说怪不怪?”
虞绍珩点头附议:“月月,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都有点难过了。”
惜月莞尔一笑,忽地轻抬下颌,眸光闪动:“哥,你猜父亲跟母亲会去哪儿?”
虞绍珩用眼尾的余光顺着妹妹示意的方向瞄过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母亲正悄然从侧门“溜”了出去,“我猜他们要去皬山。”
惜月笑道:“那他们总要待几天,你抓紧时间。”
每年暮春,城中桃李芳菲飘零,虞家在远郊皬山的一处园子却是梨花盛时,父亲母亲总要去小住一段时日。虞绍珩听着妹妹的建议,轻轻一笑,心思亦飘到了那山林梨花之上,视线却在人群中捕到了穿着牙白暗纹旗袍的苏眉,白居易写的那首梨花诗怎么说来着?
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嗯,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19、琼台(三)
如藤蔓上的花朵次第开放,舞池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唐恬忽觉腰间一热,是叶喆的手扶了上来,“我们跳舞去。”
唐恬像粘在了地板上,“等一会儿吧。”
叶喆揽着她就走,“不用等了。”
“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唐恬低声抗议,“那边有好多蛋糕……”
叶喆抽了抽嘴角,“跳支舞你再吃行不行?”
唐恬摇头,心虚地觑着叶喆,“我还是不跳了,我都忘了怎么跳了,我听人说Waltz要跳好最难了。”她从小到大都没试过跳舞,为了参加今晚的派对,下午才被叶喆临阵磨枪“调教”了两个钟头,本来她也觉得自己能蒙混一下,然而此刻见惜月裙裾轻扬,旋舞如仪,从她身边经过的女孩子一个个进到舞池里,皆是谈笑自若舞步翩跹,自己的脚步就更迈不开了。
叶喆见状,却是洒然一笑:“来吧,总有第一次的。放心,没人看你。不要低头,跟着我走就行了。”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了舞池。
唐恬只好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肩,不防叶喆突然在她腰际轻轻一按,耳语道:“放松,腰要软,跳舞不是练兵。”
她被他的呼吸一灼,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想避开他搭在自己腰际的手,不经意间,却更贴近了他的人。唐恬的脸蓦地腾了一抹红云,叶喆还偏要火上浇油,声线暧昧得像午夜电台:
“恬恬,Waltz不用贴这么近。不过,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
惜月见叶喆带着唐恬转进舞池,便对哥哥道:“你待会儿要请苏眉跳舞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她不会。”
“不会……正好要高手来教咯。”惜月笑道。
“她现在也不会有这个心情。”绍珩一边说,一边在人群中搜索苏眉的身影。
惜月跟跳到近旁的唐恬打了个招呼,转回头又给了虞绍珩一个“同情”的眼神,却发觉哥哥落在远处的目光隐约有一丝讥诮。
她跟着看过去,只见一片云裳丽影之中,苏眉意外的好认,大厅里不是没有穿白礼服的女孩子,但那无暇的雪白皆堆叠着蕾丝刺绣,衬托出一张张妆容精细的面孔,像是糖霜塑成的西点,唯独苏眉的影子薄薄淡淡,如同错手放在锦绣嫁衣里的一幅素绡。
她这样好认,别人自然也看得到。而且,虞绍珩知道她不会下场跳舞,但别人就未必这么想了。惜月看了看正在餐台边同苏眉搭话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哥哥,轻声笑道:
“哥,别人可不像你这么想。”
虞绍珩在渐到尾声的舞曲中把妹妹带场边,“别人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
惜月抬眼再看,果然见苏眉端着一碟蛋糕撇开那年轻人,往唐恬身边走了过去。
唐恬好似受刑完毕一般从叶喆手里解脱出来,拿过苏眉手中的碟餐碟,挖了一大块抹茶蛋糕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红着脸问苏眉:“我跳得是不是难看死了?”
苏眉笑着摇头,“不会啊,虽然我不懂,不过,我看你和大家跳得都一样。”
唐恬喜道:“真的?”
苏眉认真点了点头,“真的,一点都不乱,就是你不笑。”
唐恬舔着勺子道:“我都快紧张死了,哪儿还顾得上笑啊?而且——” 她朝身后的叶喆挑了挑眼角,“我才笑不出来呢。”
叶喆正要答话,忽听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叶喆!”含笑的女声带着一个微甜上扬的尾音。
唐恬和苏眉循声去看, 见一个修眉杏眼,下巴微翘的女子笑意盈盈地朝她们走了过来,柠黄色的斜?蛋糕裙露出修长小腿,浓长的睫毛扇了两下,人便到了近前,蜻蜓点水似的扫了唐恬和苏眉一眼,眼波便溜到了叶喆身上:
“有一阵子没见过你了,我上次特意带朋友去凯丽给你捧场,你也不在。”
“你提前招呼我啊。”叶喆笑着应了一句,又从经过的侍应手上端了杯酒递给她,“我要上班的,不能整天混在那儿。”说罢,对唐恬和苏眉介绍道:
“杜文茵杜小姐,我朋友的妹妹……”
话音未落,杜文茵便夸张地挑了挑浓细的眉尾,“只有我哥是你的朋友,我不是啊?”
“是是是,当然是。”叶喆大而化之地笑着附和,做了个引荐的手势,“这两位也是我的朋友,唐恬,苏眉。”
“唐小姐,苏小姐。” 杜文茵笑吟吟地对她二人点了点头,顺手理了理耳边微弯的发浪,腕上的钻石手钏闪得人眼前一花。
唐恬抿唇对她笑了笑,倏然多了一点端庄文静,杜文茵倒没有和她们深谈的意思,听得舞曲再起,便回眸笑看叶喆,“我哥哥有事情没来,你陪我跳舞?”
她大约亦自知下颌轮廓美丽,笑起来尤其喜欢偏了脸孔,把下巴扬起几分。
“好啊。”叶喆轻笑着托了她的手臂,低头对唐恬道:“你饿了,先吃东西。”
绍珩父母一走,早有眼尖又调皮的少年招呼乐队把Waltz的曲目改成了恰恰,唐恬目送杜文茵挽着叶喆踏进舞池,冲入耳中的明快曲调却和刚才她跳舞时的悠扬旋律截然不同,舞池里的气氛也立刻变了。
叶喆今日穿得仍是平素的戎装制服,和派对上的年轻人相比,几乎可以算得上朴素;而他此时同杜文茵相对而舞,潇洒倜傥之余,尤透出一股难得的活泼风趣。杜文茵顺着他的手臂动作俯仰回旋,眼波流盼,泼洒出连串的明丽笑容,煞是引人注目。
苏眉见唐恬端着空碟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舞池,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记:“你还要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嗯?”唐恬懵懵应了一声“不用了”,一腔心事俱都写在了脸上。
她往日同叶喆来往,总觉得他浮夸纨绔,诸般不宜;然而此时此地,无论是他同人谈笑寒暄,还是同杜文茵和拍跳舞,却都有着一种比“恰到好处”还轻快的潇洒。
她从来没觉得他像现在这样“合适”过——他同这活泼轻俏的拉丁舞曲,铺满霓虹色西点的闪亮银盘,散发着浆果香气的粉红香槟,甚至是从描金天花板上旋转着逶迤而下的水晶吊灯……都格外的相得益彰,所谓“浊世佳公子”,不过如斯。
诸般不宜的,却是她自己。
这世界叫她艳羡,也叫她不安。
即便她也穿着裙?飘摇的长裙假装踩到了拍子,可是她永远没办法真的变成这世界的一部分。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承认叶喆也有可圈可点的赏心悦目,也从来没有觉得他和她离得这么远,比他们在如意喽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楼上叫人往她身上泼水的时候还要远。
而且,现在这个贴在他身上的女孩子,实在笑得太甜了,连她身上的裙子都比自己的裙子色泽鲜艳。
19、琼台(四)
虞绍珩挽着妹妹同客人谈天,这种时候,交际应酬居多,平日相熟的亲眷反而没必要太亲近。兄妹二人见叶喆在舞池中赚了风头,相视一笑,惜月看了看舞池边的唐恬,和哥哥低语道:
“叶喆今天……可能不该带唐小姐来。”
“有问题不是坏事。”虞绍珩的口吻有些公事公办的戏谑,“重要的是怎么解决。”
“那你要不要去解决一下你的事?”惜月莞尔,“你这么看着我,都没人敢来请我跳舞了。”
虞绍珩垂眸一笑,放开了妹妹的手,但也并不急着去“解决问题”。他一面在场中周旋,一面偶尔扫一眼苏眉。在这样的场合,她会遇到很多尴尬,他想看看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妹妹的话有一点道理,唐恬对他的反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从来没打算要讨好这个大脑沟回都用直尺画线的呱噪丫头。如果叶喆以后会跟她分手,他没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如果叶喆真的自讨苦吃要跟这女孩子一路混下去,他就更没必要去讨她的好了,太太们总归会讨厌先生的“狐朋狗友”——要是不讨厌,反而更不妙。
那么,苏眉呢?
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该让她在他身上看见什么,他早就打好了底稿。那她疏远他是为什么?就因为那天在她家里,他对鲁涤安的态度让她嗅出了他的心思?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审视的意味越来越浓。
她身上没有首饰,衣裳也过于简单,微微夹紧的双肩似乎有些过于用力,面上的笑容也不够明快,但这一点谦逊的拘谨反倒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受训之后初次踏进社交场的少女,极易被有经验的男人识别。
如果不知底细,他也会认为她是跟着女同学蹭进来满足好奇心的。
对男人而言,这样的女孩子简直就是狩猎季节提前被丢在树林里给客人助兴的幼鹿。
苏眉也渐觉诧异。
她从来都不是女同学里顶出众的那几个,一直以来,和她最要好的唐恬,也比她活泼娇丽引人注目,譬如中学三年,唐恬收过半打情书,而她只得两封;然而今晚到虞家来,两支舞的工夫,竟已经被人请过三回了,唐恬反倒落了空。只是唐恬满心都在掰揉她同叶喆的是是非非,无暇顾及其他,苏眉却越来越心虚。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且不说满堂的衣香鬓影,便是同装点餐台的花束相比,她也更像是盛水的玻璃瓶。
她既不够美,也不够显赫,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想起之前那一晚,虞绍珩在她家里的异样反应以及鲁涤安的意外造访,难道她真的有什么地方让别人觉得轻浮?
更叫她尴尬的,是她没办法介绍自己。
叶喆含糊其辞地把她和唐恬归到了一国,那位杜小姐没兴趣和她结交也就罢了。可遇上来请她跳舞,试问芳名的男宾,她说姓苏,便成了“苏小姐”;她笑而不答,便成了羞赧的诱惑;她只得说“拙夫姓许”,来请她跳舞的人很快便掩去了诧异,“原来是许太太,我请您跳支舞,许先生不介意吧?”——她实在没有办法跟素不相识的人解释明白她的处境,以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此之外,她还时时觉得似乎有人窥看自己,然而每次她刚一察觉,想要去捕捉那窥探自己的视线时,却都慢了半拍,转眼间,便失去了目标。她视野所及,所有人都谈笑磊落,仿佛只有她才是心怀鬼胎的那一个。
她想同主人告辞,然而惜月在跳舞,虞绍珩被人围住谈天,她若是贸贸然走过去,难免会叫人猜测。她只能等在这里,盼着惜月跳完舞,或者虞绍珩突然想起她这个处境尴尬的客人来。
幸而这支恰恰终于奏到了最后。
叶喆把杜文茵送出舞池,回头来寻唐恬的时候,脚下犹带着舞步的轻快,“拉丁比Waltz好玩儿,我教你?” 他一边说,一边笑容满面地拉过唐恬的手。
“我不想跳。”唐恬轻轻把手挣开,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安静,“你和别人跳吧。”
叶喆愣了一下,迅速“省悟”过来之后,眼中却闪出了细碎的惊喜光芒,他弯下身子,歪着头去寻唐恬的视线,“我跟别人跳舞,你不高兴了啊,唐恬恬?”
“没有啊。”唐恬义正辞严地否认,丢过去一个底气不甚足的白眼,“我们都觉得你跳得很好,是吧,苏眉?”
“嗯。”苏眉附和地点头。
“我们差点都想给你鼓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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