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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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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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寅有些意外,倒不是这小孩醒得早,穷人家的孩子,野草的命,只怕精贵也精贵不起来,而是……要谢他?
  实在是用不着,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罢了。
  他转向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方……亭。”小孩声音沙哑难听,颇为刺耳,像是嗓子受过伤。
  “还是有正经名字的?”薛寅有些惊讶,“小孩,你识字?”出身穷苦的孩子不客气点说,那是像样的名字也没有的,随便取个数字一类就能算名字。
  方亭摇头,“不识字。”他顿了顿,缓慢地开口,“恩公救了我一命,多谢恩公大恩大德。”说罢竟是一弯膝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向薛寅磕了三个头。
  薛寅哭笑不得,“起来,我不用你拜。我也不是什么恩公,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有去处么?”
  方亭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他的身体还是弱,闻言摇了摇头,“我家人都死了。”
  倒也正常,薛寅点头,索性说明白了,“你没去处,要赖在我这儿也行,我倒是养得起一个小孩。但是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我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出事,你待在我这儿,没准会更糟。你明白么?”
  方亭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要留下。多谢恩公。”
  薛寅叹气,“跟着我没准会没命,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方亭点头,神情分外认真,“你救了我一命,是恩公。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葬了,给你报仇。如果我死了,那死了也就死了。”
  薛寅还没反应,天狼听到那句“死了也就死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从哪里弄回来这么个小家伙?有趣,有趣。”
  薛寅不觉有些头疼,唤路平把这小家伙领下去安置。小孩临走问他,“我要怎么称呼恩公?”
  总不能让这小鬼一直一板一眼地叫恩公,薛寅叹气:“我叫薛寅。你就叫我叔吧。”
  “叔。”小孩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然后皱着眉,有些疑惑,“你是……皇帝么?”
  薛寅摇摇头,懒洋洋地笑了,“不是。”
  小孩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哦”了一声,天狼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补了一句:“当皇帝不好,是要夭寿的。”于是小孩又有些疑惑地拧起眉毛,“皇帝最厉害了。”
  富有四海,吃穿不愁,说让谁死就让谁死——至少,在方亭看来,皇帝是这样的。这样的人,当然是最厉害的了。
  薛寅眉头一跳,挥手让路平把这小孩带走。等两人下去了,才回头瞪天狼,“少说点吧。”
  “哎,这小家伙好玩。”天狼意态悠闲地拿出折扇扇啊扇,才下了一夜的雪,亏得他不冷,“倒是你,都自顾不暇了,还弄回这么个小玩意。”
  “你管我?”薛寅翻个白眼,随即疲倦地趴桌上,“随手一捞的事儿,小家伙命够硬。”
  天狼一叹,“你什么时候把你这心软的毛病给去了,你就能成事了。”
  薛寅慢吞吞地爬起来,没接这话茬,径自道:“我去见霍老头了,回见。”
  天狼点头,而后发问,“那月色明?”
  “我自有分寸。”薛寅步子一顿,低声答道。
  天狼见他离去,稍微耸耸肩,走到窗前,轻轻打开窗。
  冷风灌窗而入,天狼眯着眼,静静看向远处。
  起风了。
  
  ☆、大风起兮
  约是午后,宣京城里刮起了一场大风。
  风势极大,适逢雪后,天气极冷,霍方疾步走在雪中,被风当头一吹,也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了,竟是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而后稳住身形,沉重地咳嗽了一声。
  在他旁边当差的小太监吓了一大跳,连忙扶住他,“霍大人可还好?不要紧吧?”
  霍方站住身,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没事,继续走吧。”
  小太监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了。霍方眉头紧锁,伸手揉了揉额角,神色几乎筋疲力竭。
  在这个全城风声鹤唳,官员离心,军心动荡,民众惶恐的当口,这个老人一力将这个摇摇欲坠几乎要分崩离析的王朝撑了起来,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行事束手束脚,兵员不够,物资不足,天公不作美,这一重又一重的劣势似乎不足以压垮他,他仍在死局里寻求最后的生路。
  七八十的人了,平时神采奕奕的,一夜之间却像是老了十岁。
  小太监将他引至上书房,临行前忍不住道:“霍大人还是休息一会儿吧,您这样熬,太累心了。”
  霍方摇了摇头,只淡淡道:“多谢。”
  薛寅在上书房待了挺长时间,结果又是待得差点睡着,所幸听到外面动静激灵一下醒了过来,免了一顿训。他一见霍方就头疼,但见这老人一脸入骨疲惫,也是不忍,道:“霍老请坐。”
  霍方坐定,直入正题,“霍方斗胆,再问一次,陛下实在不愿北撤避难?”
  薛寅叹道:“一弃宣京,则大势去矣。我断不能逃。”
  霍方见他这话毫无转圜余地,也不再提,只道:“那么陛下认为,宣京当如何守?柳从之军力数倍于我们,宣京城防工事又并不牢固,老臣连夜筹算,实有技穷之感。”
  “不止是城防工事并不牢固。”薛寅窝在椅中,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心,“宣京周围地形平坦,城防薄弱,易攻难守。现有京兵久不经战事,刀枪入库,只要遭遇柳从之手下精兵,必定一触即溃,兼之城中人心浮动……”他顿了顿,“霍老,我们在打必败之仗。”
  他一句一句直指重点,霍方脸色惨白,沉声道:“天理昭昭,霍方绝不能坐视反贼坐大,窃位篡国。”
  这老头人还不错,但也实在是迂腐。薛寅在心里叹气,道:“霍老,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陛下请讲。”
  薛寅浅啜一口茶碗里的茶,“霍老也是三朝元老了。曾和柳从之共事过。那么柳从之此人,性情究竟如何?”
  霍方一怔,不料他有次一问,思忖片刻后,低声答到:“柳从之此人,天资聪颖,能文能武,工于心计,故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不料此人狼子野心,竟意图谋国……”他说到这儿,骤然一顿,喘了一口气,而后冷声道:“柳从之昔年金榜题名,还是我做的主考。我二人有师徒之分,现在想来,可恨至极!”
  做了文状元还能做武状元,做了丞相还能做将军,堂堂明王名不虚传啊,正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薛寅低低叹气,“我问你,柳家军反水,从边境打到这里,一共用了多久?”
  “两年。”霍方脸色及其难看,“华平胡乱指派军队,将领指挥不力,以致朝中大军溃散,连连战败,无一人能嘤其锋芒。“薛寅点头,又道:“柳家军一路走来,可有做屠城、杀害百姓、等种种不义之举?”
  霍方道:“这个并无……此人还有一分良心。”
  薛寅笑了,“故而他虽反叛,但名声挺好,地盘也占得稳,手下兵士忠心不二。他赶上了华平在朝中肆虐,民怨沸腾的当口起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有了发兵的借口。他刚起兵时又适逢江南鱼米之乡大旱,赤地千里,死伤无数,朝廷无动于衷,他救济灾民,所以几乎毫不费力地收复江南腹地,根基稳固,兵强马壮,占了人和。其时天现异照,江南水乡竟然大旱不说,泰山竟也地动,人人道定是华平倒行逆施,引来天怒,柳从之在这当口横空出世,却是占了天时,其后江南旱情竟奇迹般好转,故而人人传他乃是真命天子。他收复江南,稳扎稳打一路北上,如今打下半壁江山,已是占了地利。”
  薛寅说完这长长一串话,也觉得累了,对面如死灰的霍方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了,我们这边却是天公不作美,赏了我们一场大雪。霍老,这仗没法打啊。”
  霍方面无血色,低声道:“这是天要亡我大薛?”
  薛寅站起身,走到霍方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道:“正是天要亡我大薛啊。气数已尽。”
  霍方被他一拍,忽地闭起了眼,整个人软倒下去,薛寅不慌不忙扶起他的身子,唤来外间守候的小太监路平,“霍老身体不好,乏得很了,你带他下去休息。”
  路平领命离开。薛寅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喃喃道:“霍大人可别怪罪我,你做得够多了,如今……不需要了。”
  事已至此,已成死局,与其拼个鱼死网破血流成河,让这宣京城数百年的繁华毁于一旦,倒不如……
  只是霍老头这人实在太过迂腐,天天听忠君爱国那一套听得人都傻了,不如让他睡一觉,这样一切都好。
  薛寅沉思片刻,忽然自怀中取出装着月色明的小瓶端详。若是天公作美,这么个小玩意确实能扭转战局,从死局里走出一条生路来——虽然这手段确实,损阴德。
  他看了看那小瓶,又听着窗外风声呼啸,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气数已尽,就是说即使他手里拿了这逆天的几能改变战局的东西,但这好端端的天就是刮起了大风,几乎没有停止的势头,而且风向简直是妙极了,专往北边吹,绝不犯南边分毫。
  若要让天狼那神棍来分析,只怕他会信誓旦旦地说姓柳的一定撅了老薛家祖坟,绝了这一朝气脉。
  ——不过现在薛寅确实觉得柳从之只怕没准真的撅了薛家祖坟,不然这气运也实在太邪乎了。一到他要起事,江南就大旱了泰山就地动了,现今连风也向着他,实在是……天要亡我大薛啊。
  薛寅抓了一把瓜子啃,一边啃,一边摇头晃脑觉得非常忧愁。就这么闲晃到天色将暗了,一波又一波来找霍方没找到的人向他这儿奔来,薛寅也只得弃了瓜子,整了整衣服,分外严肃地站起来,好整以暇道:“传朕旨意,朕将亲自上城楼守城,与将士们同生死共患难。”
  几个臣子都被他这一招吓了一大跳,阻拦未果后,只能看着新皇一身黄袍,施施然上了城楼。
  城楼上都是守城的士兵,没曾想能亲眼见着皇帝,都吓了一跳。薛寅竟也真的待在城楼上,不顾寒风凌冽,负手远眺,极目望向远处。
  天色昏暗,看不清远处究竟有什么,唯有狂风劲吹,带起战意森寒。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没有敌人的踪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守兵一个个都被风吹得满面生疼,遍体生寒,有兵士在这风中扯开嗓子,唱起一首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嘹亮昂扬,传到很远,倒是出乎意料鼓舞气了士气。薛寅遥遥听着,却忽地想起了他以前听过的一首北化童谣,他是听一个年纪和方亭差不多的小叫花唱的,叫做《大风起》。唱的是北化孩童因养不活,被家人卖到别处,不料身在边境,遇到月国进犯,卷入战乱。
  天寒地冻苦无粮,
  爹娘卖我去别家。
  别家挨打又挨骂,
  战乱起时各自逃。
  大风起兮月狼来,
  月色明兮万里红。
  我寻爹娘寻不见,
  大风起兮天地哭!
  
  ☆、千古一跪
  夜半三更,天边弦月高挂,天色漆黑如墨。
  一片寂静中,驻扎在离宣京不远处的柳军迅速并且井然有序地拔营,整装,安静地准备最后一场战斗。
  一旦胜利,改朝换代,青史留名。
  而一路走到现在,胜利几乎已是十拿九稳的了。
  主帐之中,柳从之安静独坐,细细端详手中一封书信,良久,嘴角微微勾起。
  帐中烛火通明,火光摇曳,映在他脸上。柳从之样貌可谓是顶顶俊俏,皮肤极为白皙,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凤眼微微上挑,黑眸亮如寒星,五官俊美不假,但眉眼可谓浓墨重彩,顾盼间带出一份凌厉,生生地将相貌中那份隐约的阴柔秀气给压了下去。气质端然,凝沉如玉。
  顾均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他周身伤重,刚一动作,便觉脏腑剧痛,如遭猛锤敲击,不由痛呼一声,唇边溢出血色。
  柳从之看完手中书信,回头看他一眼,笑道:“小顾公子,你伤得不轻,得好好修养才是。”
  顾均粗声喘着气,满头冷汗,片刻功夫,昏迷前种种又浮上心头。他所率领的军队与柳军遭遇,而后就是……一场噩梦。顾均看着眼前谈笑自若,面上无一丝凶戾之气的人,心头竟倏忽浮上恐惧之意。
  他败了,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我没死?”顾均一瞬间心如死灰,垂头道:“何不赐我一死?”
  柳从之见状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小顾公子,令尊顾先生乃是我的启蒙恩师,先生才华人品,柳某都极其钦佩。他若泉下有知,必不忍见你就此殒命。柳某挂念先师,怎能行此恶事?”
  顾均念及先父,心头不知是何种滋味,颤声道:“我不成器,愧对父亲。可你……”他顿了顿,寒声道:“你又有何颜面谈我父亲?父亲若知你作为,只怕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柳从之眉头一挑,竟是笑了,点头道:“说得不错。天地君亲师,忠君报国方是正道。柳某却判上作乱,罪大恶极,也合盖遭先师薄鄙,万人咒骂。好在先生生前,尚不知我狼子野心,我师徒不至决裂,也是幸事。”他面色也不变,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话锋一转,笑道:“顾小公子品性端正,想也是先生教养所致。我犹记先生给我启蒙之时,教了我一句话,刻骨铭心,至今不敢忘。”
  “民贵君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顾小公子应该也听过这句话?”
  “听过。”顾均皱眉,当然听过,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民生本就是重中之重。
  柳从之的笑容深了些许,“这话说得及其在理。所以我便寻思着,既然做皇帝的成天荒唐想着弃世登仙,弃百姓疾苦于不顾,掌管大权的成日贪污享乐,以至民生凋敝,那我把这群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赶走,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岂不快哉?”
  顾均眉头大皱,咬牙质问:“你挑起战乱,害人无数,不过是为一己私利,何必扣上为国为民的帽子?”
  柳从之叹了口气,“既如此,你可愿亲自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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