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佢脸上的小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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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脸上的小乌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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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恼羞成怒,窘迫地跑着逃开。
  白拉桥很快反应过来,他人高腿长,但我豁了性命在跑,并不那么轻易地、费了些气力才将我追到。
  这时我们已经跑在荒郊野外,太阳也被黑暗所吞没。
  我俩对望着喘气,耳下的淋巴冽冽发痛,像要爆破出一对鱼鳃。
  猝不及防地,白拉桥突然给了我一拳,我晃了一晃,终没倒在地上,只是眼冒金星,看他再不真切。
  他也好像知道我眼下的状况,有恃无恐,扮演着陌生人。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白拉桥没得绝症,所以变得自如,仍回到从前。
  我认为他大可不必冒着被医护责骂的危险赶回去,但他觉得有这个必要,仿佛又是我单方面拌嘴,一路都是寂静的。
  没想到麻将并没睡,站在门外等我或他,白拉桥立刻怜爱地奔了过去,两人搂着往床边走。
  “我去倒热水。”抓着暖瓶往外跑的时候,听见麻将嗅着,半是撒娇地靠在白拉桥身上说:“我像闻到了晚香玉的味道。”
  水房的热水管锈住了,稀稀拉拉滴着水,我只能一直将暖瓶倾斜着悬空在水龙头底下汲水,也不知道是泪、还是真的不稳而遗漏出的热水,打点滴一样落在我手背上,扎得我好疼。
  我得了神明才能洞察出的病症,但根本无药可医。
  14年3月10日
  他的舌头很软,有种玉米芯的甜味
  13年5月25日
  白拉桥重新给麻将拍照,是麻将建议地,他说晓得自己现在怎样不入镜,只摄眼睛好了。
  虽然化疗,但也只是掉了头发眉毛,睫毛却不知道怎么地,还驻守阵地着。
  那是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我心说。
  白拉桥大概也如此想,沙漠里失而复得的骆驼一样,全拿它们当做最后的精神支柱,于是也提起精神很认真细微地捕捉麻将的眼睛,像面对窗台上偶有停落的飞鸟。
  对!就是鸟儿一样。麻将的眼睛又长又圆,那眼球黑得剔透,内眼角如粉嫩的喙,双眼皮窄窄地同收拢的羽翼,剩下的睫毛则是鸟的脚爪。
  我按耐不住,几乎脱口而出。
  但麻将却自己说出来了。
  “像不像小乌鸦?”他说,脸上挂着富足的微笑。
  白拉桥在镜头后面抬起头来,诧异他的好兴致。
  “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小乌鸦……白,你要好好待他。”
  麻将捏紧我的手不让我抽离他,一下子,除了尴尬在空气里流动,万物都凝固了。
  13年5月30日
  “奶奶煲了榴莲壳排骨汤,你去拿来吧。”白拉桥电话里说,我听了连忙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将夹在肩膀上的手机紧紧抓进手里。
  “为什么?”我颤抖着问。
  “什么为什么?”几乎看得到白拉桥在那端皱眉,但他很快觉出我的恐惧,耐着心解释:“我要到外地开会,已经在高速上了……你要不方便,我让老梁去好了。”
  “算了……”我赶忙说,去也不是,不去……谁知道白拉桥的爷爷奶奶又会如何作想呢?
  换了一身还算体面的干净衣服,和麻将知会了一声后我乘车到白家。
  快到时下了中雨,的士又不被放行,到门前时我踩了一脚的泥水。
  我在玄关的着尘垫上局促地立着,伸手抹掉额发上的雨水,它们又狼狈地倒流在袖管里。
  “爷爷奶奶。”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和闻讯赶来的白拉桥祖父母打招呼。
  “你来了。”
  白老爷子迅速打量了我一番,而白老太太则和佣人使眼色:“怎么还不取双拖鞋?”
  她装腔作势道,我则乖觉地只一味笑。
  这里有麻将的专属拖鞋,但却没有我的,即使我在这里住过。
  我不想继续没皮没脸,连忙招手制止。
  “不用了,我拿了汤就走。”
  话毕,两位老人又一同向我投来质疑的目光,脸有些辣,便不得不弥补般解释:“不止是鞋,身上也潮潮地,坐下来沙发就弄湿了。而且有寒气,爷爷奶奶快进去吧。”
  不敢说已经连内衣都湿透了,怕他们多想我是为了停留更久,或拐弯要求他们派车送我。
  “既然你要求如此,那就别怪我们失礼了。”他们说,这时管家把装在保温桶里的汤递给我,便目送我离开,只是……谁都没想到给我一把伞。
  哥哥,小乌鸦的鼻子好酸啊,好像要感冒了。
  13年6月5日
  “我想放风筝。”麻将说。
  “可是护士并不会同意的,白拉桥也一定不允许。”
  麻将并不辩驳,只是定定凝视我,我只好给白拉桥打电话。
  “是去不了,现在过了放风筝的最好的天气。”他托着他的手,含情脉脉:“如果你愿意等,到了秋天,我一定会带你去,咱们开车,到风筝之乡,还可以和别人比赛谁的风筝最美……”
  我并不知道哪里是风筝之乡,只晓得白拉桥比我会说话。
  果然麻将被哄高兴了。
  “都是在摊子上买的大路货,谁又能比谁特别些呢?评不出来的。”他笑着说,脸上有晕珊瑚色的红。
  “那就比谁放得更高更远吧。”白拉桥连忙说。
  两人依偎在一起,我是一帧完美胶片上的噪点。
  自欺欺人罢了,找个理由搪塞麻将,不让他跑远,省得惹出并发症。
  但他已经病入膏肓,在维持预计生命的情况之下,白拉桥愿意满足他一切。
  如果他要你杀掉我呢?你会答应他吗?我异想天开。
  你想法太复杂了,这是种负担。白拉桥自然不会回答我这样的蠢问题。
  我把书从消毒柜拿出,又放在窗台上散去气味才转交给麻将。
  他近来只看建筑园林,我曾无话找话问他为什么只看这些无趣的东西,若是为了催眠,我可以为他写几列源代码。
  他放下掀动书页的右手,说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怕看了有趣的东西,例如讲述人的故事,便会更不舍更难过。
  我说怎么会,人是最肮脏最狡猾奸诈的了,看多了只会厌世,越发想逃离这个世界。
  我没告诉他,我连动物也不会喜欢,只不过多覆盖了一层绒毛鳞片或低级到雌雄同体就可爱吗?那是骗奶娃娃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乃万物之灵,但低智商的生物就真的不想进化得更强大吗?温顺地伏在你脚边任你抚摸,绝不会甘心,弱智到连思维也不存在,但本能是不会磨灭的。
  生命的本质是厮杀和掠夺,一切都是残忍而冷酷的。
  包括我和你!
  但麻将怜惜地捏着我的脸颊:“你对我无爱吗?还是你感觉不到我爱你?”
  我哑口无言,垂下眼不再说话。
  我爱麻将,我爱他。
  他也是爱我的,而且胜于我,因为我会因自私而忽略他的爱,哪怕只是一瞬间。
  13年7月7日
  选了最合适的天气,征求医生同意后我们才敢就近郊游。
  没有钓鱼竿烧烤架,冰箱和保温桶里是急救药和营养液,大家辟谷一般只能享受空气和阳光。
  草皮那么厚,但担心有露水和小虫子,麻将甚至无法席地而坐,从始至终都窝在轮椅里被白拉桥推着。
  我脱缰野马一样,在草坪撒滚,然后躺着仰脸看麻将和白拉桥。
  身子底下又松又软,像是被几千根舌头托着,如此惬意,便不由为他俩遗憾。
  “要不让麻将也下来吧,车上有隔潮垫和毯子。”我提议到。
  “不行,若有个万一……”白拉桥皱眉,我心中冷笑。
  若有个万一,我给麻将陪葬。
  顾及麻将,我没说出来,但毕竟不好过,便站起身到别处玩了。
  “凡凡——!”麻将向我招手,来,过来。他说,我只好又跑过去。
  “白拉桥去买饮料了,你陪我转转吧。”他很少直呼白拉桥的姓名,他也不能喝饮料。
  我疑惑着推他瞎胡逛,提出郊游的是他,但他却兴致阑珊,歪在轮椅靠背上,像个困顿迷惑的老人。
  阳光拂在他身上,如死神落吻,我觉得下一刻他就要逝去了。
  “哥哥……”我声音发涩,麻将慢慢睁开眼睛,指着天空十点钟方位:“你把那个给我折一些过来。”
  那是株上了年龄的怪柳,我把麻将推近,伸手去掰折柳枝。
  等到第三根,他让我停手,我便把它们全交给他,然后看他用鹅翎子般的手指拗弯编织。
  白拉桥回来了,我扫到他额头上渗着汗,像是走得十分急。
  他并没拿什么饮料,看我们在这里停着便也叉手站在一边等。
  这里阳光无法直射,柳枝又似绿色的珠帘般垂在地面,将我们笼罩着同外界隔开。
  麻将终于编好了那个花冠,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就要套在自己头上。
  “别——!”一旁的白拉桥却出声制止,麻将微笑着看他:“怎么?”
  “我……我只是怕它划破了你的皮肤。”白拉桥很少这般吞吞吐吐。
  “这倒是我忘了。”麻将垂首看着腿上的花冠,淡淡地说,但很快微笑着招手让我过去试戴。
  我在他膝前蹲下来,麻将加冕一样郑重其事地把花冠套在我头顶。
  不知道怎么地,白拉桥站在一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很适合你。”麻将把它在我头上正了正,拨动了我一下额发,端详道。
  “别把我当孩子……”我被看地不自在,扯下花冠没好气地嘟囔。
  “我没把你当孩子。”麻将划动着轮椅转过身去:“你已经长大了,能做好多小孩子不会想得到的事……”
  似是我做贼心虚,我认为他若有所指,咬紧嘴巴不敢说话。
  晚上白拉桥送我们回去,他放轮椅,我同麻将坐在车里。
  “凡凡。”麻将叫我,声音依旧那么温柔,但我无意看向后视镜,他两眼冰锥一样。
  “你知道怪柳的花语吗?”
  “我……我不知道……”我像是受审的犯人,逃避着他的目光。
  窘迫、惭愧、羞耻、怨愤、恐惧、嫉妒……所有的负面情绪构成最大最沉重的不安。
  它们将我砸入深渊,回医院没多久后,我眼前一黑,栽倒着晕了过去。
  我的小学是个简陋到可以和希望工程媲美的公立学校,曾经出现过电风扇坠落绞杀学生的事件。
  我又回到那里,正在上体育课,水泥地都被晒得发烫,但并不能阻止学生崽子的叽喳。
  我挤在一群穿着难看的尼龙布运动校服的孩子里面,四周飘散着淡淡地盐水般的腥味和汽水糖的甜味。
  一个皮肤粗糙,鼻宽嘴阔的中年男人吹着口哨,尖锐的声音划破碧色的天空,直入苍穹。
  麻烦!麻烦!
  他粗声粗气地叫道,我罐头里的鱼一样摇晃在人群中,眼看他就要发脾气,在树枝抽在侧面的人头顶时,我被推了出来。
  是扔铅球啊。
  我站在粉笔画出的白线上摆好姿势,在他喊出声时一鼓作气将球扔了出去。
  但出乎预料地——球在脱离我手面后只朝上提升了几厘米的高度而已,并且并未向前挪移。
  我预料到它往后运行的路径,但管不住自己的腿,呆立着。大家如看世纪陨落的星星一样,张大着嘴巴将眼睛睁到极限。
  “砰——!”
  球将我砸中。
  我喘着气惊醒过来,却看见白拉桥坐在我面前,麻将则在他左手边的床上睡着。
  “你昏过去了,医院叫我又赶了过来。”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麻将不能没人照顾。”
  我用力抓住那杯水,不至于自己指尖颤动。
  当然,你不用解释,我自然知道没了麻将,根本没人在乎我。
  “白拉桥,你知道怪柳的花语吗?”把茶杯放回去的时候,我又看见那串花冠。
  他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站了起来:“出来吧,出来再说。”
  我们坐在凉亭喂蚊子,或许白拉桥不打算回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觉得天都快亮的时候他才告诉我,怪柳代表罪。
  罪?
  我突然崩溃下来。
  “他恨我!他恨我!”我失控地尖叫,焦急地在凉亭里来回踱步,终于承受不住内心折磨,就要跑出去。
  白拉桥一把将我捉住摔在石座上,自我安慰:“你乱想些什么!麻将不可能知道的。”
  “不!麻将都知道,他今天把那花冠戴在我头上,你知道那代表什么吗?”我抬头看他,面颊抽动着落下泪来:“我有罪!我有罪!”
  白拉桥站在一边,再也没有气力管我。
  我口不择言,但声音终究轻了下来:“他看见我们□□了,他说我有罪,我有罪……”
  13年7月8日
  我哭着醒来,麻将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做梦了,我梦见我变成一条鱼,因为痴心妄想要和一个人类在一起,便一片片把自己的鳞揭了下来。
  很疼吗?麻将坐起来,抚摸我的脸颊。
  我咽口水,魂不守舍。
  不,最可怕的不是我好疼,而是下个梦我醒了,却做着另一个梦。
  我在为心爱的人杀另一条鱼。
  我捏紧它的腮,一手持刀把它活着刮鳞,它的嘴巴一噏一噏,好像无声地恳求着让我手下留情。
  13年5月23日
  上帝呀,我是罪过的。
  请将我顶替麻将吧。
  无论白拉桥的爱,还是死亡。
  13年6月1日
  “你先用着,画得熟练了我带你去买真正适合你的。”我把一盒旅行套装交给麻将,他并不介意,好脾气地对我微笑。
  我小时候总是将他当做我的母亲。
  人都说长兄如父,但麻将一直那么温和地为我挡风遮雨,我会产生荒谬的错觉——他像我的一个好姐姐,继而又是我的妈妈。
  他曾经干爽地几乎被我嗅出乳汁气息的身体,如今散发着来苏水和尿液的气味,我被惊吓,梦醒了。
  我从床上抬起头,一个女人正刁难着另一个“女人”,我揉揉眼睛,是来巡房的护士,正像责骂小孩一样训斥着麻将。
  麻将脸上带着彩妆,变精神了,但也很滑稽。
  他正在涂指甲油,护士也因气味不好闻而发脾气,他笨拙地垂着头,任人羞辱。
  我不否认这在她权限范围之内,但她说话太过难听,麻将的样子太窝囊可怜。
  一瞬间,像有人玷污我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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