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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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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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揍他。”

“悠①他。”

①吊。

“挖掉他两个细长眼睛,叫他留下枪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着摇摇头,吧一口黄烟说:

“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调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枪?”

老孙头插嘴:

“有是准能有。光复那年,‘中央’胡子刘作非刚来不久,杜善人二小子还跟韩老六的大小子回家来过呢。咱亲自听见杜家响过一枪。”

郭全海忙说:

“这就露出点头了。咱们一面调查,一面开大会追根。”

第10节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们参加了斗争。大伙动手抠政治。从打杜善人的翻把账起出来以后,人们知道地主心不垮,还是想反鞭①。仇恨的心,又勾起来了。他们都说:“要保江山,要抠枪。”“地主舍命舍财不舍枪。枪不抠尽,太平日子也过不消停。”黑天白日,大会小会,屯子里又卷起了暴风骤雨,向封建猛攻。

①翻把。

发现杜家翻把账的第三天下晚,农会西屋吊在横梁上的大豆油灯的五个灯苗不停地摇晃。照着炕上地下,黑鸦鸦的人堆。杜善人还没有来。人们吵吵嚷嚷议论着。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

“抠不出拉倒,送他到县大狱去,咱们也省心。”

郭全海没有吱声。他寻思一会,又跟几个积极分子低声合计了一会,往后叫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去找杜家的小儿子媳妇,劝她坦白。郭全海正说到这儿,身后有人叫:“来了,来了。”窗户外边,有灯光闪动,两个民兵带着杜善人挤进人堆里。杜善人脸庞煞白。胖大的身体摇晃着,差点站不住。头两天他又说出了三个地窖,想要叫人不抠他的枪,但是人们就是要抠枪,别的啥也不稀罕。屋里灯火,在人气和黄烟的烟雾里,忽明忽暗。有的人骂杜善人道:

“面善心不善的老家伙。笑不离脸,心里揣把刀。”“你干过多少黑心事呀?”

“修桥补道,尽摊人家官工,你这叫借香敬佛,借野猪还愿。”

郭全海也慢条斯理地说道:

“要是他把匣子拿出来,陈年旧账管保都一笔勾销。”杜善人听到这话,抬起眼睛,冲人堆斜扫一眼,想要说啥,却又收住,又顺下了眼睛。郭全海压低嗓门在老孙头耳边说一阵小话,叫他去劝劝。老孙头挤到前边,他想,还是先尊他一声:

“咱们菩萨心肠的善人。”

杜善人又抬起眼睛,瞅着在他家里吃过劳金的这个笑眯左眼的大车老板子,却没有答话。老孙头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你听我说:咱们一东一伙,也有些年,你有什么,咱也摸底。你在旧中华民国,就养活过枪。光复那年,还摆弄过匣子。痛快都说了,放你出去,干正经活。”

“我没有呀,叫我说啥?”

老孙头说道:

“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你说没有,家修四个炮楼子,搁啥来把守?”

杜善人见钉得紧,又看见众人都冲他瞪眼,沉思一会,松了一句:

“我养活过一棵洋炮,再没有啥了。”

张景瑞紧追一句:

“洋炮呢?”

“早交官家了。”

老孙头说:

“哪个官家?”

“旧中华民国。”

“你他妈这旧脑瓜子。只有咱们八路哥才配称官家,你还不知道?”

张景瑞连忙打断老孙头的话,怕他把话引开了。杜善人却早抓住这点,他点头说:

“是呀,我是个旧脑瓜子。我是个‘夹生饭’。往后我知过必改。这回献出了金子,下定决心,跟农会走,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为人民服务。”

大伙都笑骂他口是心非。张景瑞忙说:

“别笑。老杜家,你要是真心改过,咱们也欢迎,可是得把大枪交出来。”

杜善人说:

“庄稼院哪有那玩艺呢?”

老初插嘴:

“不说大枪,说匣子也行。”

“匣子更没有。”

老初挤过来:

“你二小子把二八匣子①插在欤B里,可屯都知道,你敢说没有?”

①匣枪的一种。

“确实没有。我要是有,天打五雷轰。”

老初脸红脖粗地叫道:

“没有,拉出去。”

张景瑞摆弄着大枪,枪栓当的一声响,杜善人吃了一惊,脸又变色了。老初又说:

“咱们调查确实,他有大枪匣枪,插起来是要翻把。他不讲咋办?”

“绑起来。”

“送他去蹲笆篱子。”

小猪倌动手就推,杜善人叫道:

“哎呀,妈呀,你们别吓我,我有气喘病。哎呀,不行,我眼花了,妈呀。”

他往地下倒。人们扶着他,不让他倒下。有人拿水瓢舀半瓢水他喝。他才站起来,直着腰眼,两眼往上翻。小猪倌说道:

“这么大岁数,还叫妈呢。”

张景瑞气冲冲地用枪顿得地板响,骂道:

“装什么蒜呀?再不说,把他往外拉。”

蹲在炕上一直没有吱声的郭全海,这时候噙着小烟袋,和气地劝杜善人道:

“你得说呀,说了没事,不说没有头。”

杜善人哭丧着脸道:

“叫我说啥呢?金子元宝都拿出来了。”

张景瑞接着问道:

“枪插在哪?再有金子元宝咱们也不要,光要枪。”杜善人挨近炕沿,坐了下来,要碗水喝了,这才脊梁靠着墙,慢条斯理说起枪的事:

“头年五月,我那二小子跟韩老六的大小子韩世元打哈尔滨回来。韩世元带一棵匣枪是不假。放在欤B里,也是不假。他们坐一个车回来,韩世元还带一个窑子娘们,不敢回家,怕媳妇找他干仗,藏在我们家的西下屋。他和那个破鞋常唧唧。有天下晌,听见下屋枪响好几声,把我小孙子吓得够呛。咱们当他要打死那娘们。往后,他又到南门外搁枪打野鸡,叫大青顶子的胡子头北来知道了,半夜里来把他绑去,他连枪带人,随了北来队胡子。”

张景瑞打断他的话:

“胡说。”

老初也说:

“你别胡嘞嘞呐。”

老孙头望着郭全海说道:

“看他编得可圆全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杜善人仰起胖脸来道: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再详细调查,韩世元娘们还在,你们去问问。我说的话,要有一句不实在,搁枪崩我,也不叫屈。”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道:

“早调查好了。在你家吃三年劳金,你家的事,根根梢梢,咱都知道。你那二小子啥活不干,就好摆弄枪。韩大小子有枪,你二小子也有,你当老孙头我不知道。”

张景瑞瞪眼瞅着杜善人说道:

“你小子随了‘中央’胡子第三军,跟韩世元一块堆,打哈尔滨拉回一大车东西,连车带东西都是抢的。那时候,谁敢走车呀,他要没拿枪,能把东西拉回家?”

杜善人忙说:

“韩世元有枪,东西也是韩世元的。”

张景瑞驳他:

“别把过都推到死人身上。多会韩世元到你家西下屋住过?你儿子在西下屋冲灶坑里试枪,隔壁邻居谁没听见?谁不知道?”

老孙头插嘴说:

“你当咱们不知道你这根呀?”

老初挽挽袖子,露出黑不溜秋的胳膊,使大嗓门叫唤:“他不说拉倒,拉他走。”

杜善人不走,也不吱声,站在地当心,像一个拴马桩子。小猪倌从老初的胳膊下面,钻出个头来,仰脸对杜善人说:“我说你这大坏蛋,把枪留着是给谁预备的呀?你造一本翻把账,又插下枪,想反鞭,你不想活了?”

杜善人还是抵赖着:

“确实没有枪,……妈呀……你们冤屈好人。”

小猪倌笑道:

“看你有没有出息?这么大的人,孙子都有了,还叫‘妈呀’。”

郭全海上白大嫂子那一组去了一趟,又回来了。他背对着杜善人,压低嗓门跟近旁几个人唠着。杜善人不叫唤了,侧耳听着。郭全海转过身子来说道:

“干榆木脑瓜,死也不说,你小儿子媳妇早替你说了。”杜善人听到这话,胖身子哆嗦一下,一会又镇定下来。还是说那句老话:

“确实没有呀,庄稼院哪有那玩艺?”

郭全海叫把他送走。两个民兵从人堆里挤出,一个逮着杜善人的领子,一个拿出捕绳来动手要绑。郭全海说:

“绑啥?他还能跑掉?”

杜善人没有上绑,从屋里出来,老孙头跟到门外,冲那送差的民兵叫道:

“加小心呀,别叫他走近那棵榆树。”

一个民兵说:

“用你废话,咱们干啥的?”

月光底下,老孙头担心杜善人寻短撞树,小心望着三人走过那棵榆树,见没有事,才转回屋里。院子里新下的雪上,留着三个人的清楚的杂乱的脚窝。

第11节

追问杜善人的枪的会散了,郭全海往妇女组走去。月亮照着雪地,四外通明。郭全海放下帽子的耳扇,两手拢在棉袄袖筒里,往杜家大院走去。杜善人家都撵大院了,妇女们在杜家大院的上屋,围着杜善人的小儿子媳妇,追问她家插起的枪枝。

郭全海迈进杜家上屋的东屋。屋里冒出一股热气,把眼都蒙住了。他停一会,才往里挤。妇女们团团围住一个人,那是杜家小儿媳。她站在当间,胖脸上一对小眼,骨碌碌地往四外转动。有的妇女盘着腿,坐在炕上。有的叼个二三尺长的烟袋。有的坐在炕沿奶孩子。一个快坐月子的女人挺个大肚子,一个人占个半人的空当。老田太太坐在灯匣子旁边一条凳子上,一面用心地听着,一面捻麻线。赵大嫂子站在老田太太的旁边,两手扶着锁住的肩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都站在胖疙疸跟前,正在追问。郭全海进来,刘桂兰早瞧见了,只是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白大嫂子挤过来告诉他说:

“好说歹说也不行,还是那句话,她不知道。”

郭全海吧哒吧哒抽着小烟袋,走到胖疙疸跟前说道:“都说你知道,要不早说,赶到咱们起出来,事就大了。”胖疙疸听到郭全海说这话,觉着分量就不同,偷眼瞅瞅郭全海的脸色,就透出点口风道:

“要是说了,大伙上那儿起不出啥来咋办?”

郭全海移开烟袋道:

“只要说真话,起不出也不怪你。”他怕她动摇,又添上道:“你要不说,就得沾包,民主政府也有笆篱子,能关你的。闹到那步田地,后悔也来不及了。”

胖女人慢慢腾腾又问道:

“要是说出来,公公要揍我咋办?”

老初可嗓门叫道:

“他敢揍你!”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黑眉毛说道:

“咱们妇女小组准给你撑腰,他按倒你一根汗毛,叫他跪着给你扶起来。”

老孙头眯住左眼说:

“咱们大嫂子真能。”

胖女人瞅着白大嫂子又问道:

“我要说出那玩艺来了,能参加妇女会不能?”

白大嫂子说道:

“立下了功劳,大伙谁不欢迎你?不在妇女会,也一样光荣。”

胖女人叹了一口气,停一小会道:

“好吧,我说。”

她就说起她家二掌柜的把两棵大盖交给五甲她娘家兄弟,叫他插起来。二掌柜的跟她娘家兄弟拜过把,又都在家理。那时候,她正在娘家,枪是亲眼看见过,两棵崭新的九九大盖。插在哪里,可不知道。郭全海听到这儿,连忙挤了出来,叫老孙头马溜套爬犁;又要白大嫂子、刘桂兰和小猪倌加派妇女和儿童,封锁四门,不让一个人出去;又叫张景瑞住在农会看果实;安排停当,他和两个民兵带着杜家小儿媳,连夜上五甲。临走,郭全海叫把杜家小儿媳的孩子交给赵大嫂子,免得带去在路上冻着。

星星照着雪地,十分明亮。雪填平了道上的沟洼,爬犁在雪上飞走,赶上小汽车。在三匹马的清脆杂乱的蹄声里,郭全海跟胖疙疸唠着,转弯抹角,又扯上匣枪。胖疙疸说:“有是能有。咱可不知道搁在哪儿?咱过门才三个年头,孩子他爹也不说这些。”

郭全海问她那天为啥跟她二嫂子干仗?提起这件事,她就上火。从她二嫂子娘家骂起,一直骂到二掌柜。爬犁跑了五里地,她骂了五里,临了,郭全海插嘴问道:

“你二嫂子能知道匣枪不能?”

胖子听到这儿,心想:“她妈的,我为啥要替她瞒着?”就大声地对郭全海说道:

“她咋不知道?二掌柜干的事,还能瞒着她?”

说到这儿,早到了五甲。爬犁停在胖子娘家的门口。这屋门窗都关得溜严。他们叫开门,点起灯来,胖子的兄弟起来了,他们让他穿好了衣裳。他姐姐跟他小声说了几句话,这小子就爽快地说道:

“你们跟我来。”

郭全海叫老孙头留在屯子里,陪着杜家小儿媳,自己和两个民兵跟这小子奔出屯子,往松林走去。日头冒花了,东方的天头通红一片。闪闪金光映在雪地上,晃人眼睛。走了三里,到一个慢坡,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木下面,那小子用脚拨拨地上的松雪,在冻着的雪堆里露出一块黄油布。民兵上去,抓着黄油布豁劲往外拖,拖出一包东西来,解开来一看,两棵新的九九枪,见了太阳了。枪栓上涂着鸡油,枪筒却锈成焦黄。那小子又引着民兵,在离松木不远的填满积雪的一个窟窿里,起出了五十一排子弹。

爬犁拉着人和枪,往回赶时,郭全海跟杜家娘们闲唠着,有时又扯上匣子。两个民兵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爬犁赶上了公路,老孙头扬起鞭子说:“插起枪,想反鞭,这一下看他再反!”

他们回来,屯子里正煮头晌饭。铺着雪的家家的屋顶,飘着灰白色的柴烟,没有刮风,白烟升起来,好像冻结在冷风里的白色的柱子似的,不晃也不动。爬犁拉进农会的院子,张景瑞还躺在炕上,听到人马声,他慌忙从炕上跳下,跑到院子里,帮忙卸下枪。人们都来到农会的里屋,围着看枪。郭全海叫老孙头和跟去的两个民兵回家去睡觉,他自己不困,招呼杜家小儿媳说道:

“你过来,咱们上你家里去。”

杜家胖儿媳跟郭全海走着,她边走边问:

“郭团长,你看我还能找对象不能?我们掌柜的两年没有音信了。”

郭全海没有吱声。看到这位年轻庄稼人一本正经的,也不看她,也不唔的,她也老老实实,不敢说啥了。到了杜家,找到她的二嫂子,她劝到晌午,瘦麻秆子没吐露一句。这时候,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了。郭全海叫胖女人去睡,要白大嫂子、刘桂兰来劝。不到一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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