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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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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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群人,进一家砸一家。到了柳珍阁,叫小的鉴玉器。小的哪儿敢接,告诉客人老掌柜和少掌柜都不在,最近才摘的鉴宝牌子,只卖,不鉴。那伙人一听,招呼着要砸。小的赶紧先稳下他们,讨得一丁点工夫,奔您问个主意。”老伙计抹了一把汗。
“恶霸?破财免灾吧。他们要多少?”杨氏沉住气,在心里估算这一趟得破多少财。
老伙计急得一拍大腿,哭丧着个脸,道:“银子要是能打发走,小的就不来扰您的安宁了。带头的是两个富家子弟,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到市上寻乐子哩!唉呦呦,您快拿主意吧!”
分娘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插嘴说:“阿伯,胡乱给他们鉴了,然后送客、关门。”
“不能鉴……两拨人赌着呢,一边说是真货,一边说是假货,后头的打手都带着家伙,要不然怎么一路砸到柳珍阁呦……说真,赌假的那帮人砸;说假,赌真的那帮人砸;不说,两家一起砸……小的实在不忍心柳珍阁金字招牌被砸,匣子都没敢打开,就怕一打开被讹。”
杨氏闻言,拍案而起:“还有没有王法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转身回到屋中,开箱取出当年薛尚书给柳家签下的婚书,拉了春娘,打算到柳珍阁借公主儿媳的名号压一压他们。若压得住,大家好商量,热茶好酒送走,若压不住……
“四儿,跟上,要是他们敢乱砸乱抢,你立刻跑到光德坊京兆府,找京兆尹喊冤去!”
春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杨氏拉着胳膊带到屋门口。她见这架势是要出门,忙唤分娘帮忙递个帷帽来。分娘应声,跑进屋里拿上帷帽,追在后头喊:“娘,我也要去!我也要同您一起守护柳家祖产!”
五人急匆匆走到西市,柳珍阁门前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间,无非是唏嘘连长安最资深的柳珍阁也在劫难逃了。
鉴宝这事儿,说它真亦可,假亦可。那货物上又没长着“真品”俩字。只是,鉴为真,得给出确凿的真品理由。鉴为假,得让大家心服口服认定这就是假的。相比之下,真不好讲,假好讲。比方说,一个夏代占卜用的龟壳上刻的字是秦小篆,肯定假。
鉴不出来,或者鉴的不地道,被人砸招牌只能自认倒霉。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氏昂首迈进柳珍阁,弯腰向当中椅子上坐着的两位纨绔子弟行礼:“二位,对不住您了,掌眼的柳掌柜不在长安,鄙店小本生意,还请高抬贵手。”
“抬,温兄,把手抬起来。”墨袍纨绔哈哈笑着,举高右手。
他身边的蓝袍纨绔也哈哈大笑,将左腿抬起:“柳家大娘,我可是连贵足也抬了。”
“你们!”分娘气得心火直往脑门冲,她跺脚上前,指着那两人斥责:“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天子脚下,欺负我们良善百姓,官爷会抓走你们打板子的!”
凤仙花染红的指尖停在墨袍纨绔的鼻尖前。
“啧,小娘子,兰花指,爷的最爱啊!”
墨袍纨绔涎着脸,拢起折扇,以扇子去碰分娘的手,意图调戏调戏。分娘“哼”了一声,直接抓住扇子。纨绔没提防,脱手叫分娘把扇子抢了去。
“嘶——嗤——”
柳分娘干净利落地把那扇子撕了个五马分尸。
“烈,够劲。爷的至爱。”墨袍纨绔随即扭头对蓝袍纨绔说:“扇子借我。”
蓝袍纨绔顺手从革带上把扇套解下来,扔给墨袍纨绔:“你的口味还是如此重。今天借了我的扇子送美人,改天记得把你那几个温顺小羊羔给我尝尝。小娘子,兰花指挺美。”
“你才兰花指!”分娘还要再说,被杨氏拉回去了。杨氏又施一礼:“小女不懂事,扇子钱我们会照陪,只是掌眼人不在,两位若不买玩器字画,请另选别家鉴玉吧。”
蓝袍纨绔翘起腿,漫不经心地摆了个兰花指,瞅着杨氏说:“别家都砸过了,只剩你们这家。我俩赌真假,总不能赌到最后一家铺子也分不出胜负吧?听说柳珍阁招牌最硬,掌眼人不在,这些个伙计们都是白吃饭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没鉴过玉,还没见过掌柜的鉴玉?柳家大娘,莫废话,赶紧给鉴了,我赌假。”
“我赌真。赌这是晋时古玉。”墨袍纨绔挥挥手,身后的随从把木匣盖子打开捧上。
柳分娘探头,想看看是什么稀罕东西,稀罕到能砸下一街的鉴宝招牌。
“娘!”她只瞧了一眼,失声尖叫着捂起眼睛躲到了杨氏身后。
几个伙计见了,忍不住倒吸冷气。
饶是杨氏沉得住、能当家,这会儿脚下也发起虚来,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围在外面一路看过来的小商贩与路人们再次唏嘘,唉,当着柳家三位娘子的面就打开了匣子……天杀的混帐东西,造孽啊……
印五
见过缺德的,没见过这么缺德的。
“哈哈,鉴吧。鉴得不好,别怪爷不客气砸了柳珍阁的招牌。”墨袍纨绔“唰”地一下,打开他借来的扇子,一脸痞子相。
“地痞!恶霸!流氓!”柳分娘觉得她们受了莫大的非礼。
墨袍纨绔悠闲摇着扇子,嬉皮笑脸道:“非也,非也。地痞能有古玉?爷这般斯文儒雅、风流倜傥,就算要玩一把痞子,那也是个雅痞。”
“对,雅痞。吾等只霸色,不霸恶。柳家大娘,你女儿很美色啊。”蓝袍纨绔一脸猥琐。
杨氏别过头去,一字一顿说:“实不相瞒,柳家跟当朝公主是儿女亲家。二位看着也是富贵人,还请互留一步,将来见面好说话。”
“公主?当朝公主多了,长安走十步就能遇见一公主。皇上还是我舅舅呢!”墨袍纨绔笑出了眼泪,抬袖揩去,拿扇子指着那木匣,逼迫道:“不鉴?不鉴就砸。全长安找不出一家店鉴真假,留你们这个阁那个斋有何用?全都砸烂,一群没用的东西。”
“恕不能鉴。”杨氏碰了碰小厮四儿,让他跑去报官。
蓝袍纨绔抬眼瞧见了,冷笑两声:“柳家大娘,别费事派人搬救兵喽,一品大员搬来也不顶用。你给个爽快话,告诉他,这是假的,我重重有赏。”
“对,爽快点儿,告诉他,这是真货,我也重重有赏。”墨袍纨绔转起扇子玩。
“鉴得出,你们付钱离开,对吗?”帷帽下面,春娘的脸色早已煞白。
两位纨绔同时点头:“鉴得出,重重有赏。只要给我们分出个胜负,让他心服口服。”
“我鉴……”春娘往前迈了一小步,犹豫一瞬,又迈了一步。别人不知,她是知的,柳珍阁绝不可以被人砸了招牌……祖父曾说过,等她和分娘及笄,就把牌匾后面藏着的好玉取两块,找最好的玉作人,雕两支玉簪,算作她们的陪嫁。
那里藏着玉,或许还藏着别的宝贝,若被砸,闲人哄抢走镇店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柳春娘迈出第三步,木匣就在跟前。
“回来,别碰它!我们回家,叫他们砸。”杨氏拦住春娘。她宁愿柳珍阁被砸,宁愿等公公和丈夫返长安后责罚自己没有当好家,也不愿女儿去碰那龌龊物件。
“娘,我得鉴……我能鉴……”春娘哆哆嗦嗦伸出手,伸向那个木匣。
匣内盛有一柄墨玉所琢之玩器。
哑黑色,六寸长,擀面杖那么粗,底部雕着两团突起,中部笔直,顶部留了泛红色的玉皮、刻着旋纹。旋纹沟内,还有浊白色的浆状絮。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隔着帷帽轻纱也能看进去浅浅几分,玉质不错,于阗墨玉。春娘略撩起垂纱一角,看到刻有小字:后幸潘安,念其雄伟,制。记载的是晋朝贾后贾南风招幸了美男子潘安并制作此物的事。
如果必须给它一个确切的描述,那么,玉的材质,茎的形状,合为其名。
是块好玉,却让所有柳珍阁的人感到羞耻、耻辱、愤慨、愤怒。
“小娘子,快摸,不摸怎么鉴呢?今天在西市看了那么多男人摸,我这还是头一遭见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摸这物件,过瘾。子曰,不亦乐乎?哈哈!”蓝袍纨绔色迷迷地盯住了春娘的手。
“乐!极乐!”墨袍纨绔也把目光聚在春娘手上。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他原本只是跟姓温的打赌,赌新入手的房中助兴之物为古玉,没想到柳珍阁还有女子鉴宝。比上回来这里收获了一枚十八面骰子还让人意外。
两个纨绔各自臆测着马上就要出现的情形:那女子白嫩嫩的小手,颤巍巍握住又黑又粗的器物,当着一众陌生男人,把它举在眼前,细细地摸索品评,而她的母亲就站在旁边……
墨袍纨绔摸摸下巴,对这画面很满意。
春娘的手停在了匣子上面,颤抖着,她在下最后的决心,碰,还是不碰。
碰它,拿起来鉴它,则贞洁二字全失。未嫁的女儿家,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还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如果以后让夫君知道这事,不如撞死算了。
不碰它,就没法鉴它。柳家一铺珍宝,除了砸不烂的青铜疙瘩,别的物件都将毁于一旦。春娘抬头,看到当中货格内,一尊水晶杯正亮晶晶闪着光。柳八斛教她掌过,战国造的,磨得晶莹剔透,让人难以相信那是人力所为。据说天下一共有两个,柳珍阁藏的这尊水晶杯也算小半个镇店宝了,是柳八斛心爱之物。如此美好的水晶杯,千百年流传下来,竟要碎在今日**……
鉴玉,得上手……上手,则不洁不贞……
“小娘子,摸呀,一回生,二回熟嘛!”那两个流氓纨绔等的不耐烦了。
春娘两眼一闭,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匣子,轻声说:“鉴好了,假的。”
赌真古的墨袍纨绔听见她说“假”,拿扇骨敲着椅背,责问柳春娘:“你连摸都没有摸,何以鉴得它是假货?!坑爷呢?来人,砸了,柳珍阁比前边砸的那几家更不靠谱!”
另一位蓝袍纨绔拍手笑道:“薛弟,认输吧。要不然,小娘子你再摸摸?好叫他输的心服口服。摸一把,上上手。”
“柳家鉴玉无须上手,正如名医诊疾无须把脉。它是假的。”春娘没转身,匣内的东西,她再也不想看第二眼。“整个西市的掌眼人都上了手,他们可曾告诉过您,此玉为何玉?”
“纯黑如墨,于阗墨玉。柳小娘子,你看仔细,上面写的一清二楚贾皇后命人按着她面首那物的模样制作。这是晋时古玉,真货。”墨袍纨绔提醒春娘别看走了眼。
“他们掌错了。”春娘走到杨氏身边,握住杨氏的手,稳住打颤的身子,籍以获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祖父曾教导,玉有五色,白、黄、赤、黑、碧。玉之黑如墨者,以石墨沁羊脂为贵。所以于阗墨玉的名声最盛。但这不是于阗墨玉。”
老伙计一听,有门儿,东家柳八斛没白教导春娘。街上围着看的人群里也有被砸了招牌的,见柳家一个稚气小娘子驳了他们,不免忿忿,往前挤了挤,喊道:“这玉分明就是于阗产,莫要信口开河,乱说瞎掰。”
杨氏低头凑到春娘耳边小声鼓励:“别怕,砸了咱该认栽就认栽,娘在呢。”
春娘握紧杨氏的手,柔声弱气地说:“天下有很多州县都出产黑玉,不单单于阗一个地方。譬如梅花玉,产在汝阳,有黑、红、绿三种颜色。见了黑色而认定它是于阗墨玉,此为第一大误,掌错了头一步,自然辨不出真假。”
外面又是一阵喧哗。两个纨绔乐得趁机贬他们一次:“活该被砸,爷没砸错。”
“静一静,老规矩,鉴了宝,得说宝,让她说。”另一个同行止住了喧哗,他想看看,柳八斛的孙女,能说成个什么样:“柳氏,这块玉我上过手,温润如脂,不是于阗是哪里?我掌过的玉,比你戴过的花还多!”
垂纱遮了春娘的脸,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还是那般低柔的声音缓缓说:“有两个缘故。撇开于阗路途遥远、采玉运玉异常艰辛这些不说。由晋到唐,四百年了。四百年前,贾后握权时,已有五胡乱中原之兆,朝廷多半敛不来于阗的贡玉。这头一样,没有贡玉,哪儿来的于阗墨玉雕东西呀。”
“另有一佐证,晋为金德,尚白色。这便是第二样缘故:如果于阗给大晋贡玉,必贡羊脂白玉,必不会贡黑色墨玉自触霉头。所以,鉴它不是于阗玉。”
“而西晋都城在建康,建康有钟山,钟山产玉……窃鉴此物为钟山墨玉。”春娘顿了一顿。
周遭没有起哄的。她心里有了底,一边回想着柳八斛平常如何说宝,一边缓缓说道:“西汉淮南王写过一本书,《淮南子》。里面有句话,叫做‘钟山之玉,炊以炉碳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匣中物,色黑、玉皮红、留皮雕、长六寸,径一寸,有刻字九。若此物为晋时钟山玉,只消拿大火烧上几天,不化成鸡骨白之色,那就是真的。”
说罢,向两位纨绔施礼:“贵客,是否需要当街架火盆?”
“升火!烧烧看,叫他输的心服口服,哈哈。”蓝袍纨绔抬了抬下巴,即刻有他的随从拿了木匣子,到卖胡饼的摊上拎来炭炉,当众把那物件丢进火中,停在柳珍阁门前。
柳分娘跑出门槛外,站在炭炉四五步外监督,不许旁人乱碰。边守着边啐,这个龌龊的恶物,早早烧成灰烬才好。
炉温很高,没过几刻就将那根黑地红顶的器物烧裂了纹,烧褪了色。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果然是假货,柳家招牌就是硬,柳八斛的孙女没上手就掌对了。”
春娘暗暗松了一口气。于阗玉怕热忌火,火一烧,准得烧坏,绝对变色。
而匣中器物,无人鉴错,它确为于阗墨玉无疑。
只不过没有证据说它确凿是真,唯有假托钟山玉之名,让它确凿是假。
真真假假,如此烧了最干净。
墨袍纨绔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戴帷帽穿青衣的那女子,起身走到她面前,冷不丁以扇拨开纱巾。跟刚才那个红裙女子一模一样的面庞。姐妹花……
他还没看清楚,春娘已经严实拽住纱巾,被蜇了似的躲到杨氏身后。
“姐妹花,极品啊!”墨袍纨绔朝杨氏一拱手:“愿求柳家女,多少金子?随便开价。”
蓝袍纨绔也打着哈哈凑上来,捶了他几拳,笑道:“老弟,你不厚道,抢在我前头讨美人。不过,兄弟我不跟你计较啦,你的就是我的,对吧?哈哈。”
“那当然,全赖温兄赏脸。”墨袍纨绔又要去拨春娘的纱巾。
杨氏忍着怒火,抖出婚书,高声道:“柳家女儿已经定亲!二位要鉴宝,柳珍阁给您鉴了,四儿,送客!”
“呦,花落谁家?爷今天没一件事顺心。赌真假跑遍西市,输了。霸个色,也输?我瞅瞅夫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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