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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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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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我马上做早餐,你等会儿啊。”
    “嗯,这个不急。老爸,你今天要去直本奖评审会吧。”
    “呃……这个。”
    昨晚被年轻的书店店员撂下再也不要见面的狠话,耕平似乎还未从那打击中回过神来,竟把这件大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禁又是一身冷汗,连忙爬起床来,向厨房走去。
    冰箱里还有昨晚剩下的米饭,耕平决定做个日式早餐。纳豆、煎鸡蛋、大葱和油豆腐做成的味噌汤,前些天腌制的西芹和青瓜。小驰夹起一片青瓜放进嘴里,马上皱起眉头:“老爸,这个太酸啦!”
    耕平刚才明明尝过,却丝毫没有感觉。心不在焉地做好早餐,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心不在焉地看着早报,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飞去了哪个国度。在冲绳,这种状态叫作“丢魂”。突如其来的失恋和直本奖评审会来临的双重冲击,似乎让耕平也把魂给弄丢了。他夹起一条西芹,咯嘣咯嘣地嚼着,仍然浑不知味,就如同嚼着一口冰冷的泡沫塑料。
    “这个,很咸吗?”
    小驰面露烦色:“好了好了,老爸。我就盼着直本奖的热劲儿赶紧过了,那样我就可以吃上美味的早餐了。”
    他夹了些纳豆,又挑出煎鸡蛋的蛋黄放进饭碗,胡乱地拌了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这是耕平最乐于见到的吃相。他也尝了尝,果然还是不知其味。连米饭和纳豆都吃不出来,今天真是太反常了。
    “今晚,外婆会来吧。”
    把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晚上,亡妻久荣的母亲郁美会来陪小驰,所以耕平没有打电话叫钟点保姆。
    “呃,是噢。晚饭我会拜托外婆给你做的,你想吃什么。”
    小驰没有半秒思考或犹豫,大喊道:“蛋包饭。外婆做得比你好吃多啦!”
    久荣去世后,耕平曾大费工夫地钻研烹饪书籍,但终究不及久荣和岳母。磨炼厨艺就如写小说,都是大量消耗时间的差事。
    把小驰送出家门,耕平又如往常一样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今天的任务是百货商店广告杂志的五页随笔和小说杂志所邀短篇小说的情节构思,都不是可以马马虎虎应付了事的东西。随笔不仅稿费高出普通广告宣传杂志一两倍,广告部负责人还是他的忠实读者。隔周一篇的随笔的稿费,是他生活得以继续的珍贵收入。
    但不论他如何伏案苦思,仍然找不到工作状态。其实随笔的主题早已确定,对比今夏的酷热和童年夏天的凉爽,轻笔带过环境问题这一话题。平常看来毫不费力的文章起首在此刻竟异常艰难,想再翻翻资料找点灵感,却发现所有文字都已失去意义,如同沙粒般簌簌地从书页上零落。
    或许真是把魂丢在哪里了吧。不论他如何努力集中精力,努力了整整一个钟头,随笔还是只字未动。他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着急都是于事无补,就算使劲推,使劲拉,也有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纹丝不动,而说不定第二天却奇迹般地下笔如有神,这就是作家工作的不可思议之处。在状态的日子和不在状态的日子泾渭分明,便是作家生活的每一天。
    不过,今天是直本奖评审会举行的日子,稍有紧张抑或丢魂落魄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管怎么说,要是夺得大奖,自己将万众瞩目地出现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上,面对全国的读者和观众。耕平关了电脑,决定看看圈中好友的赠书。这样的心情,还是看本轻松点的吧。他从书架上抽出片平新之助新写的时代小说。好人恶人迥然分明的名捕侦探小说,即使确是不朽的杰作,大概也难以称之为文学作品吧。但不得不说,新之助的小说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人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候,把眼前的烦心恼火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能把读者带入另一个世界,这或许才是小说最为珍贵的力量吧。
    下楼吃完午饭,耕平又回到了寓所。上电梯的时候他想,今晚一定免不了被大伙儿带进这个餐厅那个酒吧的,到时候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于是,他早早地放好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却不想泡澡的功效如此神奇,竟让他烦闷浮躁的心情沉静了下来。夏日的户外光线透过浴室窗纸,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光感,不觉间让他全身涌动着直本奖即将到来的兴奋。
    耕平从衣橱挑出刚从干洗店拿回的白色衬衫和一套夏季西装。今晚的形象或许会被载入史册,决不可马虎了事。虽然平日不修边幅,不爱打扮,但绝不能容忍穿着让人心生厌恶。正当他的手伸出衬衣袖口时,内线电话响了。耕平拿起听筒。
    “耕平,我是郁美。我是不是来得太早啦?”
    原来是岳母。在耕平夜晚外出的时候,她偶尔会过来陪陪小驰。
    “没有,没有。您看,总是麻烦您。我马上开门。”
    耕平一边按下内线电话的自动解锁按钮,一边把袖口纽扣扣了起来。打开门,只见郁美抱着两大束鲜花,一大束白百合和一大束红玫瑰。郁美拿出那束红玫瑰递给耕平,说道:“这个给你,祝贺你入围直本奖。虽然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拿奖,不过已经很了不起啦。我想久荣在那边也一定为你高兴呢。”
    郁美走进门,径自走进厨房,把接好水的花瓶从水龙头下拿了出来,顺着水流剪去白百合的绿茎,插在花瓶里。耕平看着她微弯的背影,惊讶地发现这四年里她确实老了不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曾经的绰约风姿,在痛失独生女儿后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今晚可能会晚点回来,麻烦您叫小驰按时睡觉。”
    郁美把花瓶凑到眼前,仔细地修正每朵花的角度。又要把它摆在女儿的遗像前吧,就像往常一样。
    “结果大概什么时候揭晓呢?”
    人生的首次评审会。耕平没有任何经验。
    “呃,可能七点吧,也可能是九点多,我也说不准。”
    岳母转过脸朝他笑了笑,耕平也彬彬有礼地回笑了笑。郁美把白百合花瓶抱在胸前,说道:“多晚都没关系啦。那孩子过世已经四年了,难得你为了她一直单身,作为岳母我很欣慰,但你也是时候找个好女人,重新整装再出发了。下次不管是这样的评审会,还是你要去约会,小驰就交给我吧。”
    岳母的这番话,让耕平全身一阵发麻。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空椅子》我看完了,看得出你还没忘记那孩子,作为母亲我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直本奖拿不拿得到都无所谓,因为这本书不论是对久荣也好,还是对我也好,已经是最美好的礼物。”
    耕平感觉自己宿醉的身体似乎从内至外洁净了起来,“谢谢您。今晚我会努力的。”
    他轻轻点点头,走回卧室继续打点未完的行头。
    02
    出租车在赤坂一本木大街的中华饭店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家常现于荧屏的由中国厨师经营的饭店,两翼的白色建筑物仿美国初期建筑式样而建,犹如南国度假酒店般豪奢华丽。时间刚过五点半,七月中旬的黄昏仍如白昼般明亮。耕平下了车,英俊馆的责编冈本静江马上跑了过来。他对冈本说道:“呀,这样好么,这么高级的饭店……”
    冈本拍着胸脯说道:“说什么呢,你可是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直本奖候选人。一切包在我身上。”
    话虽如此,出道十年初版后再无加印的耕平还从未享受过英俊馆如此阵容豪华的接待,不免诚惶诚恐。
    “出版部长也在等着你呢,请!”
    冈本抢先一步走进饭店。只见走廊中央一条小河潺潺流淌着,两侧墙上星星点点装饰着点燃的蜡烛,高高的天花板上风扇悠悠地转动着。耕平突然注意到冈本身着深蓝套装的背影:“这身套装,你在猫山小姐的记者招待会上穿过吧。”
    冈本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带着几分惊讶:“你记性真好,作家的眼睛就是敏锐啊。我想着上次穿这套衣服猫山小姐得了奖,所以这次也穿上了这套,讨个吉利嘛。”
    对出版发行获奖作品的出版社来说,直本奖也是至高荣誉,得奖后出版社必定大热。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直本奖不仅对作家,对出版社、对编辑来说也是意义非凡的奖项。
    “我定了最里面的那个包厢。这边。”
    耕平慢步走过一张张铺着洁白桌布的无人圆桌,一种与身份不合的唐突之感油然而生。
    十张榻榻米宽的正方形包厢里,英俊馆出版部长盐谷典秀和文化秋冬的联络要员米山辉齐齐坐着。见到耕平,两人拿去铺在双膝的餐巾,突然起身站得如军人般笔挺。若是寻常的会面,定不会如此彬彬有礼抑或紧张吧。与耕平有过数面之缘的出版部长拘谨僵硬地说道:“青田老师,紧张的时刻就要来了。我一直坚信,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可以和您一起等待直本奖揭晓,我感到无比荣幸。”
    盐谷现已五十有余。耕平还记得刚入行的时候得到过他很多帮助,印象里留下的是他青年时候的模样,却不想如今已是白发掺半。年老这个如此稀松平常的事情,却总引得人无限感慨。
    “呃,谢谢!各位,请不要这么紧张,不然就传染到我身上来啦。”
    胖得圆滚滚的米山忍不住大笑起来:“是啊。说不定得等两三个小时,甚至是四个小时呢。我们还是放松放松,边吃边等吧。这家饭店的北京烤鸭、冬瓜和燕窝可是极品中的极品哪……”
    米山舒畅爽朗的笑声在包厢里响起,似乎让这里有些压抑的气氛突然明快起来。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文艺编辑若无此爽朗个性,又无一二绝技,恐怕难以在出版界长年摸爬滚打。作家与编辑的世界,就如冲破公司框架的狭小村落,一人一技即是生存之道。个性缺失者只能被淘汰出局,不论是作家还是编辑都不例外。此时,冈本说道:“喝点什么呢?要不先不喝带酒精的吧,得了奖的话,还得去开记者招待会呢。”
    耕平暗中观察着米山和盐谷的表情。在这个夏日黄昏,他们结束一天漫长的工作,赶到这里陪自己等评审结果,无论如何也不能点个乌龙茶吧。
    “那……我要一杯生啤吧,感觉有点口渴了。你们呢?”
    米山兴奋道:“哇……青田老师果然爽快。跟有的人一起等,从头到尾都是让人如坐针毡般紧张的气氛,简直想立马溜之大吉。冈本小姐,那就……”
    不等他说完,女编辑马上接话道:“好,好,你也是生啤对吧。要不就先上前菜吧?”
    米山的性格在出版界可谓众所周知。他挠挠头,笑了。出版部长也说道:“我也要一杯生啤好了。冈本,你呢?”
    “那我也要一杯吧,今天上午就开始觉得口好渴了。哎,又不是我拿奖,直本奖真是奇怪。”
    不久,身着旗袍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耕平已记不起那件旗袍到底是红色,还是蓝色。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沉着镇定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却终究难以沉着镇定。
    一顿看似与平常会面并无二样也不必拘谨的晚餐,席间谈笑也滔滔不绝毫无间断,可心思都用在等待结果上的一切谈笑,都只是笑谈。
    “说起来,盐谷先生当编辑好久了吧。”
    微醉的出版部长回答道:“是啊,干了二十五年了。”
    耕平天真烂漫地问道:“那……你经手策划出版的直本奖作品有多少呢?”
    盐谷脸色一变:“哎,一本也没有。我们出版社文艺部成立得晚,刚成立那时还被轻视呢,别说得奖了,连入围都不敢想。敢奢望奢望得奖也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我只要出一本直本奖作就够了,那是我年轻时候的梦想。”
    耕平震惊了。二十五年,至少经手策划出版了三百本书吧,但一本获奖作都没有。冈本满脸遗憾地说道:“说起来我们出版社的书从上届奥运会以来就没得过直本奖了呢。是吧,米山。虽说文化秋冬的书有一半的几率获奖……”
    惬意地喝着啤酒的联络要员咳了一咳,说道:“拜托,我又不是评委。我们也不能横加干涉评委老师的意向啊。别在这里鼓吹这种阴谋论啦。”
    看到米山窘迫的神情,盐谷调解似的说道:“说起来,我们的一个编辑几天前和绫濑登喜子老师交谈过,他说绫濑老师对《空椅子》赞赏有加,说这本书不但内容实在,而且女性描写非常到位。”
    绫濑登喜子是一位年过古稀的文坛大家,在评委中算得上长辈,也比较有威信。小说中,对异性的到位描写非常重要。漫画界的流行语“画得美女帅哥,就能名利双收”,也同样适用于文坛,因为描写异性需要敏锐的观察力和感受力以及丰富的经验,即使名利双收也无须奇怪。
    米山夹了一筷醋拌海蜇入口,说道:“这么说来,貌似吉冈老师也给《空椅子》投了一票呢。绫濑老师都赞不绝口的话,说不定初次入围就能一举夺奖,虽说最近五六年都没发生过此类壮举。”
    耕平渐渐坐不稳了,眼看着一道道奢侈讲究的前菜端上圆桌,却勾不起丝毫食欲。生啤也出奇地苦涩。
    还得在如此漫无目的的谈话中继续神游三个小时么。耕平此时真想逃之夭夭。一个人悄悄地溜出饭店,在赤坂的大街上漫步,任由夏风吹拂整个身体和心灵,那该有多畅快啊。
    其他五位作家,此时一定也怀着同样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结果被揭晓吧。细想一下,被挑选入围,被卷入无谓的纷扰,被挑来选去,都并非出自本人意愿,可不论是全国的媒体、出版界,还是读者们,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着。这个文学奖那个文学奖的,真是给人添足了麻烦。
    03
    等待已经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能掰的话题似乎都掰尽了。三位编辑注意到耕平的情绪,绞尽脑汁跟他搭着话,得到的却是几句简单重复的回答。
    (哎,管他是能得奖,还是得不了奖,无所谓啦。)
    耕平心里暗暗地跟自己这样说,却无法在这种场合下说出口。英俊馆的出版部长经手制作了三百多本书,却没有一本得过直本奖,或许不只是他,对整个出版社来说,出一本直本奖获奖作品都是梦寐以求的夙愿吧。作为入围者的自己却在他面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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