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虞绍珩拍过的照片数以千计,好在他做事极有条理,放底片的硫酸袋分门别类又标注了时间。苏眉去他指点的柜子里查看,却见里面的照片似乎都是前几年的,也不知道是他记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她正随手翻着,忽见最底下的一层隔板上放着一只卡式录音机,边上还有两盘磁带。
这两样东西在别人家里都是寻常家私,但出现在这儿却让苏眉有些意外。虞绍珩是个在衣食住行上都很挑剔的人,他一向都只听唱片,她从没见过他听录音带。
苏眉探手把那两盒磁带摸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曲子,不想上面的标签都空无一字。大概是他喜欢的什么歌一直没出唱片,只好自己翻录下来,在暗房的时候听。也不知道是什么冷门曲子,苏眉暗自想着,微微一笑,放了回去。
承翊的底片是在边上的柜子里找到的,苏眉选了几张默念着流程按部就班地动手。承翊的样貌比刚出生时像样了许多,已然可以分辨出父亲的峻峭轮廓和母亲的柔润眉眼。苏眉凝神看着儿子的照片,笑意不知不觉攀上唇角。她拿掉唱片,暗房里一静,她忽然想起了方才看到的录音机和磁带——他格外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歌呢?或许她能帮他留心一下,找一找唱片?
苏眉把录音机接上电,轻轻哼着刚才唱片里没放完的曲子,按了播放键。她依着虞绍珩的喜好猜度,想着不是钢琴就是女中音,可是磁带转了两圈,喇叭里却并没有送出音乐,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响和人的脚步声,难道是他自己录的什么?
苏眉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继续听下去,她在小说里看到过有人会用录音来记日记,如果是虞绍珩的“内心独白”之类,她就不应该再听了。
然而就在她伸出手指刚要按停那录音的时候,一个熟悉到让她惊诧的声音突然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唐恬下午要来找我。”
清柔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是她自己在说话!
苏眉一怔,虞绍珩什么时候背着她偷偷录了这么一段?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天,喇叭里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她是和叶喆在交往吗?”
不是虞绍珩,是许兰荪。
45(三)
仿佛有一只手悄然抹去了她的呼吸,心底的波涛汹涌被压抑在无法移动分毫的躯壳中。匀速旋转的磁带没有片刻迟滞,对话停了,微微变了调子的琴声一弦一弦荡开……许兰荪儒雅含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被她如梦初醒一般,仓皇按停。
苏眉什么都顾不得想,机械地换上另一盒磁带,绷紧的神经再不敢猜测自己将会听到什么。
这一次,她的手指刚来开播放键,立刻便有声音传了出来:
“……他又来我们学校,讨厌死了!”
是唐恬。
虽然是一句抱怨,但那娇亮的声线瞬间把她推回到了那个明亮的秋日。
那年秋天,唐恬刚刚认得叶喆,她和许兰荪刚刚搬到远离尘嚣的东郊,唐雅山还没有出事,她是洗手做羹汤的新妇……唐恬最大的烦恼的是招摇过市的叶喆,最叫她为难的则是不肯乖乖躺进锅里的一尾鱼。
磁带里的笑声时而羞涩时而雀跃,她们的世界刚刚打开,她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专业,而她得到了如愿以偿的爱情。What will I be?Will we have rainbows day after day? 即便会忧虑,心底也有笃定而明亮的底色。
然而彼时的笑语欢颜越明亮,此时听来就越令人心生疑怖。
为什么那一日的事会被录下来?又是什么人录了这两盒磁带?是虞绍珩吗?为什么呢?只有这两盒吗?
苏眉颤巍巍按停了录音,一股茫然的冲动让她把暗房里的柜子全都查看了一遍,却没有再发现其他的磁带。
不用全部听过,她也记得那一日的情形,她实在想不出那些闲话家常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两盒磁带?
他听这些录音做什么?
她知道他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可是她没想过有一些秘密会和她有关。她想即刻就去问他,可是……她提醒自己要冷静,不去作无谓的猜测。她相信他会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以虞绍珩的审慎,如果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他根本就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发觉吧?
苏眉小心整理好承翊的照片,打开门从暗房里出来,骤然日光耀眼,刹那间照出了她心底的惶惑,她忽然想起家里放的那架琴——究竟如他所说是旁人的建议,还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她会弹呢?
虞绍珩临下班时给栖霞挂了个电话,侍女回话说少夫人已经带着小少爷回去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留在栖霞吃饭,应该就是听了他收在暗房里的磁带吧。
她现在会想什么呢?
苏眉对人对事一向都是本能地先往好处去想。就像从前她被他纠缠得进退维谷,只要没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她就会相信他只是因为许兰荪的缘故,热心得过了头;连她跟许兰荪结婚被苏一樵赶出家门,她也还是相信父亲总有一天会理解她的爱情。
那么,现在她会想些什么呢?心里挂着十五个吊桶盼着他回家告诉她一个符合期望的答案吧?满心七上八下也不敢跟人说,小可怜!他这就来救她。
承翊在栖霞被逗弄了许久,走到半路就在车里睡着了。苏眉遣开了保姆,自己一个人守在儿子的小床边,一步也米有离开。唯有看着小家伙安闲的神态,她才能强迫自己摒弃那些丛生的杂念。
她应该相信他,他是她朝夕相处的爱人,照料她,爱护她,总是尽力让她过得无忧无虑。她没道理不信任他。苏眉久久看着熟睡的承翊。她不能不信任他。
“我觉得他没我好看呀。” 温柔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苏眉才惊觉自己出神太过,竟没有听见虞绍珩进来,她慌忙抬头,正撞上他俯身凑近的下颌,虞绍珩讶然笑道:“吓着你了?我还以为你知道我过来呢。”说着,在她额头上揉了揉,“疼不疼?”
“没事。”苏眉避开他的手,定了定心意,起身道:“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我听着呢。”虞绍珩笑吟吟地揽住她,往唇上轻轻一啄,“照片洗坏了?”
“没有,母亲说还挺好的。”
“你怎么了?”虞绍珩仿佛这时才发觉她脸色不好,“累了?不舒服?”
“不是,我……我们到房里说。”
虞绍珩跟着苏眉进了卧室,认真端详着她问道:“你不在栖霞吃饭,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见苏眉默不作声绕过他去插门,不由笑道:“眉眉,你想干嘛?”
苏眉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却并不走近:“今天我找底片的时候,看到……暗房里有个录音机,还有磁带。”
虞绍珩面色微凝,刚才的嬉笑之色褪得一干二净:“你听了?”
苏眉见状,心思一沉,点了点头,咬唇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那是怎么回事?”
绍珩的神色愈发凝重:“你不要问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眉听了他的话,这半日的镇静都溃散了,“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录音呢?那是谁录的?为什么……为什么在你这里?”
“眉眉……” 他柔声唤她,想要走过来拉她,苏眉却抢先退开一步,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你别过来,你先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会有以前……以前我的录音?”
虞绍珩默然看了她一阵,低低道:“因为我喜欢你。”
苏眉愣了愣,双眉紧锁,闪躲着他的目光转开了脸:“你不要说这些……那些磁带是从哪儿来的?”
虞绍珩又是一阵沉默,苏眉觉得胸口发闷,呼吸无法抑制地急促起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绍珩终于抬起眼,迟疑着开口:“眉眉,我今天说的事你绝不能再告诉第三个人。”
“好。”苏眉急切地点了点头。
“我家里的情形你知道,为了稳妥起见,凡是长期和我家来往的朋友亲眷,情报部都会做审查——这件事我也是到六局以后才知道的。” 虞绍珩缓缓道:“许先生和我家里来往了十多年,常在我家出入,所以我们部里一直都对他有’观察’。”
苏眉凝神听着,不置一言。
“你今天听的那些录音,就是情报部之前循例监控的时候录下来的。许先生过世之后,那些东西就封存起来了,到了一定年限之后会销毁;后来——”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尴尬,“我想知道你的事,就调了一些来听。你听到的那两盒是我翻录的,因为里面有你在弹琴,还有你和唐恬聊天,说到叶喆还有我,我觉得好玩……后来你不理我的那阵子,我有时候也会拿出来听,我……”
苏眉垂着头,身体虚靠在房门上,闷闷道:“那……他们怎么到我家里去录音呢?”
“技术上也不是很难,把监听的设备接在你家电路上就行了,他们选的地方普通人几乎不会发现。”
“我们被听了很久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几个星期。”
苏眉听着他的话,想到自己的生活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陌生人如此检视,便觉得身上像有一群爬虫蜿蜒而过,莫可名状的羞辱在胸腔里纠缠出一头忿郁的小兽,在她胸口撞个不停。
虞绍珩见她一声不响地抿着嘴唇,眼中泪光渐起,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真的……” 他说着,上前几步把苏眉拉在怀里,“眉眉,你别哭。”
45(四)
“眉眉,你别哭。”
他话音未落,苏眉的眼泪便悄然滑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只觉得委屈,却没有可以发泄的对象。这状况似乎也不能说是虞绍珩的错,没有他这番举动,她只是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件事罢了。
虞绍珩低下头挨在她颊边,湿热的泪痕亦沾在了他面上:“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是,我确实没办法跟你说。眉眉,我现在说的这些已经犯纪律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苏眉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抬起头来:“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
虞绍珩赶忙揽住她:“是我错了,我那时候……我那时候也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想着怎么才能让你开心,让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借口。”苏眉止住了抽泣,幽幽道。
“不是借口,是真话。” 虞绍珩一手捧住她的脸,“我也可以跟你说都是公事,我只是不想骗你。”
苏眉冷着脸色想了一想,低声质问道:“我们家里也被人监听过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们结婚之前,情报部也审查过你。”
“这里呢?栖霞呢?也都要被人监听吗?”
“我家里当然不会了。”
“原来只有你家里的人是好人,别人都要被怀疑。”
“眉眉……”虞绍珩气馁地看着她。
苏眉亦觉得自己刚才这句话纯是撒气,可是不管虞绍珩的解释多么合乎情理,她都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一件事。除了最初羞辱和委屈,她还隐约有一丝失落,原来他们经历的许多事,未必是志趣相合心有灵犀,而是他有意为之。
虞绍珩见她泪光莹然,哀色不绝,捧着她的脸就要吻下去,却被她仓皇地避开了:“承翊要醒了,我去看看他。”
苏眉匆匆而去,虞绍珩跟在她身后缓缓踱了出来。他用手背轻轻触了触颊边渐干的泪痕,心跳也和皮肤一样微微发紧。
苏眉的反应同他预料得差不多。他给不了唐恬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唐恬也绝不会为他守口如瓶。他是情报部的人,许兰荪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不能告诉苏眉,他只能让她自己去猜一个最接近真相也对他最为“友好”的答案。
百宝架上的小座钟已经敲过了零点,苏眉却仍在伏案绘图。
虞绍珩敲门进来,轻声道:“晚上光线不好,颜色上不准的,睡吧。”
苏眉抬起头,静静看了他一眼,“我打草稿。”
“好。”虞绍珩也没有再劝,点点头,转身带上了门。
她知道自己现在画得一点也不好,心里难过的时候,勾出的线条也不圆满,可是她必须让自己全神贯注在一件事上,才能抛开那些让人伤感又无可奈何的念头。
不知不觉,凌晨一点也过了,苏眉忽然有一点好奇:这个时候,虞绍珩在做什么?她刚一停笔,便听有人敲门,苏眉以为是家里的侍女,便道:“什么事?”
推门而入的却是虞绍珩,“画很久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黑漆托盘放在了边桌上,对苏眉笑道:“你平时不睡这么晚的,晚上也没怎么吃东西,我怕你饿了,拿杏仁和蛋白炖了点燕窝,你尝尝?” 他摆明了是来讨好,诸多借口欲盖弥彰不过是欲盖弥彰。
苏眉虽然心知肚明不愿轻易就范,但见他大半夜的下厨,也不想太拂他的面子,垂着头道:“好,我饿了再吃。”
虞绍珩窥着她的脸色慢吞吞挪到桌边,“这个我以前没有做过,你尝尝好不好吃,不好吃我再去做点别的,免得一会儿你饿了还要吃不喜欢的东西,更不开心。”
苏眉受不住他这样肉麻,起身捧起那青瓷小碗舀了一勺送进口中,“这个就很好,你不用做别的了,你去睡吧。”
虞绍珩闻言一笑,殷勤道:“那你吃着,我帮你削铅笔。”
苏眉放下手里的甜品,蹙眉道:“你不要这样,你回去睡觉吧,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虞绍珩只顾低着头挑拣着桌上用钝了的铅笔,闷闷道:“我想着你还在这儿生我的气,我就睡不着……你不用管我,我削好了就走。”
苏眉看不下去他在自己眼前这么做张做致自罚自虐,叹道:“好了,你别削了,我不画了。”
虞绍珩听着,抬眼看她时竟依稀有些惶恐:“……眉眉,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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