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爱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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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爱拾遗-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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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花,是你种的吗?」不知是哪来的直觉,陆衡一开口就问花的事。
「……嗯。」吴悠怔然数秒才点头承认,瞬间眸子黯淡不少。或许是冰凉啤酒入喉的缘故,嗓音变得有些艰涩:「每年四月五日一到,我就会去花市买一盆回来。」
陆衡喝了口啤酒,随口问:「清明节?还是分手纪念日?」
时间点太巧合了。黄佑祥今天才跑来,晚上她就喝闷酒,他很难不联想到他。
「你说得对,也不对……其实那一天,是我孩子的忌日。」吴悠扯出一抹笑,笑得极苦,「……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陆衡一时无言,而原先望著她脸庞的目光,不自觉地顺势下移到她平坦的小腹上。
「呐,你要是想笑就别憋著,我不会介意的。因为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好笑,那个胚胎还那麽小,甚至还没有一颗蚕豆大,是男是女都还没办法分辨,但我居然那麽认真地当一回事,一年接一年地买花回来悼念……到最後,连我自己都搞不太清楚,我到底是在真心哀悼那个被我一手葬送的小生命,还是在做足赎罪的表面功夫,演戏给自己看……」
她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那些搁置在心底发馊的不堪往事也一段接一段地从她口中吐出。
她真的心知肚明,用亲身血泪换来的那段悲剧,在他人眼中看来,充其量就只是普通寻常得要命的老梗闹剧罢了,甚至不够滥情,观众连「所以勒?然後呢?」都懒得过问,直接掉头走人。
可是,隐藏在心里的伤口,还是会痛。尽管已经从一开始的撕心裂肺,慢慢钝化成每年一次的小发作,痛的感觉,依旧顽强地存在著。
陆衡只是再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她。换过她手里的空瓶。
而他接著说出口的话,却令她刚接过沁著冰珠的手一颤,「这样比较好……你也知道这个决定很明智,不是吗?」
「你……难道不觉得我……杀人?」她问得非常迟疑。
「这问题,你问错对象了。我全身上下什麽脏器都不缺,就独少那味良心。」陆衡笑了,淡淡地,却比冰镇的啤酒还要凉透十倍不止。「让我这样问你吧,吴悠。斩立决和凌迟,同样是杀人,但,对犯人来说,你觉得哪一种方式比较慈悲?」
「……」
「老实说,我不是女人,无法理解为什麽只是从身体里取出一块多馀累赘的肉,反倒在你心里种下疙瘩。」
「你──」多馀?累赘?听出他话语中事不关己的漠然,吴悠罕见地动怒了。
陆衡却没因此住口,继续说下去:「既然你早就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了,心里又这麽反覆煎熬,又有什麽意义?你就不能换个角度想,你只是让那个孩子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你不是女人,也永远理解那种曾经可能成为母亲的心情。」吴悠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显然不打算再与他多谈。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所以我才能说得这麽无所谓。」陆衡也接著起身,走到她背後,刻意把话说得讥刺,然後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但是,吴悠,我的『置身事外』可是用悲惨都不足以形容的成长过程换来的。所以,我绝对有资格以孩子的立场告诉你──与其被生下却受尽折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出生。」
他的这番话,让吴悠蓦然觉得一寒,从骨子里冷出来的恶寒。却不是因为迎面拂来的夜风的关系。
「相信我,吴悠,在我看来,你算是为那孩子、也为你自己做了好事──真正负责任的母亲,绝不会坐视小孩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饱受磨难。」听来明明是温柔甜蜜的口吻,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悚然颤栗。
「陆衡……你真的……很可怕,非常可怕……」吴悠撂下这句话,便紧抿著苍白的唇,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
陆衡也无意反驳,一脸轻松淡然地接受她的恭维,直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安全门後,这才低低地道出一声:「晚安。」
是的,他很可怕……所以,才能在那个人吃人的「家」里存活下来。
她知道要怕他,这样很好,这样……以後对她才安全。





、路爱拾遗 32

淅沥沥……淅沥沥……遥远模糊又清晰如许的连绵雨声。
下雨了。雨针细密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湿淋淋的瘦小身躯,尽管不住颤抖,仍紧握著小小的拳头,用力敲打那扇陈旧的门。
门後,是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阴冷的这个「家」的破落仓库,却是他与拖著一身病痛的母亲,唯一的栖所。
但,门被锁起来了。
「妈!开门!……妈,你怎麽了?快开门──」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叫喊著。
回应他的,始终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就在他心慌意乱地决定要转身去找家中唯一肯搭理他的异母大哥帮忙时,门「磅」的一声被打开了。
母亲长年苍白、仅著悲凄神色的脸孔,蓦地绽放一朵艳红玫瑰般诡丽的笑。
十岁的他,立即联想到他曾在书上读过的那句成语──怵目惊心。心下感到极端不祥。
「小衡,来,帮妈妈打针。」母亲朝他招了招手。
他这才注意到,母亲以佣人身分进入这个家生活之後,因长年劳动而粗糙长茧的手,又重新涂上了蔻丹。
那十片早已褪了鲜豔的暗褐,看上去一点也不美丽……反倒像是乾涸的血迹。
「妈,你今天要出去?」他瞧见母亲换上了她最好看的一套衣裳──尽管是收在衣橱中好几年、透著刺鼻樟脑味的旧衣──心里百般纳闷著。
「出去?我是还能去哪里!」母亲忽然间冷凛了脸,歇斯底里地用力抓住儿子的胳臂,指甲都深深掐了进去,「哈哈哈……原本以为替那男人生下你之後,或许就能翻身了,没想到他竟然那麽怕那个心肠歹毒的女人……这个鬼地方,居然连下人都瞧不起我……哈哈……要是没有你,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吗!都是你!都是你这扫把星的错──」
嘶吼著的同时,连续数道满含仇恨的巴掌也狠厉地甩上他的脸颊。
猝不及防的耳光,让他咬破了嘴唇,唇角立刻溢出一片血渍。
不过,他没有哭。家常便饭,他习惯了,泪腺和情绪也就跟著麻木。
他只用手背随便拭了下嘴边的腥甜,又问:「……妈,你不是该打针了?」
「对,对……打针……」母亲暂时发泄了心底长久以来积怨,又是怔然。
他扶著近年来精神状况愈来愈差的母亲坐在狭小斗室内唯一一张椅子上,没有先换下身上湿透的衣服,而是熟练地打开装有注射针筒和胰岛素瓶的药盒。
自从母亲确诊罹患糖尿病後,一直都是年纪尚幼的他帮母亲注射。
一无所有的母亲,也只有他能倚靠。
开盒後匆匆瞥过的第一眼,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我怕打针……小衡,妈妈怕痛……」然而,母亲的喃语又干扰了他。
「妈,打针不会痛,就像被蚊子咬一下而已。」
一天当中,母亲情绪平静的时刻愈来愈短了,他得把握时间。
所以,他没来得及注意到盒中排在最角落的那瓶胰岛素,有曾经被开封过、又小心翼翼封好的痕迹。
冷静精准地将准备妥当的针头,刺入母亲白皙瘦弱的手臂静脉,缓缓施打。
「小衡,你知不知道……妈妈恨你,真的好恨、好恨……」待他结束注射後,母亲抬起另一只手,眼神温柔地抚摸著儿子不久前被自己打肿的侧脸,说出口的话语却彷若毒液,「……是你,毁了妈妈的一生。是你!」
「妈,你累了。」他异常冷淡地回应,那双与她极其相似的眼睛,眸光清冷得犹如无机质的矿石,又像是澄澈得足以反映一切真实的湖水。
「我是累了,所以……最後这句话说完之後,就要休息了……」迷离的笑意,染弯了她渐渐失焦的双眼。
不对!有什麽事情不对了!为什麽母亲会全身发颤、冒冷汗……
「妈!」他察觉母亲的异常,心里开始著慌了起来。
这是低血糖症!只有长时间没进食的人会这样,或是……过度注射胰岛素……
在他回来之前,她到底做了什麽?
「……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其实是我儿子,尽管我那麽恨他……不,我恨的其实……是我自己……小衡,妈妈……好爱你,真的……」语速愈说愈慢,一如她随著分秒流逝愈来愈微弱的呼吸。
「妈……你……你为什麽……」他隐隐约约猜测到一个恐怖的可能,惊惶的目光不由得扫向药盒。
母亲用已经虚弱不堪的声音证实他的揣想:「……妈妈今天……有自己乖乖打针……用完……加水……」
不!不应该这样的……
「不要!啊──」
在她咽下最後一口气的同一瞬间,惊恐至极的尖啸,从小小的身体里窜出,连滂沱大雨都遮掩不住。
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也自那一刻起,鬼魅般如影随形,始终未曾离去……
「不……不行这样……妈……妈!」
蓦地,陆衡一身涔涔冷汗地自噩梦中惊醒。
不知何时趴睡在他身上的猫儿也受到惊吓,发出喵的一声尖叫,窜跑得老远。
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那点深沉的痛,再也不受控制地往外扩散。尽管时节尚未迈入初夏,四肢百骸却彷佛渗进千年冰寒,冷得他不能自己地颤抖。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向来浅眠不易好睡的吴悠趿著拖鞋,一脸莫名被扰的恼怒,匆匆走到他愣坐著的客厅沙发边。
「陆衡,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鬼叫什麽──」
还没骂大一半,她又倏然住了口。
不仅因为他的脸色苍白如死,还因为他眼角滑下的那两行水液。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就将披在身上的薄外套扯下来,覆上他此刻看起来显得格外薄弱的肩膀。
然後顺势捱著他坐下,把他意外僵冷的手牵进掌心里,搓了搓,试图暖和它们。
双眼却善意地不与他视线接触,「谁叫你要一下子乾掉那麽多啤酒,看,做噩梦了吧?活该!」
沙发前的桌几上或立或倒地搁著十罐啤酒空瓶。
自从在天台上聊了几句,她几乎是狼狈地落荒而逃;看样子,剩下的酒应该是全让他一人解决掉了,之後醉得摊在沙发上倒头就睡。
「……不是噩梦。」隔了半晌,陆衡才吐出这四个字。
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轻暖热度,让他从双手开始,身子渐渐回暖,可心底仍旧冻著一块霜。
不过,包覆双手的那份柔软,已经足够将他带离失温晕眩的边缘。
「喔……」吴悠愣愣地应了声,实在是无话可说,可又不放心让他独自在那边纠结个没完没了,简直尴尬到极点。
「其实我曾经……做过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从那之後,就万劫不复了……」而後陆衡身子一斜,躺上她的大腿,朦朦胧胧地说著她听不懂的话。
吴悠也没摆出嫌弃的脸色推开他,索性任由他像只无助徬徨的猫靠著她,「在这复杂的世界,谁不会犯错……」
「吴悠,你溺过水吗?」
「没。我高中、大学都是游泳校队,溺你个大头。」
「如果你曾经差点溺毙……当你终於挣扎著爬上岸之後,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什麽?」
「你是怎样?就跟你说我泳技很好了。」
「对,以後打死你都不会再碰水……」
「……麻烦你说人话,谢谢。」
「如果……再栽进去一次导致灭顶,那就是自己太蠢了。」
「我觉得现在……自己坐在这里听你瞎扯些五四三才蠢……哈……」她终於撑不住,很不淑女地打了个大呵欠。
「吴悠……」
「嗯……」
「你心真好。」
没有回话,却点了下头,再顿住。
陆衡稍微侧转勃颈,抬眼看了下她的脸庞。
她,睡著了。
原来,自己身边还是有这麽「单纯」的人……
陆衡的嘴角勾起了笑,尽管很淡很淡。然後,在原以为又会彻夜失眠的预想中,安心地闭上了疲惫的眼……

作家的话:
关於作梦。
和我家那口子一起生活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是那种会说梦话的人。
前天一早才清醒,他就问:「你昨天做了什麽梦?」
「我不记得我有作梦啊……呃,我又说梦话罗?」
「嗯。你说:『你坏,我打死你!』我还回你:『对对对,我坏,你乖乖睡觉啦。』」
「那……我不会还真的出手打你了吧?」因为有过一次爆笑的「前科」,我有点担心。
「是没有啦。不过我受到了精神攻击。」
所以,这两天,因为歉疚,我对他特别好……




、路爱拾遗 41

路爱拾遗
夏颖
第四章
这天,已经接近正午,陆衡才挣扎从舒适的被窝中撑起浑身无力的身子。
或许是前天夜里猛灌酒又没盖被子睡觉的关系,非常难得地,隔天他就感冒了。而且还是让他头重脚轻、把猫砂当成猫饲料那种程度的重感冒。
偏偏那个让他拖著当了一整晚人体枕头的女人,却一点事也没有,醒来後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忿忿不平地骂他睡麻了自己的双腿,还用力巴了下他的头,完完全全地活力充沛。
曾经听某个体弱多病的家伙说过,这世上只有笨蛋不会感冒。看样子,是真的。
不过,这笨蛋却心软得可以,特别准他放「病假」。等他病愈,再加倍做牛做马偿还。
他撑著昏昏沉沉的头简单梳洗完毕後,走到厨房找吃的,就在冰箱上发现用磁铁固定住的一张便条纸。
或许是留言的人行动匆忙,连原本娟秀的字迹看上去都有种让时间追著跑的应付了事感──
「给我找麻烦的大病号,餐桌上有海鲜粥,自己用微波炉加热。我房间里的那台笔电可以借你上网。P。S。敢给我随便点进色情网站害它中毒,你就死定了!」
陆衡不由自主地弯起了眼角,露出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自己几乎都要彻底遗忘的笑容。
他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那碗其实一点也称不上好吃的浓粥──别说还带著些许生硬的米粒煮得不够熟透,连味道都像是忘了加盐似的清淡;说实话,吴悠的厨艺远远不及她的医术,果真是术业有专攻──顺手翻看著报纸,然後在财经科技版的某条新闻上停留了半晌。
「千麟生技公司代理总裁路珩新官上任,大张旗鼓进军国内制药产业……」
他喃喃读著报导内容,只见唇角弧度愈加上扬,眼里的笑意却愈显稀薄。
乾净地吃完了粥,洗好了碗,他第一次踏进吴悠的卧室里。但,打开房门,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出乎意料的冷蓝色,连被单、窗帘都是同一色系。而房里除了必须的床架桌椅衣柜,别无他物,精简得不像是一般女孩子充满粉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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