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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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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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逛过道儿吗?”头两回救过韩老六的驾的白胡子问他。韩老六立刻低着头说道:

“逛过,我有罪,有罪。”

这时候,斗争的情绪,又往下降。有人说:“你看他尽说自己的不济,他定能知过必改。”也有人说:“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献了地,别的就不用问了。”人们向四外移动,虽说还没有走的,可是已经松劲。郭全海着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着韩老六的鼻尖,涨红着脸,大声对他说:

“别扯那些,你先说说拉大排队,办维持会的事。”“我拉过大排,办过维持会,那是不假。”韩老六满脸挂笑,瞅着郭全海,他把他对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露在脸上,“那是为的保护地面,维持秩序。”

郭全海忙说:

“我问你:你叫大伙捐钱买二十六棵钢枪,你是寻思给谁看家呀?”

韩老六平静地,假装笑脸说:

“给大家伙看家呀。”

郭全海脸上涨得红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楼里,胡子来这屯子,你请他们在你院里吃饺子,喂牲口,这叫做保护地面?”

“郭主任,这个你可屈死我了,大伙调查调查,看有没有这事?”韩老六一边笑,一边说,心里却有点着慌。

这时候,人群里面,起了骚扰。李大个子挽起俩袖子,露出一双粗大的胳膊,推开众人。他拉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往前面挤去,高声嚷道:

“老郭!老郭!老田头有话要说。”

说着,他们已经挤到“龙书案”跟前。老田头取下他的破草帽,眼睛里混和着畏惧和仇恨的神情,瞅着韩老六。由于气愤,身子直哆嗦,他的太阳晒黑的、有垄沟似的皱纹的前额上,冒出好多细小的汗珠。

“同志,郭主任,我有话要说,有仇要报。”老田头的眼睛望着刘胜、小王和郭全海。

老田头往下说道:

“请同志做主……”

小王插嘴说:

“说给大伙听听,大伙做主。”

老田头向大伙转过身子来,然后又扭向韩老六说:

“‘康德’九年,我乍来这屯,租你五垧地,一家三口,租你间半房,又漏又破,一下雨,屋里就是水洼子,你还催我:‘我房子不够,你快搬。’我说:‘六爷叫我搬到哪儿去呀?’你骂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管你屁事。’‘六爷,我想自己立个窝,就是没地基。’你做好人了,说得怪好听:‘那倒不犯难,我这马圈旁边有一号地基,你瞅着相当,就在那上面盖房,不要你的租子。盖好三两间房子,你们一家子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多咱不愿意住了,再说吧。’我领了你这话,回去跟我老伴说:‘真是天照应,碰上这么个好东家。’那年冬天,我顶风冒雪,赶着我一条老牛拉一挂破车,到山里拉一冬木头。那年雪大,那个冷呀,把人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有一回拉一车松木下山来,走到一个石头砬子上,那上面盖了一层冰,牲口脚一滑,连牛带车,哗啦啦滚到山沟沟里了,西北风呼拉呼拉地刮着,那个罪呀,可真是够呛。十来多个赶车的劳金来帮我,才把车扶起,老牛角也跌折了一只。”

人群里有人说道:

“老田头说短一点。”

“那是谁?”郭全海问,“老田头,不要管,你说你的。”“那时候,你家老五是山林组合长,要给日本子送木头,我辛辛苦苦拉一冬天的木头,却叫他号去给日本子了。我那老伴气得哭一宿。第二年,又拉一冬木头,还割了洋草,脱了土坯,买了钉子,盖房子的啥玩艺儿都准备好了。到第三年挂锄①时候,盖好三间小草房,就差没盘炕,没安门窗了,我一家三口搬进东屋,当天你叫李青山把你三匹马、一匹骡子牵进我西屋,你来对我说:‘牲口有病,不能住敞棚,借你房子搁一搁。”

①铲草完毕,把锄挂起。

“三年盖个屋,作你的牲口圈了。我老伴哭着,跪下来磕头哀求你,哀求你儿子,说这房子新盖起,牲口住下,就再不能住人,请你积点德,别叫牲口住。你儿子用脚踢我那老伴,张口骂道:‘看这老家伙,你忘了这地基是谁的吗?再哭,把你撵出去。’”

老田头说到这儿,停了一停,用他的干干巴巴的手指头,抹一抹眼睛,又说:

“三年立个窝,做了你韩家的马圈,牲口在屋里拉屎尿尿,臭气出不去,三间房都臭气扑鼻,招蝇子,也招蚊子,到下晚,蚊子像打锣似地叫,我家三个人咬得遍身红肿,没有一块好肉。把我新屋当个牲口圈,我只好认命,这也罢了。你还要祸害咱们丫头。一天你来看你那黄骟马,看见我们的丫头裙子,你就凑过来说疯话。我们丫头那时才十六,你四十三了。你叫她跟你,她不愿意,你把她拉到草垛子里,剥他的衣裳,她咬你一口,你窝火了,临走你说:‘你等着瞧吧。’不大一会,你气冲冲地,带领三个人来了,张口就要拆房子,要地基,要不就要人来抵,四个人走进屋,不由分说,把丫头架走……”

说到这儿,老田头痛哭起来。人堆里有人叫唤:“打倒大地主!”“打倒地主恶霸韩老六!”人们都凑上前来。老田头接着说道:

“四个人把她架到后沿,用欤B草绳子绑在黄烟架子①上,连绑三道。她叫唤,你们拿手绢塞到她嘴里,剥了她的衣裳,使柳条子抽她的光身子,抽得那血呵,像小河一道一道的,顺着身子流。往后,往后,”老田头说到这儿,他更大声地哭了。人们往前边挤去,纷纷叫打。有人从老远的什么地方投来一块小砖头,落到韩老六脚边。韩老六的脸都吓白了,腿脚抖动着,波罗盖直碰波罗盖。

①晒烟叶的木架子。

有人呼唤着:

“剥掉他的衣裳!”

又有些人叫唤:

“打死他!”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人挤到韩老六跟前,打韩老六一耳刮子,把鼻血打出来。下边有几个人叫道:

“打得好,再打。”

可是大多数的人,特别是妇女,一看见血,心就软了,都不吱声。打韩老六的是谁呢?韩老六睁眼瞅着,是李振江。他心里有数,可还是低下头,让鼻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下,叫大伙看见。大伙看见打韩老六的是李振江,起始是发楞,往后明白了,但不知道怎么办。老田头看见是李振江打韩老六,他起初奇怪,往后就退后了一点,郭全海还是叫老田头说:“你说吧,老田头。”

“我的话完了,没啥说的了。”老实胆小,而又想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老田头退到了桌子的后边。白胡子迈步上来。李振江也挤上来占了老田头的位置,用手指指韩老六说:“田万顺跟你算了账。我也种你地,咱们也该算一算细账。我打你一撇子,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韩老六说。人群中有说打得好的,也有说李振江带劲的,也有帮李振江骂韩老六的。可是大部分的人,连老田头在内,都不吱声,慢慢地,一个一个地,都走开了。李振江又说:

“你当村长的那年,日本子要碗碴子,你跟咱们民户要,我说我们家里没有摔破碗,没有碗碴子,你叫我们到外头去捡,不捡就罚钱,这事有没有?”

“有,老李哥,”韩老六说。他脸上的颜色变好了,说话也流利了。“我是一个大坏蛋,我的不济的事可真不老少。皆因我是一个‘满洲国’的旧脑瓜子,爱动压力派。如今民主政府行的是宽大政策,我要求你们姑息姑息,担待担待,留着我这条小命,我要是不知过必改,不替农会办事,不跟萧队长和农会的各位委员,往革命的道上迈进一步,我摊一颗炸子。”

“你别扯那么老远了。你自己说,你作这么多坏事,该怎么的?你愿打,愿罚,愿分呢,还是愿蹲笆篱子?”李振江问。“那还能由我?”韩老六说,极力忍住心里的快乐:“大伙儿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斗我三回了,说起来,我真是心屈命不屈,反正作错了,就得领呗。”

白胡子说:

“罚他十万。”

李振江说:

“把他留的二十垧地也拿出来。”

人们七嘴八舌说开了:有人说,把他撵出大院。也有人说,把他送到县里蹲大狱。又有人说,罚了分了,就不必押人。有些在发表不同的议论,也有的人一声不吱,在后沿松松散散地走动,而且想找机会,溜出会场去。刘德山打头走出去,走到学校大门口,赵玉林问他上哪儿去,他说:“昨儿下晚来了个亲戚,喝多了一点,脑瓜子有点发胀,得回去躺躺。”在他后面,又走了一些,多数是说闹病,少数是说有事情。

老孙头没有走,也没有说话。他蹲在后面一个墙角下。萧队长走来问他:

“你咋不说话?”

老孙头站起来说:

“大伙都说过了呗。”

“依你说,李振江打韩老六,安的是啥心眼儿?”

老孙头狡猾地笑着说:

“斗争恶霸,不打还行?”

“这是真打吗?”

“那哪能知道?他们一东一伙,都是看透《三国志》的人。要我说,那一耳刮子,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萧队长走到前边,跟工作队的人合计了一下,又叫郭全海、白玉山、赵玉林几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会。郭全海走到桌子的旁边,对大伙说:

“会就开到这疙疸。今儿天气好,大伙还着忙割小麦,拿大草,韩老六该怎么处置,大伙提意见。”

好多人同时唤道:

“押起来。”

有人说:

“叫他家里人把十万罚款送来,多咱交钱,多咱交保,短一个不行。”

郭全海又问:

“大伙的意见呢?”

有好些人回答:

“对,多咱交钱,多咱交保,就这么的吧。”都想早一些结束,快一点回家。

郭全海又道:

“老田头,你意见咋样?”

老田头低下头来,不吱一声,好半天,他才说话:

“我没意见,就这么的吧。”

第13节

大会散了以后,韩老六押回笆篱子。不到晌午,李青山送来十万元罚款,杜善人、唐抓子送上一张保单,韩老六交了保了。

大伙回到家里,连积极分子也都懒懒散散的,干啥也不带劲。人们怀了一颗旧的疑心来开会,又抱了一个新的疑心回家了。回到家里,有的下地,有的放马,有的套车,有的铡草,有的侍弄园子地,有的到河里打鱼。为了生活的困难,为一点小事,他们摔东西,打牲口,跟老娘们干仗,有的干脆躺在炕梢,一声不吱,也不动弹,全都混天撩日地打发着日子。生活的海里起过小小的波浪,如今似乎又平静下去,一切跟平常一样,一切似乎都还是照旧。

老孙头孙永福却没有回去。出门时,他跟他的老伴说过,说这一回可真要把大汉奸治下。会开得这样,他不愿回去,怕老伴顶他。他跑到工作队里,萧队长正在主持一个总结经验教训的会议,老孙头不管这些,喘吁吁地跑到萧队长跟前,说道:

“萧队长,我不干这积极分子了,这小官儿可不是人当的,尽憋气。”

萧队长说:

“积极分子不是官,是老百姓当中敢作敢为的头行人。你要不干,不做这好人,不用来辞,不来就行了。”

“不是不来,我一开头,就随队长,还能半道妥协吗?我是想:咱们是孔夫子搬家,净是书①,心里真有点点干啥的。”

①书、输两字,音略相同。

萧队长安慰他几句,叫他回去还是跟知心人唠嗑,跟老百姓聊天,说大地主好几千年树立起来的威势,不是一半天就能垮下的,不能心急。

刘胜心里不好受,但他不吱声,坐在窗户跟前的桌子上,在看小说。

小王觉得韩老六早该杀掉。他对萧队长说:

“你去问问赵玉林,看他主不主张整掉他。”

萧队长说:

“你不能单看几个先进的积极分子。发动群众,越广泛越好,打江山不怕人多。老百姓说:‘人多出韩信。’”

小王对于不杀韩老六,心里还是不服气,却又没有再说啥。

萧队长也怪不好受。因为他瞅着群众往回走的时候,都懒懒散散。他也和群众一样,感到不舒服。可是他不说。这是因为他是一个踏实的实际工作者。好多年来,对于实际的问题,他都是用全力来设法解决,不愿意用闲话,用空想来耽误时间,浪费精力。而且,他心里感到,谁都想从他嘴上寻找安慰和办法,而不是来听他的唉声叹气。他打发老孙头走后,继续总结这几天的经验。临了,他说:

“往后斗争会越加厉害,我们一面要多加小心,一面要加紧工作。张班长,你叫警卫班多加小心,老刘你暂时把书本放下,快去看看李振江他们尽干些什么。小王你不要老是咕噜咕噜的,去看看赵玉林他们。我到老田头家里走走,他的话准没说完,好吧,就这么的,各干各的去。”

散会以后,萧队长就起身走了,万健跟着他。

老田头在院子里铡草,老远看见萧队长来了,连忙站起来,赶到门口迎接他。萧队长拉着他的手,一同走进屋。这屋还有七成新,西屋发出叫人恶心的马粪马尿的气味。萧队长和老万走到西屋的门口去看看。自从工作队到来,韩老六把骡马牵回去了。西屋成了马圈,墙被牲口磨掉了上面的泥块,露出了里头的草辫子。门框被牲口啃了好些个豁牙,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马粪,蝇子一群一群地飞着。这屋要住人,得重新盖过。老田头带着萧队长离开西屋,走到东屋,炕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两眼瞎了,鬓发白了,穿着一件千补万衲的蓝布大衫子。她在摸索着劈花麻①,老田头告诉她:“萧队长来了。”

①不到时候的线麻。

“呵呵,萧队长。”她用眼睛尽力瞅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好像她能看见似的。她慌忙用自己的衣袖摸着揩擦炕沿和炕席。“炕上坐,同志,你们真是老百姓的大恩人呀,你们一来,韩家就把牲口牵走了。”

说到这里,她凑近萧队长坐着的地方,悄声地说:“那人是个阎王爷,你们这可把他治下了!”瞎老婆子爬到炕梢,在炕琴上摸到一个烟笸箩。老田头到灶坑里点起一根麻秆,给萧队长点烟。萧祥一面抽烟,一面唠着,由韩老六唠到了她姑娘身上,老田头慌忙使眼色,叫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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