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霾渐深而雾则变浅,足足盏茶时刻,方才再度踏足平地。
夏侯瑾轩深吸口气,两眼紧盯面前雾霭。
那雾似薄薄一层,仿若挥手便可将其揭去。
他却如实做了。
“——!”
分明使尽力道,却似厚实一拳砸在棉絮上,倏忽荡开。
夏侯瑾轩一怔,不知所以然,却见那堆拢雾气,由内而外,纷纷退散。
触目所及一片湖水浅滩,当空一轮弦月清辉皎洁。
如此瑰丽景致……
吼——
何兽在咆哮?
那嘶吼竟比雷响更骇人。
夏侯瑾轩惊而仰首,那威压盖过山峦,粗粗浅浅连成一线。
山峦……?他不是在湖边吗,怎么——
夏侯瑾轩一怔,举目四望,山峦在他头顶,而浮云在他脚下。
他似一叶浮萍,随风飘荡天地间,无处着力。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吼——
那吼声由远及近,怵人心惊。
夏侯瑾轩以手掩风,极目望去——
“这是……龙?”
其龙焰红鳞角波光熠熠,赤金尾边长身蟠曲,张口犹若霹雳,喷鼻有火缠绕,掌爪翻腾,纵横九天。
夏侯瑾轩久久说不出一字来。
昔年曾见神龙穹武,当时愕然又再重现。
不,是尤过之而无不及。
顷刻间思绪如潮不知所措,脑中一幕幕繁杂景象,银钩霜月,赤金红龙,见湖水波涛,有人立足其上,口中喃喃——无端竟觉预示什么,又会是什么?
他兀自出神,惊bian却再来。
嚓——
先是极轻的一声,尔后四面八方袭来。
脚下作天的地方忽而炸裂——那碎痕犹如铜镜乍破。
纹络一波波绽开,而天尽头铁作链道道劈下。
夏侯瑾轩一惊,以为要锁他,却见那铁链化作奔雷,罩远处红龙而去。
“别!…——?”
喊出声又觉不对。
为何他陡然心生不祥,惟不愿见那红龙被困锁住?
那龙尚在挣扎,鳞甲不见焰红,长尾不复赤金,但见血肉模糊,皮开肉裂,龙身游移,铁锁环环紧扣,任它兴云吐雾,覆手为雨,以逃不得天作罚。
夏侯瑾轩忽觉不忍,那龙亦曾叱咤九天,遨游纵横,何以沦落至斯,作茧自缚……
——作茧自缚?
“为什么……我竟这么以为?”
话犹未已,红龙力竭,堕天而下。
远处一阵强风袭来,吹得衣衫作响双目难睁。
夏侯瑾轩以手遮眼——
再睁眼时何还来龙的影子,便是那方弦月亦不见其踪。
“怎么回事……?”
他又驻足适才湖边,水色明晰,而四下寂静,渺无人声。
左右长有奇树,似冰晶结成,触手温润,不像凡间有。
夏侯瑾轩迷惑不已。
他转身,见山路原是自己走过,道上足音还新。
这——岂非庄周梦蝶?
哗啦一片水声。
心头不妨一颤,虽不知缘何介意,却迈步向水声处走去。
直到行至尽头,方才看清一人昏在岸旁。
“人……?”
说是人却又不再笃信。
到底留了几分怪异梦境的惊悸。
“姜……!?”
然,红紫发下那半张侧颜焉敢相忘?
脱口而出那人名姓,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喊什么。
姜承、姜世离,姜——
“姜兄……”
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不论人为何在此,却不能一径待在水里。
夏侯瑾轩倾身去扶,指尖尚未碰得,一股似有若无魔息骤然袭来。
他撤手去挡,那魔息竟又收拢回去,虚虚当当漂浮半空,似在护着什么。
姜世离光洁的额前魔纹忽闪明灭。
那部分泄出的魔气随之愈加动荡不安起来。
再下去那微暗的魔息亦迟早会被自然之力吞噬。
夏侯瑾轩焦急却不能靠近。
魔气一旦接触生人便自行燃烧黑火。
戒心之强堪比本人。
不愧蚩尤之后,血脉承继之力霸道非常,叫他束手无策。
如今也只能行险一试了——
夏侯瑾轩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咒诀不断。
不多时一明黄一靛蓝两股灵力自掌间充斥不断。
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天地阴阳相生,无寂无灭。
他将积蓄阴力之手推出,果不其然靛蓝灵光渐与晦暗魔息交融。
夏侯瑾轩吁出口气,缓缓送出闪动明黄灵光的手——
那魔息虚弱至不可见,尤极力挣扎,欲脱出相悖灵能。
藉此万不能大意。
夏侯瑾轩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一手催动阴咒,待消去魔息抵抗,另手按向姜世离背心。
掌间明黄灵光逐渐融进对方体内,他拼尽全力一再施放圣息愈创,料想不到姜世离伤重至此,竟濒临湮灭。
难以想象——不,不愿去想、不可去想!
“呵……这般重逢,当真不是上天考验么?”
救与不救,恨与不恨,皆在一念之间。
因而幸好、幸好不用亲眼看你魂飞魄散,消逝天地间……
这一次,我真的救到你了,姜承。
灵力一旦输送便不可断绝,另一面他却鼓足勇气揭开内心期许。
拨开对方脸上碎发,湿热气息把真实呈递眼前,二人胸腹相贴额头相抵。
再非枕梁一梦。
“姜兄,我定会治好你。”
他喁喁轻语暗下决心。
殊不知眼前又将是一场惊bian——
夏侯瑾轩撑起姜世离向回走去,然那水浪声复又响起。
潮水浸湿靴底浪高过一浪,从脚踝漫过双膝。
夏侯瑾轩生出感应。
似方才催促他去寻姜世离般,这次却像挽留。
可他没有时间停留。
姜世离伤势太重,他耽误不起。
夏侯瑾轩一正心神,回头欲往前走,那浪潮却戛然顿止。
安静得仿若骤雨前夕——
夏侯瑾轩顿住了脚步。
在他顿足时四周燃亮数不清的光。
自山林间、水波中,乃至他脚下——似萤火虫斑驳的光。
星星点点汇集,尔后纷乱投向那片寂静无声的湖水。
夏侯瑾轩唯一反应是把姜世离护在身后。
他以为那将是危险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见到湖水像展开的镜面折射出一幕幕凄迷景象。
夏侯瑾轩怔怔看着,一时心乱如麻。
——爹。
锁妖塔封印前,一少年轻声呢喃。
一人掌心堪堪落在少年额前。
缱绻又温柔地揉乱少年头顶的发。
尔后洒然回身。
少年伸手欲留,面上似喜似悲。
这转瞬一幕纷乱又变作其他。
仍是那个少年,低眉垂眼,驻足一处洞中。
破旧的四壁仅有张石床,剩下瓦罐东倒西歪。
少年手握一块令牌,陷入回忆中。
——云淡风轻拂风暖,凡尘俗爱本无牵。
——世间多少痴情苦,离聚无悔尽是缘。
他念出一首诗而夏侯瑾轩拼出一人名。
那人在镜中冷笑。
脚边是血玉封印的碎片。
灭蜀山,斩封印。
他眼里的情终转而成恨。
二十年世事变化无常。
有人心死,有人志不灭。
“结果你还是……”——要与人为敌!
他投给肩上人叹息的一眼。
亦终于知晓是谁、是什么竟能伤他如斯。
他还知道他有了孩子——
有人照顾他、教导他,让他不至像父亲,凄苦一生。
还有……枯木。
二十年后他终于知道他是谁。
二叔、枯木——魔翳,魔族夜叉的摄政王。
自然而然他猜到了龙溟的身份。
亦看到了当年那对兄弟螺要送之人。
同样是兄弟,水幕中名唤龙幽的少年远比长兄幸运。
后魔界水脉修复,而封印固守,长达两代人的恩怨终画下止符。
死去的、活着的,离开的、留下的,无论谁都带着一身伤,疲了、倦了。
“结束了——姜兄,都结束了……”
这样很好。
一笑泯恩仇。
作者有话要说: * 瑾轩所见火龙暗指教主。(私设来源教主技能)
* 瑾轩透过水镜看到二十年后蜀山一战。
* 瑾轩两次接触幻境、教主突然出现、这怪异山涧为剧情安排,之后会有交代。
* 以上,章一完结,谢谢观赏。^^~
☆、【贰】
“……兄……姜兄……”
姜世离以为自己做着梦。
梦里看不清之人一声声喊他。
不免失笑,曾几度怀念那人声又无端讨厌。
总在他耳旁不厌其烦响起,又在他不情愿睁眼时悄然无踪。
“姜兄——”
这一次那人喊得焦急。
连带姜世离也感觉到轻微推搡。
肩膀被一双湿热的掌心按着,分明急出了汗却微微发凉。
谁……?
姜世离艰难地滚动了下喉结。
他其实没有发出声音对方却似听见了。
胸口的温度在慢慢复苏。
相比适才微弱呼吸牵起更强健的脉搏,混乱躁动的魔息亦终于不再凋零四散。
整整一夜徘徊生死间。
姜世离伤势繁复,堪称罕有。
他魔元耗尽七八却不尽然是与敌偕亡做成。
危险在于他曾以魔力催动伏羲剑威,藉此力破神魔封印。
然,三皇神器又岂是易与。
夏侯瑾轩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伏羲剑。
蚩尤之血再得天独厚亦不能力撼神剑之威。
换作一般妖魔,恐怕顷刻间灰飞烟灭——除非……
除非姜世离早有觉悟。
这荒谬念头让夏侯瑾轩浑身发凉。
连渡气的手亦在不稳地发颤。
一件神器未必能伤透他,两样呢?
血玉封魂顷刻夺人性命。
再强悍的魔,被封印二十年,魔元势必受损。
若不然以他昔日能耐,区区封印何足挂齿,根本不用伏羲剑力。
与其说姜世离傲睨一世,不如说他惟有孤注一掷。
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即便拼尽性命亦要将一切尽付了结的觉悟。
夏侯瑾轩说不出话来。
曾经过分的疼痛让姜承矢志成魔。
而这痛的绝大多数正是姜承一心想守护的人带给他的。
他们把姜承对人与魔的天秤毫不留情地推向另一边。
绝望在一瞬间滋生在一刹那滋长。
这刻骨的痛让姜承终于走向一个极端。
必须守护……绝不能再失去——为此,不惜一切!
“你呢……又把自己摆在哪里?”
夏侯瑾轩一声叹息。
彼此紧握的手在传递熟稔气息。
然则距离却真实存在着。
在姜世离心里,亦在夏侯瑾轩心里。
被时间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
剩下那些话,再来不及说出口。
**
姜世离醒来时夏侯瑾轩正睡着。
蜷曲的手指轻轻一颤,继而缓缓睁开眼。
四壁昏暗,而陋室安宁,星月透窗斜洒进来。
映入眼帘的陌生床帐,以及——不陌生的人。
“……。”
十七岁的夏侯瑾轩侧头枕在手上。
均匀的呼吸传来几声熟睡的嘶嘶声。
姜世离偏过头,没有惊动夏侯瑾轩。
仿佛自然而然接受对方尚且活着的事实。
至于他自己——
姜世离看了眼被夏侯瑾轩紧握住的右手。
脉息被平缓地支撑着,灵力逐一推进身体中,助他修复受损经脉。
内查一遍伤势,发觉身体大致无碍,只是魔元受创,需平心静养。
姜世离叹息一声,左手按上额头,揭去薄薄一层凉汗。
不过稍事运功,头就剧痛无比,胸口亦窒闷起来。
想来伏羲剑力并未清除,只因他魔力渐复而被强行压制罢了。
姜世离复又闭上双目,静待疼痛过去。
睡中的夏侯瑾轩轻轻一动,犹无知觉。
姜世离眉心一蹙,睁眼向他看去,神情稍许复杂。
似这般不知日夜的渡气对身体损伤极大,这人竟全无顾忌,当真是——
姜世离五指一收,断开夏侯瑾轩推送灵力,后者惊醒过来。
“姜兄,你……”——醒了啊。
夏侯瑾轩一时语塞,便如鲠在喉,再难说下去。
姜世离屈臂撑起身,靠在床沿,定定看着他。
“你……可好些了?”
到最后,还是夏侯瑾轩先开口。
姜世离略略点头,只是神情恹倦,面色惨白。
他两手置在膝上,却不时揉按眉心,魔纹在指下微微闪动,似在挣扎。
夏侯瑾轩欲助他平复内息,姜世离却推开他道:
“这是……第几日?”
夏侯瑾轩怔了下,旋即明白过来。
他从床头取了碗水给姜世离,道:
“不久,才三日。”
确实,以姜世离伤势,三日便苏醒,足见其实力。
兼得夏侯瑾轩助其阻挡神力反噬,姜世离才得以喘息之机,重修魔元。
然,伏羲剑、女娲血玉毕竟是神器,夏侯瑾轩一介凡人,何以支撑三日?
需知人力有竭,一旦耗损过盛,便有性命之忧。
姜世离便为此断去他灵力,这以命易命之情,他无意去承。
夏侯瑾轩劝他把水喝下,道:
“你睡了三天,嗓子一定很干,先把水喝了吧。”
他看姜世离点头,起身就去点灯。
在桌上摸到火柴时夏侯瑾轩听闻床头窸窣的响声。
姜世离神情淡漠,端看两手,喝净的茶碗被推回原处。
手指间不稳地细微颤抖着。
魔元耗尽,一度消弭的重创给身体造成极大负担。
仅仅弯曲、握紧手指,这般简单动作,都要花费心思才可做到。
连端碗水的力气都没有——
呵,太不像话了,这样……
“姜兄……”
屋里逐渐兴起懒懒的光。
橘红的色似给沉默的二人镀上了层金。
夏侯瑾轩轻轻喊了句,姜世离抬眼看他,道:
“你是……怎么回事?”
才浸过水,声音尚且干哑,语调却一贯平稳。
他不惊奇夏侯瑾轩还活着,还看出他习惯这里的生活。
是什么让他没有回去夏侯家——
还有这看上去只有十七岁的模样。
夏侯瑾轩苦笑一声,经不住摸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