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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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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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子是欤B匠,脚长大骨节,去也验不上。大小子呢,跟主任一样,才刚办事。”老王太太说到这儿,偷偷瞅瞅郭全海,看见他脸红,又添着说:

“唉,年轻的人,主任也不是不明白,好容易娶门媳妇。咱也难开口。”

老王太太絮絮叨叨地,还说了一些,不知道是真心话呢,还是讽刺话?

郭全海从她家出来,没有回家,也没上农会。他信步往小学校走去。小学校的教员早睡了,课堂里没有灯光,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点声音。他坐在小学生的书桌上,手里搬弄着赵玉林的遗物,小小的蓝玉嘴烟袋。从老王太太的言语和眼色里,他知道了这回参军不容易动员的道理:都恋着家了。而他自己又不能起模范作用。他想起了赵玉林为大伙,把命豁上了。老赵也有媳妇,还有小嘎呢。他寻思着,这几天来,他说话没劲。自己恋着家,光叫人家去,人家嘴头上不说,心里准不服。想到这儿,好像是刘桂兰笑着进来了。“你来干啥?”“你不能去呵,咱们在一起才二十天。”说着,她哭了。把头伏在他波罗盖上,他心又软下来了。冷丁地哗啦一声响,一只花猫从天棚上跳在一张书桌上,把桌上一个墨水瓶打翻,掉在地上砸碎了。他睁开眼睛,心里清醒了,眼前没有刘桂兰,他还是坐在小学校的空荡荡的课堂里,他掏出赵玉林的小烟袋,放到嘴里。小蓝玉嘴子触着他嘴巴,他瞪着眼睛说道:“忘了你是共产党员了?家也不能舍,才娶了亲,就忘了本了?你不去参军,恋着家,叫刘桂兰拖住,完了跟着花炮走,叫人扔掉你。”

他抬手摸摸滚烫的脸庞,从桌上跳下,再没有想啥,就往农会走。刘桂兰才走,萧队长还没有吹灯,他叫他进来,笑着说道:

“怎么的?你们两口子,那个去了,这个又来,倒是怎么一回事?你没有回家,上哪儿去了?”

郭全海没有回答萧队长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坐在炕沿,嘴里叼着没有装烟的烟袋。萧队长知道他有话要说,就等着他,半晌,郭全海才道:

“政委,我参军去。”

萧队长从炕上跳下,有一点感到意外地说道:

“你?”

郭全海移开烟袋,平静地回答:

“嗯哪。”

萧队长又说:

“这屯子的工作咋办?”

郭全海站了起来说:

“你另挑人,李大个子,或张景瑞都行。”说罢,他就往外走。

萧队长叫着:

“别忙,别忙,还有一句话。”

但郭全海走出了院子。萧队长跑到门口连声叫唤道:“郭全海,郭全海。”

脚步声远了,没有人回答。萧队长回到里屋,好半天也没有躺下。他寻思着:郭全海是他培养两年的这个区里的头等干部,他历史清白,勇敢精明,机灵正派。他是想要把他培养成为区委书记的。现在他要参军了,他舍不得放他。但一转念,他想起了郭全海的果决的勇武的神色,回头又责怪自己:把好干部留在自己工作的地区,使这儿的工作做得漂亮些,不顾及全体,忘了战争,这是什么思想呢?他取笑自己:

“我变得跟屯子里的落后娘们一样了。火烧眉毛,光顾眼前。本位主义,实际上是个人主义的扩大。这和一个光看见炕上的剪刀,再远一点,啥也看不见的落后的老娘们,相差多少呢?”他躺下来,闭上眼皮,半睡半醒地断续地想着:“他是对的,谁呀?郭全海。为了全中国的解放,咱们工农阶级得把最有出息的子弟送进军队去。咱们的党得把最优秀的党员派往前方。他结婚才二十来天,刘桂兰不会哭吗?他做得对。郭全海他完全正确。可是他怎么跟刘桂兰说呀?”不大一会,细小的鼾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第29节

郭全海回来的时候,刘桂兰也才刚回来。她坐在炕上,正在发愁。灯匣子上的小豆油灯还没有熄灭,她解开红袄的钮扣,露出胸脯鼓鼓的白粗布衫子,正要躺下,还没有躺下。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她转身冲窗外问道:“谁呀?”郭全海早就推门进来了。瞅着刘桂兰正在发楞,他说:

“你还没有睡?”

刘桂兰没有回答他的话,反问他道:

“叫人好找,倒是上哪儿去了?”说着,怕他冷,忙把炕头的火盆移到他身边,郭全海拔开火盆里的热灰,点起烟袋,他抽着烟,瞅着刘桂兰的脸上欢喜的气色,先不提参军的事,他手扶着小烟袋问她:

“马喂过没有?”

刘桂兰笑着回答道:“忘了喂了。”郭全海噙着小烟袋,起身往外走。他要去喂马,刘桂兰说道:

“暖和暖和再去嘛qd。这死人真是,牲口就是他的命。”郭全海确实爱马。他从不用鞭子抽马。对这怀着身孕的青骒马他分外爱惜。他再困难也喂它点豆饼,不管怎么冷的天,半夜也要起来喂它一遍草。他说:“不得夜草马不肥。”马干活回来,浑身出汗,他就要牵着它遛遛,先不叫喝水,免得患水病。马圈里打扫得溜干二净,还搭着棚子,挡住雨雪。凭着他这么细心地侍候,马胖得溜圆,干起活来,气势虎虎的。如今要走了,他要再去喂一回夜草,摸摸它那剪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一迈出门,张望着马圈,星光底下,牲口不见了,他慌忙走近马槽边一瞅,马爬蛋了。一个漆黑的小玩艺在它后腿跟前蠕动着。他欢叫道:

“你来,你来,快出来看呀,马下崽子了。”

刘桂兰正在火盆里给郭全海烧土豆子,听到这话,撇下土豆,跳下地来,光脚丫子跑出来,边跑边说:

“别胡弄我,小崽子在哪?”

星光下面,郭全海瞅着她的光脚丫子踩在湿地上,骂道:“你找死了,这么冷,光脚丫子跑出来?快去穿鞋子。”刘桂兰说:

“不用你管。小马崽子在哪儿?这老家伙,不声不响,就下下来了。”

小马驹子躺在它妈妈的后腿的旁边,乱踢蹄子,挣扎要起来,可是老也起不来。它浑身是粘粘的水浆,冻得直哆嗦。郭全海跑进灶屋拿出个破麻袭,蹲在旁边,擦干它身子,完了把麻布袋盖在它身上,用手掐断它的脐带,抱它起来,用棉袍的大襟小心地兜着,就往屋里走。刘桂兰也跟着进去。躺在地上的青骒马嘶叫着,想要起来,却起不来。夫妇俩抱着小崽子,放在炕上。小家伙四只腿子乱打乱踢,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打晃,终于又摔倒在炕上。刘桂兰哈哈大笑,西屋老田头也给闹醒了。老头子披着棉袄,走过东屋,看着小马驹子说:

“哟,这样好事,一声不吱就下了,我来瞅瞅,是个儿马子。”

刘桂兰忍不住笑着说道:

“嗯哪,要不他赶巧出去,这样大冷天,小家伙早冻坏了。”老田头用手摸一摸炕席,随即说道:

“太凉,快去烧烧炕。唉,你们年轻人,仗着身板好,炕也不烧。”说着,揭开炕席,下头炕着苞米,摸摸还有一点热气,忙把小崽子扶到苞米上,叫它炕干身上的湿气。刘桂兰点着松明,跑到外屋,抓一把柴火塞在灶坑里,点了起来,完了又塞进几块干柈子。灶火通红,照着刘桂兰的红红的圆脸和她沿脑盖子上的几根乱发,和她胸脯绷得紧紧的新白布衫子。她伸手理一理乱发,站起身来,走进里屋。老田太太眼睛看不见,起来趁一会热闹,又回西屋去睡了。郭全海蹲在炕头,用破麻布袋子仔仔细细揩擦马驹的湿漉漉的小身体。老田头坐在炕沿,眼睛盯着马崽子,不紧不慢,絮絮叨叨地说起这新生的小玩艺的家史:“它妈是老王家卖给杜善人家的,它爹是杜善人的那个兔灰儿马。它妈年轻的时候,是这屯子里的有名的好马。翻地拉车,赶上最棒的骟马,我瞅瞅小家伙的蹄子。”老田头用手拖住一个胡乱踢着的蹄子,看看说道:“又尖又小,干活准快当。赶到两岁半,个子长得大,就能夹障子①,三岁拉套子,赶到五岁,拉它一刀②,就能给你干十来多年。”

①干轻快活。

②阉。

郭全海搁麻布片子擦净小马的蹄子,一面说道:

“我这马崽子早答应送你。”

老田头说:

“我可不能要。”

郭全海说:

“我是说话算话的,说出的话,不能往回收。”

“说啥也不能要呀。”

“往后再说吧,刘桂兰,你记着,咱们这小家伙断了奶,就拴到老田头马圈里去。”刘桂兰笑着答应。老田头唠一会闲嗑走了。剩下两口子,一面揩擦着小马崽,一面唠着家常嗑。刘桂兰说:

“正赶上送粪,它坐月子了。你看这咋办?”

郭全海说:

“跟人换换工嘛,叫它多歇几天。这会子小户谁家没有马?在早,大财阀家的牲口多,马下了崽子,歇一个来月,比人坐月子还要娇贵。小户人家的马,下了崽子,才十来多天,就得干活,大的没养好,小的没奶吃。我们只顾说话,忘了它妈了,你快去添点高梁,再整点豆饼,叫它吃着好下奶。”

刘桂兰出去一阵,回来的时候,郭全海正在梳理小马的黄闪闪的茸毛,用手握住它的整整齐齐的小嘴巴子。刘桂兰上炕,还是不困。她东扯西唠,说明年一定要拴一挂小车,上山拉套,不用求人。她说老母猪也快下崽子,又说今年要把后园侍弄得好好的,多种些瓜菜,多栽些葱。她含笑问他:“头回你说爱吃地瓜①,我问老田头要了些籽种,给你种一点,如今有了地,咱们爱吃啥,就种点啥,不像早先……”

郭全海没有吱声,光顾抽烟袋。刘桂兰搂着马驹子,摇晃着,顺着它的茸毛,摸着它的脊梁,冷丁她说道:

“我还忘了告诉你。”

这话才说完,她又顿住,脸庞连耳根都涨得通红。郭全海看着她的气色,听着她的言语,叼着烟袋子问道:

“你怎么的呐?”

刘桂兰半吞半吐地说道:

“我……身上不来了。不知是有病呢,还是咋的?早该来了,过了十天期,往常一天也不差的。”

她脸上绯红,心里却有一种道不出口的欢喜,紧紧搂着马崽子,把自己的脸蛋贴在马崽子的长长的小脸上。郭全海没有吱声,她却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地闲唠:

“老孙头说:今年松花江是文开,冰往底下化,年景不会坏。庄稼上得快,种啥都能有七八成年成。早先,没马哈马地②,种不起小麦,今年咱们跟老田头伙种二三亩,到年也能包半拉月饺子。”

①即红薯,北京叫白薯。

②翻地。

郭全海还是不吱声。刘桂兰轻轻打一打朝她咂儿上乱蹦乱踢的马崽子的腿子,又说:

“杨树枝枝上都长上了小红疙疸,有些还冒了花苞。小枝梢梢上都冒嫩绿叶芽了。小猪倌说:‘山上雪化了,花开了,槟榔花、鞑子香花、驴蹄子花、猫耳朵花,还有火红的、鹅黄的、雪白的山芍药花,满山遍野的,都开开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又香又好看。’小猪倌还送你一根木头,说是狗奶子木。”她说着,伸手从炕席底下,掏出一根二尺来长的焦黄的树根。“这是狗奶子木头,能治病,能去火,小猪倌还说:‘用这木头磨做筷子,菜里放了毒药,筷子伸进去,就冒烟。’他说你斗争坚决,反动派心里有你,不定放毒药药你,得加点小心,送你这个磨筷子。”

郭全海笑起来说道:

“哪有这事?狗奶子木熬药能去火,那倒听说过,哪能试出毒药来?别信他孩子话了。”

刘桂兰还唠了一些山里和地里的闲嗑,郭全海想要说话,但是又不说,刘桂兰忙问:

“你是咋的呐?”

郭全海寻思,总得告诉她的,就简捷地说:

“我要参军去。”

刘桂兰心里一惊,抱在怀里的小马驹子放松了,她问道:“你说啥呀?”

“我要报名参军去。”

刘桂兰凑近他问道:

“你骗我是咋的?”

“骗你干啥?我跟萧队长说了。”

“他能答应你?”

“怎么不答应?”

“农会的工作能扔下?”

“大伙另外推人呗。”

刘桂兰知道这是真的了。过门以来,半天不见郭全海,她就好像丧魂失魄似的。如今他要走了,去参军了,她嘴上说:“好,那你去吧。”心里却酸一阵,两个胳膊软绵绵,抱着的小马崽子,从她怀里滚下来,摔倒在炕上,蹄子乱踹,想爬起来。它连跌带晃地站起来一会,又摔倒了。头正搁在刘桂兰的盘着的腿脚上,一滴冷冷的水珠掉在它的晃动着的长耳丫子上,接着又一滴。它不知道这水珠是啥,不知道这是妇女的别离的眼泪。

郭全海把小烟袋别在腰里,过来替刘桂兰脱下棉袄,扶她躺下,他也解衣躺下来,脑瓜搁在炕沿上,低声说道:“别哭,你一哭,我心就乱了。参军的人有的是,打垮蒋匪,我就回来的。萧队长说:‘蒋匪快垮了。’”

刘桂兰还是哭泣着。郭全海往年打胡子的那股劲头又涌上来了。他心一横,骂起来了:

“你哭啥,要扯腿吗?要当落后分子吗?”

刘桂兰用手背擦干眼泪,说道:

“我不哭,我不哭了。”

但是不听话的眼泪还是像断线的珍珠似的,配对成双地往炕席上掉。她接着哭溜溜地说道:

“我也知道,你去是对的,不用跟我说道理。我就是个舍不得。咱们在一块堆的日子太浅了。”

郭全海打断她的话说道:

“往后在一块堆的日子多着呢。”

刘桂兰手擦着眼窝又说:

“我要是男人,跟你去多好。”

“在家生产也当紧。咱们合计一下,家里还有啥活要干的,明儿开大会,我就报名了。”

刘桂兰脑瓜靠紧他胸脯,黑发抵住他的下巴颏。她低声地说:

“家里事倒不用惦记,咱们宗宗样样都有了。你这一去,不知有几年?”

“快了。蒋介石跟他的美国爸爸,都不抗打。一两年后,打垮蒋匪,就能回家。我准挣个功臣匾回来。”

“衣裳铺盖,啥也没有收拾好呀,还得几天吧?”

“那不用你操心,啥也不用带。这一报名,三两天就走。你怎么的,又淌眼泪?妇女都不结实。别哭了,听小鸡子叫了,咱们再躺一会,就得起来了。忘了告诉你,你的请求,我跟萧队长说了,你还得自己去请求。”

“啥呀?”,因为别离,刘桂兰一时懵住了,记不起来。“你要入党的请求。”

刘桂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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