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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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秋深-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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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知道,二爷说的明日,便是遥遥无期。
  十三看着他疾步离开的挺拔背影,月光在他的背后静静落下,铺陈开一片微凉。
  天满月,人未满。

  ☆、十三

  十三是十三岁进的府。
  他本是鲁南一个富庶的乡绅之子,读过几年私塾。八岁那年父亲去世,叔伯为争夺家产将他和母亲赶出了家门。母亲带着他一路乞讨到了河南。那时候,国将不国,四面八方的难民涌进洛阳城。孤儿寡母在城郊躲了半月,人多食少,连乞讨都成了问题。
  立秋那日,母亲出去乞讨,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的十三还叫本名——从瞻。他趁着夜色摸进城里,在一家酒楼的后厨里食剩菜。吃饱后累极在灶口睡了一觉,却不料第二天早上被上工的厨子发现。拖到街上一顿乱打,像只蝼蚁一般被扔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然后,他遇见他。
  十四岁的小少爷立在他跟前,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望着他。从瞻在血泊里躺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他的目光里缓缓站起来。洛阳城带着硝烟的秋风吹在脸上,他在血腥中恍惚闻到了家乡成片的麦子香。
  这个充满了丰收与掠夺的季节里,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也成为奢求。
  从瞻站直了身体,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眼里看到了类似欣慰的情感。
  他说:“幸好,你站起来了。”
  从瞻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只想去找娘。
  他拖着残破的身子想要离开,被他叫住:“你要不要跟着我?我带你回家。”
  从瞻想也不想摇头:“不要,我要去找我娘。”
  那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苏从瞻。”
  那人看了眼握在手里的宋词,咧嘴笑了,“苏从瞻。。。。。。嗯,是有东坡之志。你说要找你娘,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从瞻开蒙晚,只念过《千字文》就断了做少爷的命。没听过东坡,也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满心只想找到娘,可娘究竟到哪里去了?是死了,还是走了?他一无所知。
  他还是个孩子,可在城门口的半月,他看到了太多人从跪着乞求到最后一动不动躺在那处,然后被人抬走填进十里坡的大坑里。
  听人说,那些人死了。
  什么是死了?不会动,不会说话,就是死了吗?
  可娘是不见了,这算是死了吗?娘也被埋进了那个大坑里吗?
  从瞻越想越害怕,声音也带着颤抖“我不知道娘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到那里找她。”
  对面的男孩子突然拉住他,金丝绣的瓜皮帽上指甲盖大小的翡翠闪着光。
  “既然这样,你给你找个娘好不好?”
  五年后,从瞻长到十八岁。跟着二爷进府的那日,他有了个新的名字,——十三。
  他被那位小少爷带进周府一座冷清的院子,里头有一位美丽忧郁的夫人。
  他说:“这是我亲生的娘,我做不了她的儿子,你替我做她的儿子。从今以后你叫十三。你就是我的亲弟弟,周府第十三位少爷。你可以在这里平安长大,然后,再去找你的娘。”
  就这样,他成了十三。
  那位夫人是周家的三太太金氏,朝鲜国的郡主。嫁给这家主人,生下二少爷周慕筠却被寄养在二太太沈氏膝下。他的少爷一直知道自己有两个娘亲,这一个亲生的,却不敢认。多一点亲近,都是不该的。
  他是感激少爷的,给他片瓦之地得以生存。
  他跟着二爷一起长大,看他辛苦地周‘旋在生母养母之间。十三有时候竟也会莫名对二爷生出些同情,其实他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何种情感。
  一直以来在外人面前风淡云轻的二爷,备受大人宠爱器重的二爷,其实从来,也没有真心享受过这份尊贵。他身上压着太多的无能为力,他的二爷,并非无所不能。
  他似乎有点懂得了少爷迫切需要为自己娘亲找一个儿子的愿望。
  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迫不得已的疏离的弥补。他只有被看重,才对得起养母的教导,才能为锦园里不争不抢的生母在周府赢得一席之地。
  。。。。。。
  十三在榻上翻了个身,心里有些哽咽。月光洒进屋里,夜是沉默的。
  十三像是对苏从瞻的无声告别。
  从今以后,他只是十三。

  ☆、夜深沉

  夜还很长,周慕筠在锦园外静静立着,方才十三进门时他就跟在后头。屋里头有暖色的烛光,窗户上倒映着十三和她的影子。
  周慕筠倚着半敞的门框,耳边是夏日里此起彼伏的虫鸣。
  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沉默静止。
  幼时也怪过她狠心,像是将他忘记一样。从不做任何亲近的动作。甚至不曾对他露出一次微笑。
  若不是十岁生辰那日夜半,不经意听见她在他耳边极力压制的低泣。
  周幕筠想,他恐怕也会渐渐把她遗忘吧。
  又过了半刻,十三从屋里出来,周慕筠见屋里熄了灯,才转身慢慢踱步回房。
  青州来的恒远公司总管早早等在门口,见了他,躬身唤了声二爷。
  周慕筠点点头让他进屋,揉了揉太阳穴,“说吧。”
  楼信君将眼镜往上推了推,手里的单子顺势搁在桌案上,“事情很顺利,二爷交代的都办好了。这是恒远收购的成茧数量,青州城的农户手里都已没有存茧。再过一月,季家的工厂就会停产。”
  一个月。。。。。。
  周慕筠仔细查看了手里的单子,沉思了半刻,皱眉睇视他,“不行,一个月太慢。你即刻回去,把周围几个县蚕农手里的存茧都收过来。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季家停产。”
  太后的懿旨过不多久便会到青州,一个月太久了。。。。。。
  楼信君心下震动,二爷这是要断了季氏的后路啊!
  衡量过后,还是开口道:“二爷,季家的工厂一向是衙门解决青州散户的重要渠道,这样贸然出手,到时候搞不好衙门会找恒远的麻烦,会不会太过草率了?”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且不说季家在青州扎根已有几代,根基很深。单就季氏的丝厂招收大量没有田地的散户,便是帮了衙门稳定百姓的大忙。青州府尹顾成柏和季氏当家亦交情匪浅。
  强龙难压地头蛇。要扳倒季家,恐非难事。
  周慕筠自然知道他的担忧,可要想让爱民如子的顾城柏心甘情愿将女儿嫁给他,只此一招。
  他没有退路。
  “我把恒远埋在青州三年,等的就是这一日。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剩下的,还有周家。”
  二爷在外头的生意向来不靠周家,这回却搬出了周府,对周慕筠反常的做法楼信君心有疑问。
  可这话无疑也给了他施展拳脚的底气。既有周家撑腰,他也无甚好顾忌的了。
  当下也不再多说,应下事儿便连夜赶回了青州。
  ……
  周慕筠盯着窗外渐浓的晨雾,仰脖将杯子里上夜的凉茶饮尽。
  冰凉入喉,脑子恢复清明。
  雾色里的木芙蓉渐渐露出轮廓,夏日早阳调暖,丝丝缕缕照下来。
  露水清澄,记忆开花。
  这一日发生太多事,从三年前便心心念念的事情一日之间只差东风。
  他算计了无数次的契机终于到来,这本事出乎意料的好事。无奈他竟有些慌乱。
  周慕筠扶额扯出一抹苦笑。
  自个儿在此处费尽心思,那人在青州恐怕还无知无觉呢。
  原本有了太后赐婚,本不怕顾城柏不肯。可他总还不放心,这婚事牵扯了太多方。这中间的不笃定令他难安,唯有将季家全部铲除,完成父亲扩军南部的心愿,才算成。
  更何况,还有一个鱼刺一样鲠在心上的人——季承焘。
  手指在案上轻轻击打,晨光里的周慕筠面色凝重。
  “顾子虚,你可还记得我。。。。。。”

  ☆、与君初相遇(一)

  头回见到顾子虚,是在青州城窄窄的街道上。
  他原是一个过客,原该从这座淮河北岸的富庶之城打马而过。
  却被一个算不上美丽意外停留。
  彼时,马车里的周慕筠被前方围观的人群堵在了青州城最大的妓。
  馆“藏月楼”的朱红色大门口。那时他得父亲急诏,从广州回京。并不想多做耽搁。
  “去瞧瞧,是什么情况?”
  十三下车探了路回来禀告:“二爷,清楚了。是前头藏月楼的妓。女跳楼。围了一堆人堵住了去路。”
  周慕筠掀开帘子往窗外瞧了一眼,果见两边的车马皆被堵在原地。中间看而闹得人群将原本不宽的街道截成两段。
  像一颗大瘤。
  皱眉道:“还有没有别的小路可以走?”
  十三为难道:“打探过了,这地方只有一条大道,别的小巷太窄马车通不过。咱们带着东西,很难过去。”
  周慕筠没做声,跳下马车。前面嘈杂的议论声传过来,突然率先朝前走过去“去看看,实在不行,就走小路。”
  十三应了一声跟上去。
  拨开人群,才看清情况。衣着艳丽身材干瘪的少女倒在地上,头上鲜血如注,身旁躺着断成两截的琵琶。看样子是抱着琵琶从楼上跳了下来。
  一动不动,犹如死去。
  近身立着手提大棍的龟。奴和正骂骂咧咧的老。鸨。拿着棍子的男人们满脸凶恶,挥舞着棍子驱散人群。
  “哼!想死?你以为你死了,就不是妓。子了你以为你死了就干净了?我告诉你,事到如今,你就是死了,也是我藏月楼的姑娘,你还能埋进谁家坟?”
  地上的少女睁大眼睛,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生生红了一双眼。
  那老鸨涂满丹蔻的双指,轻捏住一方帕脚,在鼻翼处虚点了两下。似乎要隔开地上那股浓烈的血腥。
  突然抬脚踢了一脚女子的肩头,“。。。。。。你说这是何苦?听妈妈我的话从了不是很好。。。。。。来人,把她给我拖进去,老娘的十两纹银可不能白白死在大街上,叫个大夫来,别让她死了。。。。。。”
  这是人群已经逐渐散去,这场妓。女跳楼的闹剧也看似到了结局。
  必然是重回藏月楼,养好伤,穿回彩衣,坠入风尘。运气好,假以时日寻得一户人家做妾,运气不好,便在这风流烟火里孤独终老。
  那女子软趴趴的,被龟。奴们从地上捞起,直挺挺的拖像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事情眼看近了尾声,周慕筠不在多做停留,转身打算离开接着赶路。
  就在这时,地上的少女突然挣扎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身旁男子笔挺的裤腿。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垂死之人。力气大的出乎意料。几个龟奴一起上手,硬是没有掰开一根手指。
  男子清贵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睛只在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便不再看她。
  十三一惊,“二爷。。。。。。”
  他知道二爷一向不喜管这些闲事,可这女子看着实在可怜。让她松手这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地上的女子还在乞求,攥紧手心里唯一的希望。
  可周慕筠向来不信“救赎”这回事,他没有心思插手别人的命运。
  刚想提腿离开。
  却见一双素白的手缓缓从身侧伸出来,覆在那少女的手上。
  周慕筠低头,只看见一截从斜襟袄裙的宽袖里露出的小臂,和那人头顶一小块青白色的头皮。
  那人声音微凉,如清秋之夜远空的星云。此刻听来,却和她的手一样,柔软的不可思议。
  “都给我放开。”

  ☆、与君初相遇(二)

  不知是她出现的突然,还是被她声音里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震慑。龟奴们不自觉松开拖拽的手,连老鸨都不再言语。
  顾子虚拨开女孩子凌乱的发,为她擦干净眼角即将凝固的血,问道“你想离开那里吗?”
  少女泪眼朦胧,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是否真的有这个能力将她带离这个地方。
  可她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点头,“想。。。。。。我想。。。。。。”
  那女孩子却突然眼神凌厉起来,依旧轻缓地说道:“在这世道,远比你想象的艰难,一旦离开这里,你也许永远也过不上想藏月楼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或许,你连他都比不过,又或许,还会像如今这样,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你再告诉我,你还想离开吗?”
  “如果是,那我便帮你。。。。。。”
  女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边街角,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吃着嗟来之食,对过往行人屈膝乞讨。
  女子浑身一震。半晌,还是重重点头。
  “我要离开,哪怕死。”
  周慕筠感受到裤脚被渐渐松开,突然放松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自然。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情感。
  他突然很想看看,此刻蹲在他身侧的少女的脸。
  终于,她站起身来,把地上的少女一块扶起,紧紧揽在怀里。她身量小,有点支撑不住。
  周慕筠使了个眼色,十三会意立马将少女接过来扶着。
  女孩子点头感谢,提了提肩上的书包带子。抬起头,周慕筠见到了一张明净秀美的脸,神色淡淡的,白肤色皙,眉眼处藏着江南若隐若现的梅香。
  十五六岁的模样,淮河水映着将落的黄昏,她的侧脸恍若着翠的秀美山峦。
  她逆光立着,这么近,又这么远。 
  周慕筠凝视着她,仿佛闻到了红豆馆里梨花酿的味道,微苦,清冽,让人上瘾。 
  老鸨听了半日,总算是有了些眉目。
  扭着臀贴近,插话道:“这么说。这位姑娘事想替我们融月赎身?”
  她摸出帕子擦手,笑道,“妈妈开个价吧。”
  老鸨上下打量着,呵呵呵的笑了,“妈妈我还没见过,有女学生给ji女赎身的。。。。。。”
  瞧她的样子,该是在学堂上学的大家闺秀。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通常对这些下九流的身份嗤之以鼻。无论是毓真还是予和,皆对风尘女子有或多或少的鄙夷。
  她真的,想要帮那人吗?
  她还是淡淡的,语气平和,“话说出了口,自然是要为她赎身的。”
  既如此,老鸨也不再多言,“一百两,少一分不行。”
  被十三扶着融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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