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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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幸福-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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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了真,拦着说:“要不咱看看有什么能卖的
吧。”
好像没什么能卖的……那个爱立信大鲨鱼是我唯
一的家用电器,舍不得呀舍不得。
后来,我不止在一个地方看到这样一幕:一身冲
锋衣的背包客举着一张白纸,写着“求路费”或“求饭
钱”,旁边还放着登山杖和登山大包。其中有些是骗
子,有些是为了好玩儿,应该也有些是真缺钱的吧。
这种事情我从来没干过。真山穷水尽了,把冲锋衣卖
了不行吗?把大包里的零碎儿卖点儿,不行吗?把手
机卖了,不行吗?
我那爱立信大鲨鱼手机当时在日喀则的时候怎么
没卖?
我不是还背着手鼓吗?我不是还有手艺在身上
吗?我不是个已经背着手鼓在川藏滇藏线上一路卖唱
走过好几个来回的流浪歌手么我?
我和她说:“你给我点儿力量,咱们来唱会儿歌
挣点儿饭钱。”
她给我一飞吻。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旁边的马路边坐下,帽子摘下
来,摆在前面。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九点半的时候,
开始卖唱挣饭钱。
我一直很喜欢那些一边摆摊一边行走天涯的孩
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欢我那些一边卖唱一边流浪江湖
的兄弟。他们是有骨气有廉耻、相信自力更生的孩
子。
人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流浪是个多么美
好的词汇哦,无需和落魄挂钩,也不应该和乞讨画等
号,它本应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为一。穷游这
个词儿没错,但穷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钱不带白吃白
喝,真正的穷游者皆为能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有多
广的人脉行多远的天涯。偶尔厚着脸皮蹭车是可以
的,但每时每刻都琢磨着靠占着陌生人的便宜往前
走,那还不如回家坐电脑前学习痴汉电车、东京热来
得崇高。
我们坐在日喀则街头自力更生地唱着歌,打算买
点儿包子吃。夜色渐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个路过
的人都带着微笑走到我们面前,微笑着听一会儿,然
后放下一点儿零钱。
藏民永远是乐善好施的,不论经济社会的辐射力
怎么浸渍洗礼,都改变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这
一传统。这一点,是我对藏文化至今为止始终着迷的
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一毛一块地给
散票子,但钱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会儿,人品爆发了,帽子里有了大约几十块
钱。饭钱肯定够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挣包烟钱,
就没停下。
又唱了四五首歌,这时来了几个捡垃圾的小孩
子,背着蛇皮袋子,吵吵闹闹地围着我们。他们听不
懂汉语,但很起劲地和着手鼓打拍子。我给他们唱红
星闪闪、唱花仙子、唱哆啦A 梦,唱我会的所有儿
歌,实在没得唱了,就开始唱崔健和许巍。
其实唱什么都一样,这帮孩子未必就听过我唱的
儿歌,人家未必不把崔健当儿歌听。他们不会说汉
话,应该是一群周边农区来的、没上过学的孩子,叽
叽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萨口音差别极大。
我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这帮孩子们乐,这边的孩子
们好像有个习惯,就是不抠鼻子。每个人鼻孔眼上都
糊着一块黑黑黄黄的鼻屎牛牛……加上一张黑一道白
一道的花脸,那脸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汗水冲出来
的一条条儿泥沟,清晰可见。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我
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们的裤子能干净点儿。我让她帮
忙拍了个照,那帮孩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肯好好和
我合影。
我唱歌的间隙和她说:“接下来当是义务演出
吧,反正挣的钱也够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着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儿,应该是其中年
龄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计也就五岁的光景,一直吃着
手指,盯着她锡纸烫的头发。
她摘下帽子,说:“来,你可以摸摸呀……”
我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这小丫头根本听不
懂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小姑娘听懂了,冲着她的方向,犹犹豫豫
地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
下子摁在自己头发上。
小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叽叽
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挨个来摸她的头发。这会儿轮
到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哎哟,别揪别揪……”。
玩了有好一会儿,又唱了几首歌。我累了,热乎
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唤我。我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
跟她说:“收工,走喽。”
那群流浪儿中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终手
一直插在口袋里。他盯着我起身的动作,忽然走了过
来……
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
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颤抖,呼吸有多么急促和
粗重。
整整八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青年变成
了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的
拉萨。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
提醒着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
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那个孩子掏出了一叠薄薄的毛票,用橡皮筋扎
着,大约有七八张。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
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 谢谢)。”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
里一毛一毛地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谢谢)。”
他们要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我
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
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捡起
空罐子,你争我夺地放在嘴边舔上半天。他们要捡几
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
才能挣够一罐可乐……
可他们听我唱完歌后,给了我一毛钱,还对我说
谢谢。
我嗓子发干,眼眶生疼,心口和胃里火烧火燎。
我看看站在我左前方的她,她低着头在掉眼泪,手捂
在嘴上,又在不出声地哭。
贡觉松,若我来世复为人身,护持我,让我远离
心魔,永远是个善良的人。
让我永远是个像孩子一样的人吧。
……
孩子们慢慢变得安静,他们围在她左右,有的蹲
在她脚边抬头看她。我和那群孩子一起,看着她哽咽
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沉默地看着她,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她。简易路
灯的黄色光晕铺洒下来,我们站在一幅中古的油画
里,画外是海拔四千多米的蓝色日喀则,以及满天神
佛海会诸菩萨。
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一个带花的头绳。
是那个小女孩递给她的,应该是从垃圾里捡到的。她
噙着眼泪边走边戴,后来一直戴着,一直一直戴到了
珠峰。从她那天晚上戴上起,我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一口真气过萨迦
一路向西走向萨迦,萨迦再往西是拉孜,然后是
定日。
越往西走,投宿点越少,当时中尼公路正在修
建,能搭的车也少。我们有时沿着路基走,有时绕着
走,满身的灰土,脏得像两条土狗。蹭过工地的帐
篷,晚上一起吃大锅饭,吃完了给道班的人唱歌。都
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我每唱完一首他们都问:“你还
会不会现在其他的流行歌?”他们用干电池帮我们充
电,已经关机数天的爱立信大鲨鱼一开机,短信箱立
刻就满了。
拉萨的同学们在短信里对我抛店舍业的不辞而别
表示了由衷的感慨和强烈的怀念,他们纷纷用一些生
动的语气助词表达了他们心中激荡着的情愫,并对我
重新回归后的情形做出了美好的畅想,情感之强烈,
措辞之生猛,让我实在难以复述。事实上,我当时立
马选择了拆电池关机。
我说:“你要不要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
她说:“不必了,我不用手机。”
事实上,我当时唯一的这台家用电器在离开我之
前,起到的最后一次作用并不是通信。接下来的旅途
中,要不就是有电有插座的地方没万能充,要不就是
有电有插座有万能充的地方没信号,再不然就是什么
都没有。
有一段路,没吃没喝没车没找到地方住,我们并
排坐在石头后面,差点儿冻死在凌晨。我怕她当真睡
着被冻死了,就老找她说话,还一个劲儿讲鬼故事,
还讲了凶恶的“念”神喜欢出没的红色山崖、恐怖
的“赞”神喜欢恐怖的盘羊角。
后来把她给说烦了,狠狠地跺了我一脚。
反正脚都冻木了,我也不觉得太疼。
我们走路慢慢走出了默契,有了一个固定的节奏
和方式。一般是我在前面走,她跟在我右后方,大约
每走一个小时左右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没车的时
候,路上安静得要人命,有车经过的时候老远就可以
听到响动,让人精神一振,等车屁股都望不见的时
候,又是要人命的安静。有时候,我实在闷得慌,非
常想找人扯扯淡、聊聊天、磨磨牙,但很明显她不是
个好的交流对象。我后来想,她真是个难得的话很少
的女人,这点很罕见,值得肯定。
其实她值得肯定的地方还有不少,比如体力和耐
力。在海拔四千多米地方长时间行走绝对不是一件多
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不过说来也
怪,这一路我们走走停停,翻山越岭,她居然一次高
原反应都没出现过。
我腿长一点儿,有时候会把她落下十几米,她就
捡小石子儿丢我,养成习惯了以后,她懒得每次弯腰
捡,就装了一口袋。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不
嫌沉啊?你张嘴喊我一声又能怎么的!”
陕北人赶羊时有个羊铲,头羊领着羊群乱跑时,
放羊娃用羊铲铲起一铲土石,准确地甩到乱跑的头羊
前面,挡住它,让它按正确路线前进。陕北民歌《五
哥放羊》里不是唱过么:……怀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藏区放羊的时候也喜欢用石头,但不是铲子,而
是一种叫“鳄多”的甩石鞭。有牛皮做的,有牛毛做
的,可以将鸡蛋大小的石头甩出去一两百米。这种鞭
子神奇得很,不仅能拦羊,还是不错的武器。一百年
前,抗击英军的江孜保卫战中,鳄多曾大显神威,击
碎过一个又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强盗的脑袋瓜子。
我不是羊也不是英国流氓,所以我被石子儿砸中
的时候会很委屈。
她有一回丢石子正好打在我后脑勺正中心,太疼
了,疼得我虎躯一震菊花一紧。我是真被打急了,扭
头噔噔地跑回去抽她,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连蹦带跳
地往旁边的青稞地里跑。我追了两步就不追了,看她
好像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我冲她吼:“你几个意
思啊!还打算捡块砖头扔我啊?!”
她抬起头来,一脸铁青。她也冲我吼:“你追什
么追,追什么追!—我踩着屎粑粑了”
在萨迦附近休息的时候,她袜子大脚趾的地方磨
破了个洞。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解决这个难题,后
来我从衣服上想办法拽出来一根线把窟窿扎了个疙
瘩。她走了一会儿嫌脚尖难受,自己又把那个窟窿给
掏开了。弄到新袜子之前,她走路都别别扭扭的,像
崴了脚一样。
那时候有车就搭,搭上藏族司机的车好几次,但
语言不通,只要大方向没错人家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于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投宿在一个离大路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想尽办法重新找回主路一看,我去!怎么又倒
回前天路过的地方了。
我都已经记不太清楚路过村子的具体名字了,那
时营养不良口内溃疡,高原反应眼花记性很差。但热
萨乡的强工村,这个地名儿我一直没忘。
我们在强工村附近闯入了一次聚会。一群人傻乐
傻乐地围着,我傻乐傻乐地敲鼓,有人傻乐傻乐地弹
后藏六弦琴,几个半老不老的藏族老人傻乐傻乐地跳
起了踢踏舞。全部的人里面,只有她不是傻乐傻乐
的,她躲在藏榻后,一直忙着埋头往嘴里塞油炸果子
吃……丢死我的人了,怎么就没噎死她?
我跟老人们学了一会儿踢踏舞,我没藏袍穿,跳
不出那个味儿来。
后来2007 年我看CCTV 的春晚,这才知道那就是
著名的拉孜堆谐舞。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跟着节奏踏
出舞步,一踩一跺,一踩一跺……除夕的夜里,身后
没有人在吃油炸果子,只有一扇开满烟花的落地窗。
天空中的石头龙达
海拔5248 米的嘉措拉山垭口是我一直无法忘却
的地方。
我们到达嘉措拉山垭口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个人
样儿,又瘦又脏,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刷牙洗脸梳头
了,两个人头上顶着两块毡,手都撕不动。
嘉措拉山垭口是中尼公路的最高点。站在垭口处
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喜马拉雅群山了,一大堆雪白的
峰峦横陈在眼前,完全一览无余,让人很有成就感,
高兴得直想笑。翻过这个垭口就是定日县,也就意味
着我们的珠峰之旅进入了倒计时。
有人站在垭口玛尼堆那儿往经幡上绑哈达,大风
把哈达吹成一条直线,特有仪式感,特让人眼馋,这
把我们俩羡慕坏了。
她问我:“咱们去把别人系上去的哈达解下
来……然后咱们再系上去,这样算数吗?……”
我说:“你别说得那么可怜行不行,你让我想想
办法行不行……”
她在拉萨浮游吧里哭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心
酸。一路上,不论她看起来有多么饥寒交迫,我都没
有感觉到心酸。唯独嘉措拉垭口里她这一句可怜巴巴
的话,忽然一下子让我心酸得无以名状。
我说的是实话。
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吃剩下的捏好的
糌粑,她像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一样站在我面前。起
皮的嘴唇,深陷的两腮,和那个在拉萨的美丽女孩子
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让我如何想办法?我只是个站在嘉措拉垭口大风
里,和你一样灰头土脸的流浪汉,身无分文只有那半
袋子糌粑,我该上哪儿去弄根哈达……
我说:“不一定非要系哈达哦。你见过康巴人过
垭口是怎么敬山神的吗?他们朝天上使劲儿抛洒印满
经文的彩色纸片,一边高声喊着阿拉索索,也就是所
谓的抛龙达。龙达多有气势啊!比哈达更有形式美
感!况且龙达不一定非要用经文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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