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出生时，我正出镇长春宫，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年五月，他那个时候就这么一点大……”李世民两手空气中比划着，“后来，他已经两岁了，还是小小，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了……”
承乾出生那年，他长春宫一直呆到了十月，然后从长春宫出发，领兵去打刘武周，直打到第二年五月末才大胜回朝。长安仅仅休息了一个月，七月初又受父命出发去打王世充了。再回长安时，承乾已经两岁，竟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可是，我还是没时间去关注他……”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这些诸侯反王需要他去征讨，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些心腹幕僚他需要去关心，还有……建成、元吉这些兄弟他需要去防备……
他要操心事太多了……
他关注着所有人，唯独漏掉了渴望他注目儿子。
承乾就是他关注其他人这段时间不知不觉长大了……
“太上皇疼爱他……即使是那件事之后，太上皇还是待他如初……”李世民脸上露出疑似落寞神色。
长孙无忌却是明白，就承乾十五岁那年，李世民外出巡视回京后，赶到大安宫为太上皇贺寿，亲自服侍了太上皇一天，后要亲自给父亲扶辇时，太上皇却不准，只命孙儿承乾代替……
贞观朝初期，李世民为了消除其杀兄逼父夺位恶劣影响，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朝野上下清洗了好几遍，发动舆论同时，也刻意要打好与李渊父子关系……
然而太上皇李渊总是不冷不热，李世民碰了几次软钉子，也就不再总去大安宫自讨没趣。
倒是承乾，加冠之前，每日必定要亲自去大安宫请安问候。加冠之后，承乾虽然忙于政务，也会记得每日遣人去大安宫问安。
这一举动一直延续到贞观九年太上皇去世为止。
“大郎纯孝，也难怪太上皇疼他……”
“可是，大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想到承乾前些年种种悖逆狂妄行为，李世民眼都红了，“难道真是我错吗……”
明明他对自己孩子都这么好，可是……
他自己没能做成孝顺儿子，所以他和他孩子之间也不做不到父慈子孝？
这就是报应吗？
空旷大殿里回荡着这个帝国高贵男人叹息声，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心酸。
暴雨毫无预警地从天而降，厚实水幕瞬间将漆黑天地连成了一片。
崔内侍带着司灯司宫人轻轻走进大殿，迅速地换熄灭或是燃蜡烛，又把殿上另四盏大烛台点亮，做完这一切，殿上顿时明亮如昼。几人又无声无息速地退走了。
当值宫人轻轻上前为李世民替换下冷掉茶汤，换上刚煮好姜盐茶汤。长孙无忌面前也多了一套漆碗漆碟，同样是姜盐茶汤，配着一碟蒸酥酪，两碟小面点。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那些点心，发现都是自己喜欢吃，不由心头一暖。
不过，他此刻也没心思吃点心，只是端起茶汤喝了一口。
滚烫茶汤淌过舌尖，初咸辣之后，留下是苦涩滋味。
李世民几乎是一口气喝干了那碗茶汤，他脸色并不比那茶汤颜色好看多少。
等待总是会让人有一种时间过得特别慢感觉，尤其是等待人内心是那样焦急……
“为什么人还没提到？！”李世民已经坐不住了，起身大殿上来回踱步。
回应他话是，接连不断电闪雷鸣以及越来越肆虐狂风暴雨。
就电光闪烁间，一个红衣官员带着一行卫士押着一个灰衣男子，匆匆来到了甘露殿前。
守大殿门口王内侍几乎是一望见来人就急吼吼地跑回来禀报。
“圣人——人、人带来了……”
来人似乎是为了赶时间，都没有穿油布毡衣或者打伞，几个人包括那个红衣官员都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那红衣官员草草整理了一下衣饰，就让两个卫士押着那个灰衣男子进了大殿。其余卫士都一言不发退到殿外走廊上肃立警卫。
“圣人，人犯已经带到。”红衣官员伏地上，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讲。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先退下，朕有话要单独问问人犯……”
“是……”红衣官员闻言，连忙叩了个头，爬起身就退出大殿。两个押送犯人卫士也随之离开了甘露殿。
空旷大殿中就只剩下负手而立李世民，坐上面一言不发长孙无忌和惴惴不安跪大殿中央灰衣男人，
“你就是纥干承基？”李世民居高临下看着跪眼前男人，眼中闪过一道杀意。
第64章
“仆下正是纥干承基。”男人趴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李世民一见他，就徒然生出一股怒气来；此时全靠着平日里涵养功夫，勉强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但他语气中浓浓煞气实是压抑不下去。
像纥干承基这样刺客原本对外界危险就十分敏感；何况李世民敌意这么明显；他是提心吊胆……
李世民眯着眼打量着纥干承基；这个男人身形高大，皮肤黝黑；发丝微卷，明显带着外族血统。
“你是东宫人？”李世民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喜怒来。
“是……”
他印象里；从没东宫见过这个男人。
看来东宫果然还有不少他监控不到地方；还有不知多少他所不知道人或者事情……
李世民忍不住皱眉。
“是庶人李佑将你举荐给太子？”
“是。”纥干承基是有一句答一句，生怕引起李世民大不悦。
但是李世民听了他话，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李世民绕着纥干承基踱了两圈，后停他面前，问道：“庶人李佑为什么要举荐你到东宫？”
纥干承基闻言一愣，他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道：“齐王…不，是庶人李佑听闻太子喜爱招募那些擅长刺杀之技术壮士，就把仆举荐给了太子……”
李世民闻言，又开始烦躁地踱步。
“那么……太子他要你做什么？”大郎又要这些擅长刺杀之术人干什么？！他不是已经答应不再刺杀东宫老师们了吗？
难道阴弘智说竟然全都是真……
那个该死逆子就从没做过一件让他称心事，果然是死有余辜！
“太子命仆刺杀魏王。”纥干承基话音刚落，就听见天际一声炸雷响起。
李世民猛地止住步子，闪电光照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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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中丽正殿也是灯火通明。
太子承乾一身常服，正坐大殿上，脸上神色冷峻，令人不敢正视。
殿中立着十数个全副武装粗犷汉子，全是东宫系心腹将领。
此刻，这十几个汉子都是一脸茫然不解，其中一个国字脸汉子上前道：“太子，不是说今夜子时起事么？为什么忽然招末将等来东宫？”
“难道是计划有变？”另一个虬须大汉也出声道：“可是杜郎明明告诉我等……”
“闭嘴！”承乾面色越发冰冷了，猛然从坐榻上起身，厉声道：“孤从来没让你们做任何事！立刻让你们人停止所有动作！”
众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如果杜荷所安排种种事宜不是太子真实意思，那他们岂不是被坑惨了……
“可是，杜郎他现已经联系汉王与陈国公，今夜就要带兵一同去太极宫……”国字脸汉子脸都白了。
“这个混账！他居然真敢背着孤做这种事！”承乾脸上冷得都能刮下一层霜来，说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孤这次绝对不会再姑息他！”
众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那、那……如今该如何是好啊，太子？”还是国字脸汉子聪明，急忙出声问及关键问题。
要是晚了，他们可真要被迫登上造反大船了！
承乾望着忽明忽暗烛火，冷笑道：“你们现问孤该怎么办？！孤又问谁去？！”
若不是他觉察到事情有异，当机立断召来了手下所有将领，恐怕现还蒙鼓里呢！
到时，只等他第二天一早一睁开眼，不是被逼着认下弑父之名，就是被拘入禁宫责令自吧？！
那个混账居然真敢……
当他是死吗？！
哼！
场高大汉子们虽然都是武将，却也不是傻子，眼下情形明显是杜荷背着太子准备干点什么，而太子根本就不知情！
这事办成了便罢，若是失败了，太子殿下分明是百口莫辩！
而他们，完全成了人家手中棋子，坑害太子推手！
众人都低眉顺眼垂着头，噤如寒蝉。
“你们立刻回去，约束好手下将士，今夜无论接到谁号令都不许妄动！”承乾回到上位软榻坐下，敲着面前小几，冷声道：“就算是有人拿着孤令箭，你们也不许奉令，都听清楚了没有？”
“是！”众人闻言一凛，随即躬身领命。
承乾目光阴森森地扫过下面每一个人，看得那一帮五大三粗汉子都止不住打哆嗦。
“谁若是起了不该有心思，别怪孤翻脸无情！”
“谨遵命。”既然得了太子严令，一干将领哪里还敢耽搁，纷纷心急火燎地退出丽正殿，顾不得外面闪电雷鸣和狂风暴雨，以速度赶回去约束自己下属，以防被人诈了去。
大殿很又恢复成往日这个时分该有空旷和寂静。
承乾静静坐上面，好半晌都没有挪动一下，仿佛入定了一般。
值夜宫人轻轻上前，想要换小几上茶盏，也不知是不是被太子殿下周身散发戾气给惊到了，那宫人居然手一滑不小心把茶盏给跌了……
茶盏落榻上声音其实并不响，完全比不上现殿外连绵不绝隆隆雷声，可是承乾却好像是从厄梦中猛然被惊醒一样，瞪着那惹祸茶盏，目光暴虐骇人……
“郎君恕罪……”那宫人吓得立马跪下匍匐地，浑身抖得跟秋风中残叶似。
东宫侍人对这情景实是太熟悉——称心刚刚死那几个月里，太子殿下但凡想弄死个把侍人泄泄火气，就会露出这样神色……
尼玛，好不容易被太子妃掰回来太子殿下不会又暴走了吧？
承乾贴身内侍眼看情形不对，忙对手下一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忙悄悄退出大殿往承恩殿方向跑。
而那个不幸宫人已经自度小命休矣，趴那里连求饶话也说不出来，暗暗把遗言都想好了。
而承乾一直瞪着那个茶盏，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那个趴着宫人……
半晌，承乾神色才渐渐清明过来，冷冷地斥退那宫人。
“滚下去！”
捡了一条小命宫人赶紧收拾好茶具，连滚带爬地退出大殿。
其他值夜宫人也都很识相地跟着退出大殿，顺手关门，只留太子殿下一个人里面折腾。
承乾面上冷得像坚冰一样，胸中却已经是怒火冲天，烧得他几乎又要陷入当年那段满腹暴虐日子状态。
他真很想抽人！
可是，他答应过阿爹，他要改过，不能再随便抽人……
一想到李世民，承乾混沌脑子就开始慢慢清醒，他板着脸，背着手寝殿上来回踱着步子，思考着杜荷有可能拿出计划。
如果他没有猜错，杜荷是他卧病期间，以他名义接管了东宫系兵马，并且让那些将领认为杜荷计划就是他意思……
汉王和陈国公是杜荷近拉拢到帮手——这个混账还是没有把他话放心上，一意孤行招惹了那两个不安分东西！
然后计划，想必就是携着东宫兵马为主力，联合另外两支奇兵，占着地利之势，出其不意地冲入西宫，趁着禁军合围之前，杀死或者俘虏圣人……
接下来，就可以效仿“玄武门之变”做法，控制皇宫后趁势杀死魏王——或许还要加上晋王，威逼圣人让位东宫……
到时候，他这个太子，只要沿着他们铺好路，按步骤登基就好了！
计划得真是很好，很好啊！
可谁又能想到这个计划受益人根本就不想走这条路！
承乾冷笑着踹翻一张座屏。
那个该死混账！
他哪来胆子敢做他李承乾主？！
他倒要看看，如果没了东宫嫡系兵力支持，杜荷又要怎么实行他计划？！
汉王也好，陈国公也好，那都是成精了老狐狸，仅凭杜荷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真正出大力助东宫上位？
别开玩笑了！
只要他能阻止东宫系兵马掺和其中，汉王和陈国公就会迟疑不前，杜荷计划也就失败大半了……
除非那两个老狐狸根本是另有打算，没有东宫兵马参与下也一干到底！
这样一来，东宫处境只会万劫不复！
而如今大麻烦就于，他根本不知道杜荷与李元景和侯君集具体约定时间，根本无法预料那两人行动。
能够提前获知东宫系兵马聚集时间已经是侥幸了！
子时、子时……
杜荷居然把东宫兵马安排子时发动……
那个混账是看准了他这个时间必然觉察不到东宫兵马调动吗？
不行，他还是想抽人！
守候殿外侍人们忽然听到室内出来一连串“噼里啪啦”“叮铃哐当”巨响声。以韦内侍为首侍人们都缩紧了脖子，紧贴着墙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雨下得越发大了，雷电一个接一个落下，那惊天动地巨响声，震得每一个人心里都惶恐不安……
东宫眼看就要出大事了，他们命运又会怎么样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往下深想……
太子殿下踹翻了榻上小几和另一张座屏、推倒了两座宫灯架子后，心头火气总算消退了不少。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来人！取孤甲胄来！
第65章
暴雨中；一乘小轿正急急地往丽正殿赶来。
韦内侍借着闪电光照，立刻认出那小轿是太子妃；不由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轿子很到了寝殿门口，太子妃苏氏阿肖等侍从女官搀扶下落了轿。
苏氏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斗篷；头上几乎没戴什么首饰；头发只是简单地挽了一个髻；显然是接到禀报后不及梳妆就急急赶过来了。
“娘子；您可来了……”韦内侍等人都哭了。
太子殿下又抽了啊，有木有！
“郎君到底要做什么？”苏氏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真不知道刚才去给她传信小内侍对她说了什么，把素来内敛苏氏都吓成了这样。
“太子……太子他……唉！”韦内侍都不知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