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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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夜-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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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他却像见过百年千年一般,似乎天生这人就应该长这样一双眼睛,说这样的话,这样子看他。
  “敢问仙君如何称呼?”書卿也不怕莽撞,径直问道。
  “你记住了,本座名为蒲昌。”那人笑眯眯得打开扇子,跟他擦肩而过了,“告诉你家仙君,本座赖下的棋,坑他的酒,恐怕来不及还了。”

  第四夜

  午夜梦回,鼻尖是缭绕的繁复熏香,睁眼的瞬间入目的是黑黝黝的漆红画屏,上面龙鳞爪牙的紫金雕饰在暗黑的光线里仍旧触目惊心。锁阳胡乱地撩起丝绸纱幔,摸索着拿起茶杯刚想饮尽,不料却仍旧忘记自己有夜盲的毛病,哐当一声,碎瓷的声音像心脏破裂的满目疮痍,他却脱口而出:“鬼白!”
  鬼白习惯在夜里为他煮茶,他知他不喜欢光,便从不掌灯,漆黑的夜里茶香浓郁,是鬼白特有的香气。“你真的难不成是鬼?这么黑还能煮茶么?”“你以为谁都跟殿下你一样有夜盲的么?”他细心的将茶碗一直递到他手里,也只有鬼白记得他在夜里习惯喝泽兰茶,他要的水温是稍稍烫些的翻滚,他有夜盲却不喜欢掌灯。
  末了却自嘲,锁阳低头看着自己被碎瓷划破的指尖,那里有血一点点沁出,微微的刺痛。是了,他总是忘记,忘记自己有夜盲的习惯,忘记自己在夜里从不点灯,忘记自己早已是一朝天子,忘记……
  门外的侍妾闻碎声慌忙推门而入,“陛下!陛下!您没事吧?伤到了么?”
  “……滚!滚出去!滚开!”锁阳却忽然开始烦躁暴怒,哗的一声将手上的碎瓷全掷了出去,“把灯拿出去,谁让你进来的,这也是你这种下贱胚子进得了的地方?滚,滚出去!!立刻!”
  是了,他一定还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不是掌灯不是煮茶不是水温,而是……一定是重要的东西,一定是。
  “陛下,陛下息怒!”娇小的侍妾伏在地上几乎起不了身,瑟瑟的摸样却仍要忙不迭的熄了掌心的灯,“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出去。”欲泣的细小声线和穿堂而过的夜风让锁阳忽的清醒了一点,“站住!”
  那玲珑的身影一顿,又转过来匍匐在地。门外隐隐传来哀乐的声音,依依呀呀,缠绵哀怨。像鬼在哭泣。
  “今天……是什么日子?”锁阳平白的一阵心悸。
  “陛下忘了么 ,今日,是鬼白大人的忌日啊。”

  第五夜

  锁阳想他该是恨他的。
  那一年白芨城的冬天特别的冷,他瑟瑟的立在昭阳殿的文武百官前,听太监尖细的嗓音宣读那封立自己为储君的大夏诏書,看底下群臣像炸开了锅一半盯着自己窃窃私语的毫不避讳的视线,他冷极了,似乎连骨头都在打颤。
  而他身后,却是身为大夏国母——自己母妃的葬礼,浩大的哀乐殡仪,是下葬的队伍吧,连风都是寂寞的白色。他却连哭一哭都没有资格,就那样立着,在冰冷的大殿戴上了自己此后一生的枷锁,是的,成为储君,成为王,那是他的愿望?是母妃的愿望?还是鬼白的愿望?那却都已经不重要了。
  大夏锦和八年冬,良姜王后因病逝于兆辕殿,葬于爲暨皇陵东。次日,经神谕册立良姜王后幼子锁阳为大夏储君,
  ——大夏書十二卷 神君尐
  锁阳在很小的时候便听过鬼白这个名字,母后说那个人是传说一样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自何而来,他活了多少岁,他守护了这个大夏王朝多少年,他又当何时归去,其实锁阳对这些毫无兴趣,他只是单单想问他一个问题,你 ,为何而来?
  自何而来,何时归去,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鬼白,你为何而来?
  直到很多年后,鬼白在深夜为他煮茶时告诉他,他是为他而来,守候这个大夏王朝百年千年,不过是为侯他消磨时光而已。
  人们都虔诚的匍匐在他神谕的力量下,狂热的追随着他,和他们的信仰。锁阳却仅仅喜欢着鬼白迤俪及地的银发和幻神时艳丽的红色眸子,鬼白曾对他说,你看我的发有多长,我就寂寞了多么久。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鬼白便已是名动朝野的大夏国师,大夏是个极重祭祀礼仪的古老国都,这里的法律不是王谕,而是神谕,无论是册废王后,或是登基退位,乃至下葬陪葬的妃嫔的选定和一切内务事宜,统统由神务院管理,祈求神祗,再以天命所归的神谕颁布于世,一一执行,丝毫不敢马虎,哪怕是大夏帝王,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大夏王后有祸国之相,必死。”
  那日,锁阳戴上储君的冠冕,漫天响着母后葬礼的哀乐,他踏雪而来,身后百鬼夜行,银发迤俪,幻神的朱色瞳孔美得惊心动魄,他在他面前蹲下来,温柔笑开,“我的殿下,以后由我来照顾你,好么?”他苍白修长的指抚上锁阳的颊,冰凉冰凉的温度,明明谁也温暖不了,却妄自说出那样温存的话,没错,他对他自始至终都是温柔的,眼带笑意看不出虚假,也辨不出真心。
  “好啊,只要你让父皇死了,在明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我当上大夏帝君,我便答应你。”
  “过了三更了么?”锁阳随意披了一件外袍,伸手束起长发的时候露出好看的锁骨,发是墨的颜色,漆黑的融入夜色里,流露出温软的光泽。
  “回陛下,是三更了。”扫着碎瓷的侍妾低头恭敬的答着,生怕再触怒什么。她知这位年轻的帝君一向喜怒无常,处事滴水不漏却又干练狠毒,平叛党余孽,除乱臣贼子,这些年大夏在他的治理下竟也难得的安然繁华。只是到底因为那捉摸不定的性子,平白被传出去暴君昏君的名声。
  “那也是神谕么?主人。”暗黑的夜里,仕女的眸子独独闪动了一下,转而又隐匿在黑暗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是叫癸鱼么?”锁阳披衣下了床,“点上灯吧,我看不到。”
  羸弱的火光照亮空旷的寝宫,“刚刚……是我唐突了。”锁阳失神的望着窗口的方向,“叫你替我挡回那么多老家伙真是麻烦了。”
  “奴婢惶恐,陛下。”癸鱼忙行礼,复又道,“真奇怪,陛下是第一个时常不会自称“孤”的帝王呢。”
  “是么?……呵,只是今夜,想起一个人而已。”
  “能让陛下挂念的,一定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吧?”癸鱼才出口立觉得不妥,忙不迭的跪地,“奴婢造次了,望陛下恕罪!”
  “……我只是不恨他了,从恨到不恨,从忘记到记得,真奇怪,我是在思念他么?如何才是思念一个人呢?”锁阳喃喃,清秀的眉目间是朦胧的雾气熏香,忽而又侧耳,孩子般的仔细聆听,“癸鱼,你听,是落雨了么?”
  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落起了雨,还有雨打芭蕉的沙沙声,真切而有质感。
  “是梅雨季节了呢,陛下。”癸鱼望着眼前这个单薄的年轻帝王,第一次没有了恐惧和畏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眸子里总漫有一层奇异的哀伤,像是期盼,或是绝望,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癸鱼,”锁阳推开窗,伸出修长苍白的指试图托住雨水,癸鱼护着灯蕊轻轻走近。雨落无声。锁阳深深呼一口雨汽,有梅子的味道晕染开他眉眼间隐隐的笑意,“今夜无风也无月,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也许我真的是……思念他太久了。”

  第六夜

  鬼白死的那日天空出奇的晴朗,是早春的天气。
  锁阳亲颁谕旨,他就用平时鬼白把手教他的那支骨节毛笔,白纸黑墨一笔一划的宣写了鬼白的死刑公文。冠冕堂皇又天衣无缝。那时蓖麻就站在他旁边,着红衣,为他细细的磨墨,偶尔闲几句话,空旷的文锦宫殿也就生出了几缕蓬松的暖意。
  如是,蓖麻代替了鬼白,很好的代替了他。那曾经是鬼白站着的地方,他也曾为他磨墨,笑话家常,为他绾发,梅子煮茶。
  而今,鬼白在狱里,在大夏最严酷深层的炼狱。
  他携蓖麻立在大夏最高的神宫顶端,那里是鬼白常带他去的地方。鬼白指给他看整个大夏的版图,他说远处的那座山脉便是桃锦山,每年春天桃花如云,传说那里的妖精沾染了桃花气,个个美的惊心动魄。他也手把手地教他画各式繁复的神符,或是讲给他听那些大夏古老的传说,鬼白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态是微微孩子气的欢喜。
  “冷么?蓖麻。”锁阳微微揽紧怀中的女子,瞥见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色,放柔了声音问道。“这儿高,也凉,你还是先蟾宫吧。”“不,”怀中女子果断地摇摇头,再抬眸看他时脸上已有了层红晕,微微笑开,“劳陛下挂心了,臣妾不冷,只是……看不惯血腥而已。”复瞥了眼凌云阁下那抹纤细的白衣,眸中笑意看不出情绪。
  素白神衣,如瀑银发,和幻神的朱红色瞳仁。他亮出苍白的指尖,用指甲割开腕,血落在雪白的无字天書上,竟是融入了那書页中,血落之处雪白的页面显现出密密麻麻繁复的字符来,那无字天書平铺开来,占据了一半的神宛地面,浩大的纸页,像吸血的妖精,鬼白的血不断地从腕上涌出,血落字浮,执笔的老者神官掩不住眸中的惊异飞速用笔记载着天書上迅速浮现又隐没的字符,眼都没空眨一下,因为那上面的东西,是关乎了整个大夏的未来与命运的,最后神谕。
  周围都清了场,方圆神宫百里外,任何人不得入内,连神宫的执事也不得靠近,唯有早已隐退的苍发神官在一旁着笔。鬼白便是那样了然一身立于旋丽的神宫地毯上,维持着扶腕的姿态,长发遮住了他的侧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锁阳便那样望着,只看见满目绯红,血越来越汹涌,他的生命在他眼皮底下稳稳当当的消失贻尽,不会有任何差错。
  那个他一直恨的人,囚禁他的人,伤害过他的人。
  也是那个只对他温柔笑开的人,指给他看如画江山的人,会在黑暗里为他煮热茶的人。
  有早春湿润的风袭来,夹杂着宫门外嘚嘚马蹄尘土飞扬的味道,连同属于尘世的烟火喧嚣,一并带了进来。鬼白缓缓倒下的瞬间,风携桃花款款而来,桃花如雨,十里鬼泣。最后一刻他却忽然仰头望着他笑了,笑得千言万语,透彻如琉璃。
  为什么还要抬头呢?为什么还要笑呢?鬼白,你还真是个残忍的人。那时锁阳的胸口忽然钻心般疼痛起来,他拥着红装的蓖麻,那只撑着栏杆的手缓缓陷进木头里,那么高的距离,他在云端,他在地底,没办法了,连为他摘下发上散落的桃花瓣也够不到了,鬼白,这样了,你却还在笑着什么呢?
  你真傻,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鬼了。
  “咦,陛下,那里是什么地方?满山的桃花呀,开的真美。”蓖麻在云端撩袖指给年轻帝王起伏的山脉,眼里有云雾缭绕的朦朦胧胧。
  “那是桃锦山,每年春天桃花如云,传说那里的妖精沾染了桃花气,个个美的惊心动魄。”锁阳亮丽的瞳仁里映出桃花盛开的景象,语气一如当年。鬼白,你便是如此说的,对么?
  你真傻,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鬼了。

  第七夜

  “癸鱼,自我登基有多少年了?”暗黑的夜里,仕装的少女掌灯盈盈走在前面,穿过曲曲折折的深宫长廊,锁阳披衣跟在后面,却听不见他们谁的脚步声。廊外窸窸窣窣的落着雨,溅湿了红墙绿瓦和牡丹绣花。
  “回陛下,有九年了。”小宫娥的声音脆脆的又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
  “这么久了啊,”锁阳呵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些冷了,“我却怎么感觉,他从未离开过呢。”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喃喃自语。癸鱼放慢了带路的步子,回身温婉的笑起来,“那一定是因为,陛下一直惦记着那人吧。”
  可明明,一直有意无意的会忘记啊,鬼白死后,那些曾经狂热追随他的信徒和百姓竟在一夜之间忘记了他的存在,很可悲不是么,明明他才是那个守护了大夏千百载的人,可离开后,却没有一个人再记得他。他不曾来过,这个烟火温存人心馥郁的人间,真的再也没有留下他一丝的痕迹。他走的彻彻底底,连并回忆一起。
  可为何自己还会在夜里口渴时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为何还会忽然忘记他早已死了的事实,为何还会在每年春天看见桃花满天时胸口肿胀的难受,九年了啊,他以为他早已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是么……?”锁阳扶住廊边的朱漆柱子停下了脚步,“说起来,他还真的是个很守时的人呢。”
  是了,九年前。他十五岁。鬼白没有食言,他立为储君的那年隆冬,大夏第二十八代帝王景德帝死于神遣。第二年春天桃花盛开的那日,他如期登上王位,群臣高呼天子万岁的时候,他看见鬼白倚在神坛上笑得如花入画。
  大夏锦和八年冬,天降神遣,景德帝驾崩,次年初春,其幼子储君锁阳举行登基大典,亲临政务,改国号为蜃华,自称蜃帝。
  ——大夏書十二卷 神君尐
  “蜃中楼到了,陛下”掌灯的宫娥小心翼翼的在前方引路,“地上湿滑,陛下小心脚下。”
  陈旧的暗窗朱户画栋楼梁掩映在潮湿的绿色植被中,巨大的芭蕉叶遮住了一半的入口,锁阳撑着伞拨开亮晶晶的蛛网和影影绰绰的枝桠,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楼前蹲坐着两只神兽,那是传说中大夏朝的守护神,雄的是荆芥,雌的称茯神。
  相传在很久远的年代,那是神的年代了,他们本是相爱着的一对凡人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是一日风流成性的菖蒲仙君看上了温柔美貌的茯神姑娘,执意要带她去九重天长相厮守。他许诺给她长生,给她荣华,给她无上的荣耀,可痴情的茯神姑娘只深深恋着自己的良人,丝毫不为之心动,宁愿身赴黄泉也不从菖蒲仙君,荆芥亦是拼死捍卫着自己的妻子,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人又怎么和神斗呢,菖蒲仙君一怒之下便将他们双双化成了石像,并施了咒法将他们变成可怖的兽的模样。
  后来呢?没有后来了。此后百年千年,他们便一直一直守望着这个大夏的轮回兴替,沧海化成桑田,唯唯他们被除却在轮回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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