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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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2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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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皎一时间呆若木鸡,当左右架着他出了院子时,他都一无所觉。杜士仪此人他只见过两次,虽觉得此子明智果敢,可与其有交情的只有他那儿子姜度,而且也谈不上什么莫逆之交。可如今他逢此大难,满朝文武这么多人,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他说话的,竟然是位居谏官的杜士仪!

他自幼生于官宦之家,当初一见李隆基便为之折服,哪怕因为过从太密而一度被囚,险些流配岭南恶地,最终在百般设法后方才只是出为润州长史。可正因为那时候历经审讯却不曾吐过和李隆基有涉的半个字,天子方才会对他分外优容,可没想到贵极一时之后,他又再次落到了比当初更加绝望的境地!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大理寺,而是仿佛在洛阳宫乾元殿之前。他被人除去外袍,又为之死死按在了刑凳之上,继而则是手足被缚不得自由。眼看着一个持常行杖的大汉走到了自己身侧,他还来不及说一句什么,背上便传来了一记仿佛深达骨髓的剧痛。可这一下之后,行杖却仿佛突然停了,他的嘴里却是被人塞进了一个小布卷。

“楚国公此次决杖,本应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可陛下格外体恤,免了别人围观。只不过,殿庭行杖,一律杖背。大家都知道楚国公养尊处优,因而手下自会有分寸。都是奉命行事,还请楚国公不要记恨我们这些小人物……这东西不是为了让你不呼痛,而是防着你咬了自己的舌头,那时候却不好调治。好了,继续!”

但凡行杖,若是只有臀腿受刑,即便苦楚,但只要好好养伤,痊愈的可能性自然大得多,可脊背之处却是筋骨聚集,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肺腑,当初武后用这一招对付大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打得死去活来,然后死在了决杖之后配流的路上。姜皎从前只听说过此等情形有多残酷,但如今自己亲身体会,他方才知道那些记述根本不足以诠释这杖刑苦痛之万一。

最初几杖下去,他便已经痛得脸色发白,若非口中咬了东西,咬着舌头几乎是必然的。可等到十几二十杖,他就已经痛得昏了过去,背上那一条条青紫交错的杖痕异常可怖,渐渐的更是破皮见血,那不过小指粗细的常行杖每一次带着凌厉风声下击,几乎都会有血滴四溅。一旁监刑的青衣令史见此情景,却是对那向自己看来的行刑差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停止。一时间,即便行刑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但杖责依旧一下一下丝毫停顿都没有。

约摸五十几下的时候,姜皎便悠悠醒转了过来。可这一醒却让他陷入了更加难捱的境地,背上已经说不清是麻是痛还是火烧火燎,他只觉得喉咙里头满是一股腥甜的滋味,额头上挂落下来的冷汗已经糊满了眼睛,那最后几下,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到有人解开他的手脚将他重新架着站了起来的时候,他只觉得两条腿虚软无力,浑身便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淋漓。

“流配之法,想来楚国公未必清楚,我就在此再多啰嗦两句。流配钦州,是六千里外,倘若是骑马,日行七十里,九十天天之内一定要到配所;倘若是骑驴或者步行,是日行五十里,百二十天内必须到配所;至于伤重而不得不坐车,是日行三十里,两百日之内必须到配所。所以,还请楚国公早作预备启程,否则误了日子,难免还会有些波折。”

说到这里,那青衣令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笑容可掬地说道:“对了,因圣人震怒,楚国公之弟贬春州司马,都水使者刘承祖配流雷州,其余还有好几个配流的。路上倘若同行,还能有个伴……”

说到这里,他见姜皎勃然色变,最后竟是吐血软倒了下来,他愣了一愣后便将手一挥,见人架着失去了知觉的姜皎离开,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倘若大理寺还是李朝隐坐镇,今日此般行刑,那老儿必定会阻止抑或干脆廷诤,可现如今新任大理寺卿是个绵软懦弱的,中书令张嘉贞亲自吩咐下来的事,自然不敢有所违逆抗争。要说姜皎还真的是无用之极,听闻天后年间,颇有几个铁骨铮铮的官员,受刑之时虽几度昏厥复苏,却始终一声不吭!

“这几年圣人制令杖杀抑或是用杖刑的次数,还真的是越来越多了……”嘟囔了这一声后,他阴恻恻一笑,吩咐把人送回姜家,转身便回去复命了。

当高力士得到姜皎已经决杖,不日便立时启程前往配流所在钦州的消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的事情了。惊讶于大理寺那边竟然动作如此之快,他不禁陷入了踌躇。因为这一桩突如其来的风波,李隆基近日以来气性很不好,所有妃嫔那儿都不曾去过,大多数时候都闷坐在贞观殿,几乎谁都不见。事到如今,他也不想成心去触霉头,思来想去便决定暂且不去呈报这个消息,可没过多久,尚书省那边就有知情识趣的令史送来了另一个消息。

“谢他一声,就说此事我记住了。”

打发了一个心腹宦官去传信,这位从武后当权一直屹立不倒的内侍省第一号人物,不禁在宽敞的直房中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杨思勖去安南平叛,前时战报回来说是战功斐然,不下于王毛仲那两手花架子。可杨思勖建功立业,他在宫里就没有别的够分量的人好支使了。现如今这节骨眼上,岿然不动是可以明哲保身,可问题在于,这时候需要打破僵局的人!而且在他看来,此次的这一场风波,固然看上去此消彼长,可事后只要天子醒悟过来,自作聪明的人便会玩火自焚!

“将军,将军!”

一个年轻的内侍匆匆进了屋子,见高力士有些恼怒地挑了挑眉,他便慌忙说道:“柳婕妤往陛下的贞观殿去了。”

柳婕妤?第一个坐不住的不是王皇后,不是武惠妃,而是柳婕妤?

高力士在最初的诧异过后,立时眉开眼笑了起来,当机立断地说道:“去尚书省,请他们立时把今日奏疏节略送陛下御览!你亲自去,对人这般说……”

对那年轻内侍严密嘱咐了好一通话,高力士这才回座,支撑着脑袋沉吟了起来。虽没有一定的把握,但横竖不是他亲自出马,死活就看天命了!

贞观殿中,尽管天子面沉如水,但柳婕妤还是端着得体的笑容,行礼过后便送上了几样精致的点心,末了才说道:“妾身知道陛下如今心绪不佳,可若是为了那些流言蜚语便伤了御体,岂不是令天下臣民全都心怀忧切?这几日皇后殿下也好,惠妃也好,再加上妾身和其他嫔御,人人都生怕陛下气坏了身体。一二无知小人作祟,无伤大雅,还请陛下珍视身体,莫要因为外人之言,错怪了人。”

“哦?你说朕错怪了谁?”

见李隆基面色倏然转厉,柳婕妤便不慌不忙地说道:“妾身惶恐,只怕陛下因人言错怪了皇后殿下和惠妃。流言起自宫外,陛下却不见嫔御,岂不叫宫中人心惶惶?妾身今日斗胆请见,只请陛下见一见皇后和惠妃,如此后宫上下自然安心。”

按照嗣滕王所奏,废后之言起自姜皎,李隆基自然最疑心的便是武惠妃。然而,时隔数日再细细思量,他却越想越觉得王皇后亦是嫌疑极大,因而索性谁都不见。此刻柳婕妤如此说,他不禁陷入了踌躇。见自己所言仿佛有效,柳婕妤心中暗喜,这才不动声色地又添了一句话。

“不过,听说今日清河崔氏与京兆杜氏联姻,听说是黄门侍郎裴漼亲自充当地大媒,外头好大的热闹。”

李隆基正因为柳婕妤这若有所指的话而眉头紧皱,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家,尚书省送了今日一应表笺奏疏的节略来。”

“卿之言朕已皆知,你且退。”等到柳婕妤退下,李隆基令外间进来,等展开那长长一卷节略一扫,当头一连数份奏疏的标题就让他一时面露严霜。

谏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封还制书事!

☆、334。第334章御前激辩,针尖对麦芒

尽管杜士仪如今已遭贬斥,可裴漼作为大媒,亲自往观德坊杜宅走过一趟提亲,送去的定亲礼物却是丝毫不马虎,原就是赵国夫人李氏在此前口头订约之后,提早为儿子置办下的。而杜士仪早先就打算拿出两万贯来给杜十三娘置办嫁妆,因而尽管这一次看上去有些仓促,但家奴部曲当日便悉数出动,从前那些早就定好的东西纷纷从南市各大商肆中送了过来,一时间把前头院子里的几间屋子堆得满满当当。

而同在观德坊的官宦人家也好,平民百姓也罢,很快都从杜氏家人口中打探得知杜士仪此次要赶在南下岭南前,把嫡亲妹妹嫁入清河崔氏,因而婚期可说是赶得无以复加。当得知清河崔氏竟对此并不在意,虽有人暗中讥嘲,但更多的人都是感慨于杜士仪爱护妹妹,崔家亦体恤杜氏兄妹之情。

于是,当天行过纳彩和问名,次日竟立时就是纳吉和纳征之礼。当永丰里崔家按照古礼,送来了大雁和几乎塞满了巷子的聘礼时,围观的人群竟是把附近几条十字街都给堵得严严实实。

然而,在这种热闹喜庆之中,人群却只听得后头好一阵大声喧哗,紧跟着便是一阵扯破喉咙的嚷嚷:“让开,快让开!陛下宣召!”

这时候竟然天子宣召?宣召的是谁?杜十九郎不是已经被贬了吗?

尽管人群一下子为之炸了开来,但众人还是纷纷往两旁退避让路,总算是堪堪腾出了一条足够一人通行的路来,让了那一身内侍服色的宦官和两个随从通过。这一行三人策马小跑到了杜家门口,头前那个宦官便纵身跃下马背,大声说道:“陛下宣召,快请杜郎君立时随我等入宫!”

家中平日都是杜十三娘主持家务,可现如今她都要出嫁了,杜士仪当然得亲自出面替妹妹操持,所幸秋娘和竹影如今都能独当一面,月影虽年纪小些,可也能帮上手,而赤毕等人在前头招呼那些崔家送聘礼的人,他则是亲自接待崔俭玄的长兄崔承训,两人虽则早就相识,但并没有太多的深交,可今后就是姻亲了,崔承训最关切的是杜士仪此次遭贬的事,一来二去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外间的动静就被人报了上来。

尽管今日是崔家下聘的大日子,可崔承训知道,天子宣召比什么都重要,更不要说兴许还关乎杜士仪的前程命运。因而,他立刻站起身来,满脸凝重地说道:“杜十九郎,此处的事情有我即可,你立时入宫去吧!君前容不得半点失误,你千万小心!”

“那就容我失礼了!”

这会儿宫中来人,杜士仪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因为自己一个遭贬之人的动静实在太大。然而,他也是被这一次的突发事件逼得不得不豁出去赌一赌,否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因而,他向崔承训拱了拱手后就立时出了正堂。他也不忙着先去见那宣见的宦官,而是紧赶着回房换上官服,这才来到了前院。

甫一照面,他便立时认出,此时此刻前来宣召自己入宫面圣的这个宦官,依稀竟有几分面熟。微微一沉吟,他便笑了起来。竟是当日探花筵时之人!

“李静忠,原来是你。”

见杜士仪还认得出自己,李静忠目光闪烁,却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等到杜士仪身边随从牵来了马,他待其上马后,自己也跃上了马背。直到进了洛阳宫,刚刚两个随从都垂手退下,他引着杜士仪一路往宣政殿方向行去,觑着四下人都离得远,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杜郎君,陛下今天心绪很不好,还请你千万小心些。惠妃让奴婢捎话给杜郎君,多谢杜郎君能够为楚国公说一句公道话。”

上次这李静忠在探花筵上陪侍自己,就曾经坦陈是武惠妃的人,如今又提醒了这么一句,更代武惠妃致谢,杜士仪顿时暗自苦笑。他如今在朝中还只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原本根本不想卷入后妃之争中。倘若不是蓝田县主之案他恶了王皇后,此次张嘉贞又明显公报私仇,单单姜皎党羽就陷进去多人不说,更是以杖刑上公卿,他还不至于胆大到封还制书的地步。如今武惠妃这空口白话的感激,对他来说并不能解燃眉之急!

接下来这一关能否安然度过,便是生死荣辱两重天!

心中豁出去的他踏入宣政殿之际,已是把所有顾虑都排遣一空,换上了一张从容镇定的面孔。作为常朝以及朝会之后接见大臣的地方,自然是空旷宽阔,人少时更有一种冷寂寥落的滋味,此时此刻御座上的天子沉着一张脸,左右内侍宦官无不是低垂着头,仿佛连呼吸都摒止了一般,那气氛何止凝肃!在这种僵硬得仿佛连空气流动都为之停止的环境中,他不禁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压力。

“杜士仪,你很好。”李隆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可第一句话便是语带双关,紧跟着又哂然冷笑道,“你从门下省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结果官民送行,又是紧赶着嫁妹,看着你这大张旗鼓的架势,恐怕别人还以为你不是贬斥,而是荣升一般!”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和崔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交情莫逆,因而去岁他丧服期满后,臣就已经为幼妹十三娘和清河崔氏口头定下了婚姻之约,崔十一郎河南府明经科解送之后,便行完婚。前几日他得了解送出场回来后,得知臣即将前往衡州上任,崔家知道十三娘只有臣这唯一一个至亲兄长,所以方才打算立时完婚。臣本不想委屈了妹妹,可却拗不过他们,因而所能做的不过倾其所有置办嫁妆而已。毕竟如今一别,不知多久方才能够相见。”

李隆基已经让人去打探过,所奏都是崔家聘礼如何丰厚,杜家置办嫁妆如何豪气,再有就是给杜士仪送程仪的里头有多少达官显贵豪门世家,可此时杜士仪的回答也着实中肯。而短短一两日,上书为杜士仪求情的官员就已经有十数人,他的怒火历经几日,也已经渐渐平复了许多,当初没想过的那些关节,眼下却已经另有考量。

“至于陛下说臣大张旗鼓,犹如荣升,臣不敢苟同,虽贬犹门庭若市,其如公心民意也。臣封还制书,乃是身为谏官的职责。陛下不以臣微末,自万年尉半岁有余便超迁左拾遗,臣铭感五内!律者,纲也,此次楚国公之案付中书门下究其状,然未得人证物证诸多实据,便奏其罪断其刑,民间非议本就不少。更何况纵得其罪,其刑亦当依律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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