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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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幸福-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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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经天黑/ 好长的夜啊/ 足有十年/ 当我又一次找
到了秋千/ 已经变成了黑发青年/ 早晨仍像露水般好
看/ 彩色的歌儿仍在飞旋/ 孩子们大胆地张开双手/
去梳理太阳金红的光线/ 孩子/ 我多想把你高高举
起/ 永远脱离不平的地面/ 永远高于黄昏/ 永远高于
黑暗/ 永远生活在美丽的白天……
先是歌词,后是曲调,一小节接一小节的,连珠
弹一样击中我,好听得简直要把我听傻了。
王博一边埋头弹下一首歌的Solo ,一边说:“曲
子是我写的,词不是,词是顾城的一首诗。”
我读诗这么多年,居然漏读了顾城的这首《秋
千》,但万幸之前没读过,不然怎么体会这一刻的欣
喜。我有几个不好的习惯,比如醉酒了爱爬上桌子背
《正气歌》,比如尿急了爱咬指甲,比如很开心的时
候会摩挲双臂、手舞足蹈。
我想我应该表现得很开心,因为王博抬头看看
我,很认真地说:“你冷静一点儿好不好,不然怎么
听得懂我接下来要唱的歌。”
这么多年,丽江从没一个歌手敢这么和我说话,
如此这般不会取媚于人的孩子,几乎已经绝迹了。他
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们之间没有年龄长幼、职业属
性、江湖地位之分……这种感觉很舒服。
我想我遇见了同类,我必须要和他们成为朋友。
半年后,我邀请王博加入了游牧民谣,随我们一
起全国巡演。他只参加了成都大象酒吧和深圳一渡堂
两场演出,巡演人多,歌手们都希望早点儿上场,唯
独他不置可否,我安排他最后上台,他完全没有意
见。一般民谣现场演出的尾声是最嘈杂的,台下会有
人离开,会有人醉酒乱喊,压轴歌手往往压力很大。
我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看不出他有半点儿浮躁。以己
度人,我是自愧不如的。
越是和王博甜菜相处,我越是啧啧称奇。这两个
人几乎没有为凡尘俗务伤脑筋的时候,晃晃荡荡地活
着,像孩子一样过着家家。他们类似于美国上世纪五
六十年代的嬉皮,浪荡天涯,游戏人生,把物质欲望
抑制在极低的平面。我也没见过他们为赋新词强说愁
的模样,在这点上,他们和同龄人不同。
甜菜一天到晚傻乐傻乐,一副缺心眼的样子。有
一天,她捧着一把小尤克里里坐在小屋里,非要给我
唱她写的歌:
包子没有眼睛没有嘴巴/ 包子有许多的好兄弟/
肉包素包叉烧包/ 包子包子包子包子/ 包子长得白白
又胖胖/ 包子脸皮厚但没心脏/ 坟包急救包脑袋上的
包……
我境界低,听不懂她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抹着下
巴不敢说话。旁边的王博也不说话,但眼中分明是浓
浓的赞许。看得出,他无比爱她。
王博很懂礼貌,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但不论他和
哪一拨人在一起,永远都好像是置身事外的。我有时
候不禁会想,这个男生有过怎样的过往,怎么会永远
给人这么冷静的感觉。
我对这两个孩子充满了好感,于是有一段时期,
把大冰的小屋扔给了他们,请他们来做守店义工。
有资格来做小屋义工的人不多。小川是靠两肋插
刀的义气,雪梨靠的是她小龙女一般冷艳孤绝的不食
人间烟火之气,乔靠的是他30 年白衣飘飘的诗人
气,李锐靠的是守株待兔的憨气。菜刀是九死一生横
穿罗布泊后才敢来报名,靠的是他的勇气。小豪是从
六百个报名者中一路甄选出来的问题少年,靠的是运
气。王博和甜菜靠的是什么?他们最特殊,靠的仅仅
是我对他们的好奇。他们守店的时间不到半年,却是
迄今为止,小屋的十三届义工中最得我心意的。
有资格成为小屋常客的人也不多,所谓常客,是
指喝酒不用掏钱的朋友们。多年前开业之初,我立下
一个规矩:只招待浪子、散人、过客、游侠,投缘者
开怀畅饮分文不取,非我族类杯酒千金不得。那时候
我还年轻,读古龙读坏了脑子,仗着手头还有几锭银
子,故意不好好做生意,日日全场酒钱算我的。最严
重的时期,江湖传言大冰的小屋是不收钱的,一帮又
一帮的蹭酒客趋之若鹜,来了就装诗人装浪子,喝完
了还顺走两瓶。整得我每天看见客人一进门,就察言
观色迅速判断是否要撵人。
义工中把我这毛病学到家的是菜刀,他看店初期
那会儿都不叫撵客人了,简直是在面试客人,一言不
合立马“对不起,我们打烊了”。小豪学得也很到家,
他怕赔得太厉害,问谁都收酒钱,但不论人家喝多少
只是一句:“你看着给。”三十块一瓶的喜力啤酒,还
真有不要脸喝完一打只给五块钱的……
故而,有几年小屋的生意不仅没办法持平,还屡
屡倒赔。我有时在电话里也心疼钱,但轮到自己回去
看店的时候,又屡屡积习难改。我和历任义工讲,赔
钱不怕,只要来玩儿的人是有趣的,是好玩儿的,是
值得请酒的,就好。
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王博和甜菜,他们在小屋
的时候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歌手扎堆,诗人成群。尤
其神奇的是那个时期竟然没往外赔酒钱……后来我才
知道,这两个大孩子为了不赔我的酒钱,和每一个来
玩儿的人说:“你去别家酒吧买酒,坐我们家喝就
行,我们给你唱歌听……”
这么聪明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出来过?
时光荏苒。
小屋开了快八个年头了,当下的丽江古城众火塘
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元老。有人说小屋是目前最纯粹
的民谣火塘,唯一一家非营利性质的酒吧,是丽江酒
吧中的一面旗。
或许吧。赞许之词谁不愿听,但事实终归是事
实,没必要非把自己塑造成多么清癯飘逸的模样。我
跌进中年后,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散去的千金未见复
来,早已慢慢淡了当初的孟尝心。丽江的游客一年比
一年蜂拥熙攘,五一街快变成第二条酒吧街了。散人
浪子少了,猎奇的跟团游客多了,也许小屋还会艰难
地维系上几年,经营方式也许有一天会慢慢变得和周
遭的酒吧并无二致。大家希望我的小屋当丽江的活化
石,我未尝不想,奈何房租水电酒水庸俗的客人……
凡尘俗务林林总总,再三逼人。小屋的义工也越来越
难招了,不是报名的人少,而是真正契合这个地方的
年轻人越来越难找。2013 年除夕,我回小屋守岁,
就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写了首诗:
十年滇北复山东,来时雾霾去时风,知交老友
半零落,江湖少年不峥嵘。忽忆昔年火塘夜,大冰
小屋初筑成,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倥偬数载倥偬过,何日始兮何日终,今夕又是一岁
尽,新酿青梅为谁盛?
我想我是个有怀旧病的人吧,是哦,所以怀念王
博和甜菜看店时的氛围: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
撒酒疯。
假如鬼爱吃苹果派
不在小屋当义工后,王博和甜菜有段时间在五一
公社打工。王博当驻场歌手,甜菜当服务员。白天不
忙的时候,她摆个摊儿在门前卖手工皂。
我每回路过,她都冲我吼:“大冰哥,晚上来找
我玩儿啊。”这语气配上她那民国不良少女的打扮,
颇能引人遐想。我心理素质不是太好,每每一边敷衍
地应承两声,一边加快脚步逃离五一公社,游客们投
射来的惊异目光纷纷落在我背上。
公社是我和丽江鼓王大松当年合开的一家院落酒
吧,号称五一街最大,装修风格鬼马有趣,像个游乐
场。
但不到一年就转让了,接手的人没改招牌字号,
但把我画在墙壁上的画儿全给抹掉了。酒吧转让前,
我住在二楼的耳房里,江湖传言那间屋子里曾经吊死
过人。这种房子一般都比较旺财,谁做生意谁发财,
但或许我例外。
估计吊死的人被超度得很到位,我住了那么久都
没被魇住过。大松胆子小,不肯在酒吧里过夜,每天
打烊后,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拎着手电晃来晃
去。那时候,一个叫亚历山大的法国佬租了公社的一
角卖西式点心,我习惯半夜摸着黑去偷上一块苹果派
吃。
有一回,在作案过程中,忽然很想从冰箱里拿瓶
风花雪月喝,就随手把点心往吧台面儿上一放,等转
身回来,连盘子带苹果派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后不过
五六秒钟,当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了,不可能有人
无聊到专门候在那儿搞恶作剧。如果是猫叼走的,那
这歹是多牛逼的猫,猫会端走一只八寸的盘子?
门当时已经反锁了,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琢磨着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一边喝酒一边静候下
文。一直等到吃早饭的辰光,也没再发生什么,反把
自己困成了马。
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有一天,我逗甜菜,很神秘地把那个过程说了一
遍。她一脸羡慕不已的表情看着我,说:“哎呀,真
有意思……”
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我
说:“你是个娘们儿吗你?你怎么不害怕?”
她捧着脸说:“如果我是你,我那天就再拿一块
苹果派,重复一遍那个动作,然后猛回头……肯吃苹
果派的鬼肯定不爱吃人肉!”
这么聪明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出来过?
甜菜那天送了我二十块她自己做的手工皂。她很
细心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每一块的药效,什么颜色的是
美白的,什么颜色是专治脚气的。
我一直用到今年都没用完,出门旅行的时候,总
是带上两块。可那张纸早就找不到了,每次用之前都
要费尽脑筋琢磨半天,生怕用错。
2012 年夏天,我借宿在黔东南一个古镇上。半
夜头皮发痒,跑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洗头。费劲儿地打
了一桶水,用甜菜给我的手工皂打起了满头泡沫。我
随手把肥皂搁在了井台上,一边抬头看月亮一边搓
头。
然后,我猛地一回头……
始终潮湿的成长
王博和甜菜都是人民大学毕业的,她的专业是贸
易经济(国际商务方向),他的专业是外交学。甜菜
在大学的所有时间只做了两件事:跟王博死磕,跟话
剧死磕。
我能理解她那种状态,跟文艺青年谈恋爱的姑娘
都很辛苦,尤其是这样一个始终潮湿的男孩子。
王博有一道深入骨髓的旧伤。
王博父亲上班的公司叫黄金公司,主要业务是淘
涣汨罗江底的沙金。驻扎于江心的大船通过传送带把
河沙挖掘上岸,大卡车再把沙子运回厂房车间。一些
机器设备将河沙反复淘洗、筛选、分拣,最终得出些
金粉。江心的大船昼夜不停工,不能随意移动,工人
们轮班倒,便需坐一艘渡船。
1996 年农历七月半,鬼门大开的夜晚正值王博
父亲上夜班。洪水汹汹,系那渡船的缆绳被冲得松
垮,恰在他父亲到班时散开了,他父亲去拽那船,被
拖进汹涌的江水中,一去不回。
王博第二天本该去新升学的初中报到。
他早晨出门买了油条回来,见到父亲的几位同事
好友站在屋里,母亲被围坐在中间,像只被挤出巢穴
正在坠下的雏鸟。她捕捉着人们的神色,企盼那不过
是个揪心的玩笑。但没人救她,她眼底的绝望慢慢渗
出来,吞噬掉整个眸子,她屏气抗拒着,直到望见王
博。
心碎的潮水猛地喷涌出来。“孩子,你没有爸爸
了啊!”
这句哀号的声音如此喑哑,如同父亲的身体,瞬
间就被吞没,像水一样消失在水中,像歌谣张嘴便消
散……
父亲的离去颠覆了他整个世界,王博的整个青春
期在一片透不过气的潮湿中度过,他各种折腾,折腾
到大三,折腾到了中度抑郁的程度,若没有甜菜的出
现,他早已崩溃在成长的夹缝中。
因为挂科和学年论文未交,他未能按时毕业,延
期了一年才拿到毕业证。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属的世界
知识出版社《世界知识》杂志编辑部实习,之后就留
下当图文编辑,那是王博干过的唯一一份正经工作,
他并不兼容那个中规中矩的环境,一时又没找到更好
的出口。
某天,王博向甜菜抱怨说,真想抛开一切出去浪
迹天涯。
甜菜说:“你有多少钱愿意辞职出去走?”
王博说:“3000 元吧,你呢?”
甜菜说:“500 元吧。”
王博沉默了一阵。
甜菜又说:“3000 元咱也有啊,只要你能开心,
那咱们就走吧。”
去哪呢?甜菜大学时跟学校话剧团去过大理演
出,对云南有极好的印象。于是一分钟之后,他们决
定买两张去昆明的车票。在第二天的火车上,他们在
半个小时之内弄丢了身上那3000 元。甜菜没有怪王
博的大意,开开心心地陪着他挨饿,以及继续这条懒
得回头的路。
在我结识他们之前,他们已经在丽江优哉游哉地
晃荡了大半年,过着一种貌似无忧无虑的、极其不真
实的生活,仿佛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一样。
关于烦恼,我和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在小屋当义工,我们从半夜
一直聊到东方发白。我那天的状态差到谷底,一颗心
五味杂陈,乱得很。
我那时主持了一档节目叫《惊喜惊喜》,同时兼
副制片人。半年的时间,经手了上百个普通人心愿达
成、梦想成真的故事,也经手了几十对离散家庭的复
合案例。我成天站在屏幕里给人宣布着或成功或失败
的亲子鉴定书。一个又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和妇女,一
个又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徒
劳无功的临终关怀,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残疾
的……那时心里脱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强,整个人
迅速临近了崩溃边缘。我在做节目时喊:赠人玫瑰手
有余香,让我们汇集力量改变他的人生……可一下了
台,立马扎进了无边无际的抑郁之中。
我忽然好像掀开了一层纱布,猛然瞅见了现世中
最复杂阴暗的角落,猛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实际
上对什么都无能为力。那时出差的时候经常会遇见有
人扑通跪在我面前求助,让我手忙脚乱之余不停回避
着目光,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绝望的脸……
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晚都在失眠。抑郁焦
虑,嘴里发苦,眼睛发涩,脾气变得暴躁无比,生活
好像个笼子,又好像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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