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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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幸福-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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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藏区的男女是全藏区中最性感的,但给康巴
姑娘拍照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要征求本人的同意,
还要征求到她家里男性成员的同意。相比之下,给康
巴汉子拍照就容易多了,他们无一例外地会站出一副
气宇轩昂的姿势,两脚分开,目光炯炯。白玛央宗在
《孤独星球》里写:“未经允许,他们的头发(英雄
结)和转经筒最好不要触摸。如果你是一名男性游
客,康巴汉子拉着你的手在街上走,这并不说明他是
一个Gay ,而是一种男人之间表达亲热的行为。”
我去过莫斯卡自然保护区,那是很多年之前,以
背包客的身份。没人牵我的手,但有人递给我一小块
生牛肉,血淋淋的一小条,挑在刀尖上; 倒转刀把递
过来。我不敢不吃,但嚼了十分钟也没能吞咽下去,
血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那个康巴汉子善意地伸手帮
我擦,砂纸一样粗糙的手,蹭得我下巴生痛。
好吧,除了我爹,那是唯一一个帮我擦嘴的爷们
儿。
白玛央宗走川藏北线的时候戴着一顶康巴女人的
帽子,为了保暖。那不是个旅行的好季节,大部分时
间人都在车上摇晃着。道路冰冷、气候寒冷,旅店糟
糕,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还要忍受搭车时司机对这
么一个单身出行的汉族女青年的各种好奇。德格的大
车司机厚着脸皮用言语骚扰过她,丹巴的摩托车司机
把她载到半路,然后要求加钱。
她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生气了就用藏语骂还回
去,实在生气了就劈头盖脸一顿川音粗口。说来也奇
怪,那些彪悍的康巴汉子无一例外地会对“川骂”露出
惧怕神情,进而变得收敛和恭敬,像个挨了训斥的孩
子。
我想象她发怒的样子,一不留神观想出一个从苯
教墨尔多神山上愤怒降世的罗刹天女,头上戴着康巴
女帽,脚上穿着登山鞋,身上穿着加绒藏族的女袍,
一张嘴就是:“你个锤子……”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由
得想笑。
我最喜欢的甘白公路和甘孜寺也是她的最爱。我
和她聊起五明佛学院,那个圣地,谈我们共同认识的
武汉朋友无鱼在那里盖的小木屋。无鱼曾承诺我可以
随时去接收那间小木屋的产权,只要预付他100 元
钱。我一时激动把钱给了他,却忘记留字据。
白玛央宗说:“大冰,我觉得无鱼他是不是在骗
你啊。”
我说:“你真聪明……我以为只有我少根筋……”
她和我讲起亚青寺,那个坐落在河滩上的寺庙拥
有数万修行者,到处红衣飘飘。鸽子笼般的矮房拥挤
得水泄不通,赤贫的修行人布满贫瘠的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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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玛央宗说:“亚青寺是另一版本的色达五明佛
学院。不如你也给我一百元钱,回头我帮你去亚青寺
旁买个房子。”
我说:“姐们儿……看来你是真少根筋。”
吓哭人的小寺庙
白玛央宗当年来西藏的时候,大学刚刚毕业一
年。那时她还没有文身,也没有脱光了衣服站在北风
中自拍裸照的勇气。当时她一脸青春痘,辞掉了重庆
报社的在编岗位,揣着毕业证来拉萨报社面试实习
生,且试用期没有工资。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曾无情嘲笑过我。
那时候浮游吧的木门上并排写着我们两个老板的
名字:大冰、彬子。她哈哈笑着问我,这家店是个日
本女老板开的吗?
我作势抽她,她龇出一口白牙问:“你信不信我
咬人?”
……
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熟了以后,她习惯这么回
答:“你不抽我的话,我就给你一毛钱。”她的钱都放
在贴身口袋里,一毛一毛的,薄薄一叠。她没有钱
包,不用化妆品,
“老干妈”辣椒酱拌白面条就是一顿饭,她是那时
我们当中最穷的女孩子。
安子、彬子和她很要好,每次出门吃饭都会喊上
她。她并不怎么客气推辞,但几乎每次吃完都会和结
账的人说声谢谢,她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安子当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
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的
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
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她一起编人生感悟
凑数。她那时候还是个没什么社会阅历的小姑娘,安
子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老男孩,俩人编出来的文字一派
校园文学气息。
我那时候憋着劲儿想给他们身上刷上江湖烟火,
于是借着提供素材的名义老给他们讲一些乱七八糟的
故事。那几年,我曾一度痴迷于翻杂书,尤其对秘法
仪轨和神通现的故事感兴趣,此类故事没少讲。我记
得给他们讲苯教的神通故事:过去西藏的土匪看见出
家人,给你扔一把刀,要求你把刀系个扣,就好像系
带子似的系个扣。这样的话,他就不抢你了。过去这
种打了扣的刀,在黑苯庙里的房上经常会挂上几把,
几乎苯波法师人人都会……
安子纯情,但不二,听完故事,摸摸下巴继续编
他的心灵文学,他后来没成为陆琪实在可惜。
白玛央宗不纯情也不二,但有一股钻牛角尖的劲
儿。那时候,大昭寺转经的人里偶尔还能发现逆流反
转的苯教徒,她当真抱着本子要跑去采访人家,让我
们死活给拦下来了……一眨眼人又没了。
第二天,她跑来找我,见面就念:哦嘛直莫耶萨
来德。
我说:“好家伙!大中午的就来念经超度我啊,
我还没刷牙呢。”
后来才知道,她专门跑去学苯教八字真言光明
法。
辛饶弥沃保佑,她那时是个多么单纯的小姑娘
哦。
后来,单纯的小姑娘经常大白天关掉手机,消失
几个小时。
但消失得很没有创意,一消失,我们就知道她又
去钻各种游人罕至的小寺庙去了,比如布旦康萨。布
旦康萨是一个冷清得有点儿诡异的小寺,在某一个时
期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萨她最爱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布置,还是偶
然导致。那看上去是一堵封死的墙。但如果你肯直直
向墙走,就会在碰壁之前发现一条忽然蹦出来的小巷
子,在小巷子几个幽暗的猛转弯之后,就会通达布旦
康萨小寺庙。
说起来,有点儿像哈利波特传奇里的国王十字车
站。只要穿过九站台和十站台之间的那堵墙,背后就
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特快列车。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四周有无形的魔法墙壁保护
着。
同样,拉萨的众多四合院也将这个寺庙血红的墙
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其实也正是
如此,听说这个小寺庙所供的护法神在密宗格鲁派教
法体系中很有争议,有点儿离经叛道。如果不是被列
入了文物保护单位,这个地方或许会被四周恐惧的拉
萨市民给砸了,不过也未必,据说他们挺害怕这位厉
害的护法神。
他们并不来这里朝拜,装作没看见,只有一些从
牧区远道而来的康巴人喜欢拜这位护法,据说求财运
极灵。可怕而离经叛道的护法神居然能带来财运; 这
种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杂的小寺庙中比比皆
是,汉人不太了解,藏民了解却并不去深究。
白玛央宗自然是不求财的,她是被吓了一跳之后
开始喜欢上这个寺庙的。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寺庙里
一个人都没有,大门开着,时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
光斑里。
她手抄着裤兜; 慢慢往里走,然后就被吓哭了。
那天; 那尊护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
中间,光线阴暗—她以为那里坐了一具干尸。
哭完后,她擤着鼻涕,跑过去仔细端详。
护法神手中捏着一只心脏在啃……喻世明言还是
警世恒言?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终究
没和我们说那尊护法的名讳威德,她一定是知道的,
但为什么没说呢?或许她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本
尊,亦未可知。以她当时的性格,或许她傻乎乎偷偷
去修习某种神通法门,亦未可知。
关于神通,多年后有个小师父告诉我,有是有
的,但不过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倚仗着神通去证
得无上正法正觉。
道理我懂。
那位小师父说:“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么,先
好好持戒。管你用什么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个有智
慧的好人,比什么都重要。”
偏偏喜欢背面的阳光
所有人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的时候,她爱在八廓
街溜达。
她爱去大昭寺北角的老木如寺,又唤作木如宁
巴。这里号称是个吐蕃时代的老院子,其实也就剩个
地名,寺庙是一个世纪以前新修的,不过看起来很有
1300 年历史的样子。在西藏,东西和人老得都快,
这时的白玛央宗已经有了一张黝黑透红的高原脸,已
没人再喊她小姑娘了。
旅游的人转到木如宁巴的大门口会有点儿害怕;
这个老院子看起来油腻腻、脏兮兮、乱七八糟、曲里
拐弯……几乎没人愿意走进去待满五分钟。
白玛央宗一般以这个样子出现在木如宁巴:头上
裹着一条颜色鲜艳的发带,披着一件莫名其妙的男士
外套,下身是灰溜溜的尼泊尔大裆裤,藏族女人一定
认为那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裙子,但是她不在乎,忽闪
着大裤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于是轮到藏族女人脸红
和慌张了。她那时候学了点儿坏毛病,比如抽烟。她
也懂规矩,不进庙里抽,站在门口一口口地猛撮,忽
闪着眼睛看着满院子的藏族人。
这个气场有点儿奇怪,藏族男人小声议论:“门
口那汉族女孩吸烟。”大家都笑得有点儿紧张,然后
集体看她掐掉烟头,一步步踏进寺门,和回自家一亩
三分地儿一样。大家像看一只稀罕的小动物一样,笑
着看她穿过院子,慢慢消失在楼梯口。
藏式寺庙的屋顶是敞开式的,木如寺小小的屋顶
几乎就在大昭寺的金顶覆盖之下,但又是两个独立的
庭院。她就坐在木如寺光滑的阿嘎土屋顶上,上面还
有痰迹。日光很烈,她腿很长,袒露出黑黑的光滑额
头,卷发瀑布一样地铺满整个背部。
我们都习惯聚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唯独她喜欢
跑到那个地方晒太阳发呆。我问过她为什么。
她告诉我:“因为那里是大昭寺的后面。”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那段日子,依旧是满藏地地
东奔西跑,依旧是每天看书很多,依旧是很穷,但从
不潦倒。她早就不是起初那个满脸痘痘的小女孩了,
不再单纯喜欢舞台正面的阳光。
她偶尔也会约几个人一起去晒背面的太阳。她那
时借住在仙足岛的客栈,带过同住的老吴和小吴去。
老吴是职业拍照片的,小吴是他女儿,他们在美国生
活过多年,俩人一吵架就用英语,让我们所有人都羡
慕不已。
爸爸老吴带着十三岁的小吴开着越野车在无人区
拍照片,父女俩在无人区捡过小狼崽,救过黑颈鹤。
小吴可以迅速地帮老吴给各种机械相机换镜头,她把
这手绝活传授给了白玛央宗。白玛央宗跟小吴关系很
要好,她带她站在木如宁寺顶看火烧云,当天是小吴
14 岁的生日。一高一矮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红
云彩下面,一起把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
她还带过一个人,国内拍摄野生动物的老前辈摄
影师祁云。他几乎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让她敬佩的,
他住在她客栈房间的隔壁。晚上; 她在房间里上网搜
他的访谈,一阵阵兴奋得睡不着觉。她那个时候染上
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烟,比如玩单反相机。
但她穷,只能各种借来玩儿,好在拉萨有单反的
人实在是太多了。
祁云给了她们一拨年轻人很大的鼓励,说拍照的
要坚持拍照,写作的要坚持写作,生活的要使劲生
活。他送了她们一张碟,是一部关于他和金丝猴的纪
录片。
她一激动,说:“老师,那我送你个大昭寺的背
面。”
祁云问:“什么面?好吃吗?”
她还带过王不在去晒太阳。
王不在是安子介绍她认识的一个重庆人,他们商
量着要在拉萨做一本书,关于老拉萨寻城记的题材。
那时候,他们天天都待在一起,逛八角街,采访
拍照,做笔记,几乎走遍了八廓街的每个院子、老城
区的每个角落。不采访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跑到木如
寺顶聊天,王不在喜欢聊电影,王不在说起他最喜欢
的电影是《雾中风景》。白玛央宗说:“我也是。”屋
顶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扭回头来说:“我也是。”—那
是个年轻的喇嘛。
王不在带她去参加库玉玛大院的“无国界宗教论
坛”。他们那时经常一起和藏族朋友过林卡,过林卡
时不停讨论各种问题。她带王不在骑自行车去看羊
湖。王不在看见羊湖第一眼时从车上摔了下来,说了
句雷死人的话:“这他妈就是个女人啊。”
王不在说:“羊湖是个仙女,是个没有欲望的仙
女。就是这样,仙女是没有欲望的。”
然后,他就沉默了,沉默得很文艺青年范儿。
文艺青年王不在在羊湖也开始创作一个叫做《羊
卓雍错》的剧本:一个内地的女人居住在羊湖边的小
村子里,她不与任何人交流,只通过一个当地的藏族
小伙子帮她定期买来各种生活用品,最后在一个风雨
交加的早晨,与这个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
沉默许久的秘密各种爆发……
剧本很长,我也不知道这个戏后来被人排演过
没。
后来他们做成了“寻城记”的大纲,但最终胎死腹
中。
王不在随即离开了拉萨,他认为他在拉萨的这大
半年足够填充他想象中空缺的部分。他的离开让白玛
央宗十分失落,原因说不清,但无关男女之情。
她说,她和王不在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他们
甚至可以通过眼神来交流。
离开拉萨之后,王不在一直定居成都,偶尔在重
庆拍一些广告宣传片。2008 年,他拍摄了一部关于
大地震的纪录片,叫做《劫后天府泪纵横》。
后来,这片子得到了奥斯卡的提名。
打架的姑娘会性感
有一个时期,白玛央宗说要告别西藏几年去走走
中亚,她身上总是连五百元都没有,我们当她放屁。
没想到她很迅速地消失了,像当初消失在布旦康萨一
样,她很神秘地过境尼泊尔,去了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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