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出钢笔在后面写了两句,却不敢贸然往她窗口扔,唐恬见他犹疑,在房间里扫视了一遍,灵机一动,从箱子里翻出元旦时装饰教室用的彩旗,系着钥匙顺了下去。等叶喆把手帕送上来,上面写的却是:
没关系,我在这等你,明天一起吃早饭?
叶喆跟虞绍珩交待他同唐恬的事,在楼下熬夜等人这种事自然是不会说的,只吹嘘自己如何英雄救美,又如何坐怀不乱,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脯:“什么叫君子?”
绍珩含笑听着,待他说完,却道:“这件事你叫青帮的人自己去清理门户就好,何必当着那么多人开枪呢?”说着,拍了拍他腰际的枪套,“不是公事,不要随便动枪。”
14、催雪(一)
“也好,四马路以后这种地方她以后再不去了。”
虞绍珩从叶喆手里接过一杯洋酒,淡笑着啜了一口。
“去!为什么不去?”叶喆满不在乎地笑道:“有我在,哪儿不能去?她不就是想跟那些小妞儿聊天儿吗?我叫人陪她聊呗。不过,我瞧着她还是傻乎乎的。” 叶喆摇头道:
“就珍绣那小丫头,装得跟死了亲爹似的跟她白话了一通,她听得眼泪都下来了……”
“那你们俩……现在这是怎么说啊?”
叶喆两手捧着酒杯遮去了掩不住笑意的唇,琥珀色的酒液晃动着明光璀璨的玻璃花纹,愈发衬着杯子外头的一双眸子光芒熠熠,“我们俩……”叶喆拖长了话音,“那还说什么?”
虞绍珩端详着他,也拖长了话音:“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得说说。”
叶喆皱皱鼻子:“小姑娘害羞嘛。”
虞绍珩轻轻一笑,转眼看着窗外,叶喆瞧着他一副超然事外的散淡表情,面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孩提年岁,在他们一致认可这世上顶讨厌的生物就是小姑娘之后,他却被人发现陪着一班小女孩玩家家酒……他得把他也拖下水:
“哎,你跟那个密斯周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虞绍珩摊手:“人家看不上我。”
“不会吧?”叶喆眼珠往外鼓了鼓,略略一想,笃定地道:“那肯定是有相好的。怎么样,哥哥帮你给她搅和了?”
虞绍珩笑着蹙眉:“……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没别的指望了似的。”
他说罢,却见叶喆嘻皮笑脸的神气却陡然一变,人虞绍珩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望,原来是唐恬正背着书包姗姗下楼——见他们二人都瞧着自己,脸颊不觉又红了,走到离他们还有两米远就站住了,半低着头对叶喆道:
“我回家了。”
叶喆赶忙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表,“正好都该吃饭了,正好绍珩也在,我们一块儿吃饭去吧。”
虞绍珩听他连说两个“正好”,心底暗笑,脸上却故意摆出了个“我有自知之明”的暧昧表情,起身道:“算了,我不耽误你们了。”
他这么一说,唐恬颊色更红,揪着书包带子几乎想要掉头就走,叶喆赶紧含含混混地圆场:“不耽误,我们没事儿,走走走,吃饭去。”
唐恬却道:“我不去了,我得回家呢。”
叶喆闻言,哀怨地看了虞绍珩一眼,虞绍珩心领神会地收了他的眼色,对唐恬谦谦一笑:
“之前对唐小姐多有得罪,今天难得碰上,不如我做个东道,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还请唐小姐务必赏脸,给我个面子。”
唐恬见他言辞态度都谦逊到了十分,自己若执意要走,既显得小家子气,又好像真的跟叶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嘴上虽然迟疑着说:“没关系的……”但口吻却并不怎么坚决。
虞绍珩从椅背上拿起大衣,笑着说:“一定要的,唐小姐千万不要客气,不然我总不能安心。”不等唐恬推辞,便道:“你们学校西边的扈家弄新开了一家私房小馆,专做斑鱼,味道不错,离府上也不远。”说着,径自走到吧台打电话订了位子。
唐恬平日不是在家里吃饭就是在学校里吃食堂,偶尔和要好的女同学聚会,不过是去城中广为人知的时髦西餐厅吃蛋糕,这样连招牌都没有的私房馆子却是闻所未闻。趁着滴水檐下一盏微微摇晃的纸灯笼,上下打量眼前的青砖小院,只见垂花门旧漆斑驳,门牌号亦不十分显眼,奇道:“老板该在灯笼上写个字号,要不怎么找呢?”
虞绍珩叩着门笑道:“这店只接熟客,不用找。”
院门轻开,出来的是个额上隐有横纹的中年妇人,细长身条穿着件墨蓝洒金点子的夹棉旗袍,恬然含笑同虞绍珩打招呼:“虞少爷。”
“叨扰了。”虞绍珩点点头,迈过门槛,便熟门熟路地从天井右边绕过影壁。小院子不过两进,堂前一株枝桠陆离的高树夜色中辨不清种属,比寻常人家还要安静。那妇人把他们引到左手厢房,里头一张竹木方桌,已经摆好了几碟开胃小菜。三人甫一落座,那妇人便端了个烧着银红炭火的铜锅出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白汤乳浪细翻,才一搁下,唐恬便脱口道:
“好香!”
那妇人微笑不言,片刻之后又来上菜,却是一张托盘上摞着二十个白瓷碟子,每一碟只薄薄铺着四片的鱼肉,雪白中透出几点粉红,宛若蝶翼一般。唐恬按着虞绍珩的指点,夹了一片在汤中稍稍一滚,那鱼肉立刻蜷成腻白的一卷,滑润鲜甜,余香满口,唐恬纵然有心矜持,也忍不住赞道:“是好吃。”
虞绍珩笑道:“唐小姐喜欢,也算我诚意到了。”
叶喆见唐恬欣欣然食指大动,不免着意奉承,布菜斟茶,越坐越近,唐恬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见虞绍珩只顾着同她解说这鱼的做法来历,全不留意其他,便也渐渐释然。
不到半个钟头,二十碟鱼肉已经吃了个干净,配菜也吃了七七八八,虞绍珩扫了一样席面,对唐恬道:“还要不要加点什么?”
唐恬长吁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摆了摆手:“吃不下了。” 她话一出口,惊觉自己今天这餐饭吃得实在有欠淑雅,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
叶喆近在咫尺,却只觉得她红彤彤的面庞很可爱,明明亮的眼神很可爱,猫咪舔鱼汤似的满意表情叫他恨不得化成一锅鱼汤。此时见唐恬不好意思,赶忙道:
“跟胃口好的女孩子一起吃饭,就是开心,还不浪费。”
唐恬低头一笑,转眼看了看他,忽然问道:“以前跟你一起吃饭的女孩子,胃口都不好吗?”
叶喆一怔,就觉得胃里——不,是脑子里隐隐一抽,“呃……我以前,都是跟绍珩一起吃饭。“一边说,一边犹犹豫豫地往下编:”……有时候,也有他认识的女孩子。”
虞绍珩支颐坐在他们对面,闷闷“嗯”了一声,表示附和。
唐恬方才直直问了这么一句,也觉得后悔,好像自己在追究什么似的,一直到三个人出了巷子上车,也不肯再轻易开口了。她一个人默默坐在后座上检讨今日种种失态,正自出神,忽听虞绍珩在前头问道:
“对了,我听欧阳阿姨说,许夫人搬到你们学校附近了?”
14、催雪(二)
唐恬这才发觉车子已经拐到了竹云路,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苏眉,“是啊,就在前面不远。” 她说完,心思一动,道:“你们前面把我放下吧,正好我去看看她。”
她同叶喆来往,一直不敢告诉父母,有时候跟母亲编了谎话,事后又后悔,还总要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今天晚上回去,母亲照例也会问,她这会儿去看看苏眉,回家告诉母亲,倒不算是说谎,最多算是没有把真话全都说出来罢了。
虞绍珩在前头听着,却是正中下怀。
他今日带唐恬和叶喆到这里吃饭,便是想着吃晚饭从唐恬回家一定经过竹云路苏眉的住处,他顺理成章地提一提,便能不着痕迹地跟唐恬约个日子去探苏眉——只要唐恬开口,不用他说,叶喆十有八九就先接住了。没想到,唐恬居然这么配合,自己今天这餐鱼倒是喂得十分划算:
“那我们也去吧,过门不入,好像不太礼貌,是吧叶喆?”
叶喆乐得在唐恬身边多蹭一会儿,对虞绍珩这句话正是求之不得:“对啊,一块儿去看看吧,也不知道小师母一个人怎么过年呢。”
苏眉暂住的小院子只有浅浅一进,唐恬走到门前,门都不叩便扬声唤她,话音刚落,便听苏眉在屋里应道:“来了,等一下。” 可是人却没有立刻出来,过了片刻,方才开门,“你怎么来了?” 见唐恬身后还跟了叶喆和虞绍珩,更是讶异。
唐恬一向性情直率,有些事要暂时瞒着父母,但对苏眉却没什么可隐瞒的,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实话实说:“我们吃饭路过这边,顺便来看看你。”
苏眉跟叶喆和虞绍珩点了点头,让着他们三人进来。
虞绍珩进到客厅,见堂中孤兀地搁着一把椅子,不由有些奇怪,视线一掠,见临窗的条案上靠门一边躺着一枚白炽灯泡,心下了然:原来他们刚才叫门时,苏眉正在换灯泡。他看着苏眉若无其事地挪开那椅子,心头微怅,他们该早来几分钟,就好了。大约人这一生,就是这样,有些事,不经意间迟了迟,便全然错过了。
苏眉仍是服丧的打扮,素黑的曳地长裙,细细一排乌黑的小纽扣从腰际一直扣到领口,人愈发瘦了两分,腰肢绝细,秀净的面孔唯一双眸子显眼。到这一刻,虞绍珩不禁有些后悔跟着唐恬过来。若只是她们两个,或许还可以随意聊几句闺中私语,可因着他和叶喆也在,苏眉便完全是待客的习惯了,让着他们坐下,又张罗着泡茶。
大约是那灯泡的缘故,他再看这屋子,完全换了审视的目光,一心要把可能的毛病都拣出来;可是看了两遍,四处窗明几净,规矩妥帖;仿佛唯一的漏洞,便是被苏眉自己换下来的那个灯泡。就连堂中一张许兰荪的遗照,她料理得都别有一点心思:
她没有用丧礼上那张和蔼端然的黑白特写,反而放了一张许兰荪在摇椅上读书的照片,一身长衫,恂恂儒雅。镜框前置着一个青花瓷瓶,里头养了一枝半开的蜡梅,幽香缕缕,一室皆清。
这境况叫他不太满意,他不是不愿意她日子过得妥贴,而是她这里太妥贴了,他就不那么容易寻到机会介入她的生活。
更叫他不满意的,是苏眉沏了茶出来,极郑重地同他道谢:“这件事实在是麻烦虞先生和虞夫人了,等过了孝期,我一定府上向令尊令堂当面道谢。”
她一本正经地充大人,言语神态竟也把他当作个传话的晚辈,而他只能客套虚应,却仍然改变不了她带着抱歉的感激。
于是,这杯茶喝进嘴里,让虞绍珩觉得格外不受用,然而这唇齿间的轻涩却刺得他灵光一闪,嗅着茶烟道:“师母冲得是瓜片?”
苏眉点点头,随口谦辞道:“这茶是在附近随手买的,拿来招待客人是寻常了些。”
虞绍珩道:“不是茶不好,是冬天喝绿茶伤脾胃,不如红茶或者乌龙茶养人,师母喜欢喝什么,回头我拿些过来。”
苏眉忙说“不用麻烦”,虞绍珩却道:“不麻烦,从前许先生也常到我家里喝茶的,尤其喜欢大红袍。”
苏眉听他说起许兰荪,眸光一黯,便没再说话。唐恬撇着嘴角瞟了虞绍珩一眼,责怪他平白无故去提苏眉的伤心事,大口喝了杯里的茶,对虞绍珩道:
“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就是瞎讲究,我觉得这茶蛮好的。”
虞绍珩听了并不反驳,反而笑微微地点了下头:“嗯,瓜片消食,你这会儿喝着正好。”
叶喆听着,噗嗤一笑,唐恬却顿时红云飞面,暗道“吃人嘴短”真是颠仆不破的真理!
嘴上不好再同他辩驳,心里却腹诽这位虞大少爷打起交道来好棘手,好起来温文有礼,一言一行都让人舒服得挑不出毛病;一变脸,随口一句话都要插人一刀。
不过说到吃饭的事,倒让她觉得今晚这一餐很值得跟苏眉推荐一下:
“哎,我们晚上吃了一个斑鱼锅,很好吃的,我一个人吃了八碟鱼肉,下次……”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虞绍珩,他既说那店只招待熟客,那她就算说得天花乱坠,恐怕也不能带苏眉去尝,而且她直觉这怪怪的小馆子不大便宜,不知道她的零花钱够不够去吃一餐。她正心虚,虞绍珩已接口道:
“那馆子是不错,不过今天我们去得仓促,有几样招牌菜厨房没准备,唐小姐有兴趣,下次我提前去定——师母要是方便,不妨一起去尝尝。”
虞绍珩心里明白,眼下苏眉重孝在身,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他们出去吃饭,但唐恬既然脑子缺根弦地起了话头,他正好就坡下驴预下这一餐。
果然,苏眉听了他们的话,只是摇头:“你们约吧,不用预备我了,我不一定有空。”
三个人又问了几句苏眉搬到这里衣食住行的近况,一过九点,便起身告辞。唐恬上了车,忽然郁郁问道:“像苏眉这样,服丧要服多久啊?不会真的要三年吧? ”
叶喆随口道:“现在早没那么长了,一百天吧。”
唐恬沉吟着道:“那还好。”
叶喆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关切起来,回过头道:“怎么了?”
“她这样什么都不能干,我一个人也挺没意思的。”
叶喆听了,身子往前探了探,笑眯眯地说道:“没关系啊,你想干什么,我陪你!”
14、催雪(三)
次日晨起,苏眉才煮了早饭,便听外面有人叩门。她放下碗筷,裹了围巾出去,隔门相询,只听门外一个温和沉静的男声:“师母,是我。”
苏眉听得来人居然虞绍珩,不禁有些讶然,打开门来要同他打招呼,话到嘴边却迟疑了,只觉得诸般称呼搁在他身上都不适宜,欲要问一句“你怎么来了”,又像是责怪人不请自来。虞绍珩高她太多,隔着一道门槛,她纤纤巧巧的一个人都笼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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