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满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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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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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好,明天斗宝,只斗铜菱花。”杨氏成竹在胸。
第二日,不出薛思所料,李嗣庄的马车驰进西市,把她们接到了十王宅。
十王宅,建在大安国寺东边,顾名思义,住着十位皇子,包括太子。这一片可谓整个长安城里最金贵的所在了:皇上龙潜时,随圣驾从洛阳搬到长安,和他的兄弟们一起住在这里,所以宁王宅歧王宅都在此处。
后来帝王恋旧,三年前圈画出这片地建起兴庆宫,连政事亦挪到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直接挨上了宁王李宪的后花园。据说好色的皇上和好色的宁王年少时为同一个女人动过心,如今重作邻居,他们兄弟每每吹起玉笛忆旧事,那失恋的调子倒合拍的很。
大明宫挨着十王宅,十王宅挨着诸位老王府,诸王府挨着兴庆宫,兴庆宫住着皇上。从皇上到太子,从老王到小王,全长安的天字号都集中在这里,是最金贵的所在。
春娘进了十王宅,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婢女引路,将她们母女领到花园里的凉亭。亭檐高翘,临着一池碧水,水清风轻,七八个华服皇子正在吟诗作对。几位先到的长者看见杨氏,纷纷打招呼:“柳珍阁也来了呵,少见少见。八斛带回什么好东西没?”
“家主还在返京路上。沾贵客的光,愚妇今日带小女见见世面。”都是西市同行,她虽认不全,常来往的长辈还是眼熟的。杨氏与他们一一行礼,携春娘站在旁边。
自从柳春娘没上手就鉴了墨玉,这些人对她刮目相看。相看啥?那眼神,俨然在相看儿媳妇、孙媳妇。娶回柳春娘,等于娶回了贤内助。青出于蓝,柳家后辈不简单。
“行家全了,开始吧。”李嗣庄挥挥手,他身后的随从立刻捧上铜镜。
“嗣庄,你怎么又弄旧货来斗,我都看腻了。”庆王一看他的镜子,大失兴趣。他也招手叫人打开自己带来的锦盒,说:“都瞧瞧小王我新得的宝贝,楚镜,透雕。”
古时铜镜以楚国最为兴盛,圆镜、方镜、山字镜……连阿尔泰山那边的突厥人都用楚镜。楚镜之中,又以透雕做工最精巧:镜面拿白铜磨得锃亮,镜背则用青铜镂出锦绣纹样,两种铜片夹铸在一起,镶宝错金银,华丽无比。
庆王的透雕楚镜已经被工匠们重新磨过,此时焕然一新,愈发显得银面金背,熠熠生辉。众人齐声赞叹,镜子好,工匠修的也好。摆在十王宅,真是好鞍培好马,好物配上了好殿室。庆王亮过宝,忠王,仪王按捺不住,逐个把自己收来的古镜拿出来斗。
“比来比去,还是本王的透雕楚镜略胜一筹。”庆王一拱手:“兄弟们,认输吧!”
“不急,我的汉朝镜子还没斗完。”李嗣庄指着他的镜子,叫杨氏来说一说。
棣王哈哈大笑:“嗣庄兄,你那镜子没人能解,这都七八回了,你还不死心呀?它斗再多次,也是一面普通镜子,既没说头又没来头,不值钱!汉镜哪有楚镜古,纵那花纹奇特些,能闹出多大蹊跷?”
李嗣庄所持的汉镜,背面所铸纹样与众不同。
正中铸了四瓣柿子蒂,围以矩形方框,框外横平竖直铸着或长或短的矩角。整个镜背通身纹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大神,交错缠绕在矩角线之间。
四神不稀罕,矩纹稀罕。李嗣庄认为此物着实少见,说不定大有来头,拿它斗了几回宝,总也没人能认出来到底是什么纹。有人说这纹仿的日晷,天圆地方,镜圆矩方。还有人说,这纹是道家玄之又玄的讲究,什么天有四柱,镜刻四竖线,代表四根柱子撑天。
说来说去,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又都搬不出确凿为真的证据,没个定论。是以无人能解。也曾拿去给柳八斛看过一回,柳八斛翻来覆去鉴了,说是汉镜没错,别的字再不肯多说半个。李嗣庄问的紧,柳八斛只答他:“汉物,不值多少,您爱收便收着。您说的九宫四神河洛图,小民从未见过,那纹样同河洛图像与不像,实在不敢妄断。”
河洛图,据说可以知天下兴亡,可以寻龙脉。后两样对于李嗣庄的吸引力显然非常大。若真有这事,献给皇上……好处显而易见。
柳八斛那个老狐狸,分明有话不说全。李嗣庄不肯罢手,定要探究探究它背后矩纹所含意义。他在香积寺碰到柳珍阁的杨氏,一聊,得知柳八斛的孙女也能鉴,立刻出重金请到十王宅斗宝,试图从她口中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诸位,可别小瞧我的汉镜,没准儿,河洛图摆在咱们面前,无人能识!当年和氏璧不也被当成破石头嘛。”李嗣庄边说边看向春娘:“柳氏,替吾斗宝。”
杨氏把铜镜递给春娘,小声嘱她:“横竖要夸的比那楚镜好,贵客才能赢。”
“论古,自然是楚镜古些。”春娘抚摸着铜镜背后的铸纹,不知这物该从何处夸起。尤其是矩纹,令她为难。
照实说出来,必定会叫贵客李嗣庄尴尬,而且赢不了这场斗宝……
河洛图长什么样子,春娘没见过。但汉镜背面的矩纹,跟她见过的博戏用具几乎一模一样。说白了,镜背铸的花纹很可能是赌徒所爱之物——六博的博局盘。
六博,春秋时兴起,两人对局,各有六枚棋子,棋盘分为十二曲道,中有四圆点分岔。其中一枚棋子稍大,另外五枚稍小,仿的是行军打仗,与春秋“五个人编成伍,一个人当伍长”的六人士卒编制完全吻合。
可惜到了魏晋,传统六博玩法彻底失传。因为六博有个劣处,它靠掷箸来决定谁走棋谁不走棋,运气的成分多。故而赌徒们更喜欢“掷箸”的部分,棋徒却嫌它不够公平。棋徒一点点改进它,出现了塞戏、象戏,大唐宰相牛僧孺继续改进它的时候,六博早已演变成更耐玩的象棋。
铸着博局盘纹样的汉镜,说出来更加斗不过透雕楚镜。
单就六博也罢了,偏偏是汉物,彼时,这物另有一层讲究。到底说不说呢?春娘想起夫君嘱咐她“一问三不知”,犹豫着是否开口。
“春娘?”杨氏见她只顾看镜子了,忙悄悄碰她一下,提醒她要多夸。
春娘看看那几位同行前辈,他们之中必定有人认得六博。迟迟无人点破,大约亦是不肯说“赌徒镜子”这登不上台面的话,扫了贵客的兴头。前辈们多半跟她娘目的差不多,都是收人钱财,与人锦上添花的。贵客们的破铜烂铁,只能夸,不能贬啊。
“论古,确实楚镜为古,只是……”春娘将镜背朝外示与众人,柔声说道:“只是斗宝比的是宝,并非斗古比古。这镜子,实属难得的宝贝,本名叫作规矩镜。”
印十五
圆为规,方为矩,镜圆纹方,起个名字叫规矩镜。
太宗皇帝有句话说得好,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可见镜子是个讲规矩讲道理的好物件。
只是,铸上了赌具模样的镜子,这规矩道理该从何讲起?
纤纤素手指着六博局的纹样,春娘慢慢地稳下字句:“规矩镜,径七寸,有乳钉四枚,圆钮柿子蒂,饰以四神,镜背矩纹,镜沿草叶纹,无铭字,是汉时铜镜。”
说来说去都是废话,人人看的清楚,十位小王至少见过这镜子七八回了,不消春娘再说一遍。然而春娘依旧慢慢地说,恨不得找个小秤把规矩镜重几两也称出来,好多拖延一些时间琢磨挑哪些华美词藻去夸它。
她讲完镜子模样,把它平置桌上,摩挲着镜背沉吟片刻,缓缓移步右边,低语一句:“真是难得的宝贝……”
这个柳氏女看镜子看入了迷,眼神专注又深沉。
李嗣庄在一旁窃喜,柳氏看了许久,定是有所发现。柳八斛果然有所隐瞒。他的小孙女心智尚弱,诓她的真话,有门儿!庆王催她快些说,李嗣庄阻下庆王,唤婢女上前打扇递酒,边与诸位小王碰杯边让春娘宽心慢慢看:“不着急,仔细些,河洛图哪能轻易认准。”
“贵客所持规矩镜,是汉哀帝时祭祀西王母的礼器。”春娘的指尖停在镜背振翅飞舞的朱雀上,抬头对李嗣庄说。
杨氏拍着手应合:“人君祭祀天神,给西王母用的礼器,那可不就是一件难得的宝贝么!”斗宝嘛,说白了靠的是斗嘴皮子。她不知道女儿所说的汉哀帝到底坐过几年江山,却深谙卖瓜夸瓜,斗宝夸宝,夸上天最好。
听女儿说了镜子的大来头,杨氏嫌春娘的声音不够亮堂,自己走到桌前,俯身去摸规矩镜,咂舌叹道:“如此宝物,有生之年,愚妇能亲眼见到、亲手触到,不枉在世间走了一遭!这全都是托贵客们的福,宝贝啊!”
杨氏夸完镜子,偏头悄声问春娘:“好女儿,汉哀帝是谁?有没有能夸的地方?”
夸汉哀帝?春娘窘着脸,以袖遮面,同杨氏略略窃语几句:“娘,没法夸……汉哀帝就是那个为宠臣割断袖子、喜好……喜好男……咳,娘!您别乱夸。”
“噢噢,娘晓得了,昏君。”杨氏遂停了夸一番镜子旧主人的念头,转身继续夸镜子:“天家的东西,是面镜子也比大夫国公家的镜子强。单说这尊贵气,今天没哪面镜子斗得过它。依愚妇愚见,规矩镜够格拔得头筹。”
“柳氏,何以见得它是汉帝的礼器?你别胡诌,假一罚十,说错了得先罚十杯酒。”太子李鸿弹弹酒杯,冲春娘举杯一笑。
春娘这才发现他腰带上缀满了玉板。他的玉带是十三銙还是十五銙?此君至少封着二品的诸侯王,不可怠慢。她恭敬地朝这位贵人行礼,心中懊悔不已,娘不该擅自接下如此富贵人物的斗宝酬金,这里的人,恐怕任何一位都得罪不起。
太子点头,抬手叫她免礼:“柳氏,说来听听。”
“是。祖父曾教导,每掌一类物,要看其真在何处,此谓掌物。还要看其有何渊源,此谓掌古。两样都揣透了,才能掌古物。”春娘踱到规矩镜前,缓缓说道:“既然是汉镜,须从镜事与汉事来掌。”
“镜事在每年五月五日午时,应着火月火日火时。天下的能工巧匠们都会在这一天乘船入江、开炉铸镜。镜为金、船为木、江为水、月日时为火、模具为土。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百炼成镜,可以辟邪。这种镜子很难铸,千百炉中或许可成一面,尽归皇家。”春娘以玉叩镜,让他们听声音:“此物炼铸精湛,当属火日铸成的贡品。”
几位同行前辈随声附和,确有此说。一个山羊胡子掌眼人说:“即便它是好镜,也比不过透雕楚镜费工费力,且有镶宝。”
“前辈所言极是。”春娘也很为难,鉴假容易,鉴真不容易,更何况还要夸它。她不想说此物在汉时另有“厌胜”的讲究,只得竭力另辟蹊径。
春娘欠身道:“诸位贵人饱读诗书,可知汉书第二十七卷,名曰五行志?”
“哦?你也读史吗?很不错。”太子李鸿放下酒杯,对这个小娘子大感兴趣。蕙质兰心啊!读史的女子与读诗的女子不同,前者是一面镜子,后者是一支笛子。而歌舞之流,不过笼中翠鸟耳,换掉丢掉翠鸟,还会有更艳丽更婉转的。
“您谬赞了,只听闻一些有关于祖业的章句罢了。”春娘声音发虚,无论怎样,还得在权贵面前别扭着劲继续夸下去:“汉书第二十七卷上说,哀帝的时候,曾经载歌载舞祭祀西王母。当时所供奉的礼器是件很特别的东西,这镜子。”
李嗣庄仍对河洛图不死心,听到这里,自发地联想到了他念念不忘的河洛图,欣喜若狂。他举起铜镜,大笑道:“柳氏,哀帝祭祀了这面铜镜,然后西王母大降神迹,在镜子上显示出出河洛图,对不对?一定是这样的!哈哈,我早慧眼识出它不同寻常!”
“恐怕会令您失望。”春娘实话实说:“它上面所铸的,实乃六博图。”
山羊胡子掌柜的闻言一惊,小辈口无遮拦,要捅漏子了!他忙拿眼神去制止柳八斛的孙女,孩子,不可说啊不可说,少说几句真话,胡乱夸几句假话,别惹祸上身!
“你说什么?!六博图?”李嗣庄不相信,脸色登时阴沉下来,斥道:“柳氏,切勿胡言乱语,六博失传已久,这分明是河洛图!”
唉……春娘心底叹着气,上前一步,解释说:“哀帝时所祭祀西王母之物,恰是铸了六博局的规矩镜。王母娘娘母仪三方十界,自然应当祀以金银珍珠铜菱花玉玲珑等珍玩。汉书上这样记载,大约真有这回事,说不定那镜子沾过仙气,是仙家物件,独一无二的宝贝。”
一众同行前辈投以赞许的目光,不愧是柳八斛的孙女,底子听上去很扎实。回头也叫自家孙辈读读史,光靠言传、口教、上手,比起柳家,还是不够。
“哈哈,汉书又怎样?汉书也是人写的,无中生有的事还少吗?无稽之谈。铸六博局,莫非要请西王母同玉帝对弈六博?”庆王抓住机会,狂贬李嗣庄的破镜子。
杨氏这会儿也开始后悔十王宅之行了,早知道一面破镜子如此难夸,她宁愿拿钥匙开库,取柳珍阁里的好镜子借给李嗣庄斗宝用。
杨氏忧心忡忡望向春娘。春娘蹙了蹙眉尖,她连汉书都搬出来了,此人仍要刁难,果然官大脾气大,小民得罪不起啊。这不,才夸了汉镜好,斗楚镜的不乐意了。唉……夸就得夸到底,“厌胜”那话……说了吧。
她低着头,在腹中斟酌该怎么说。厌胜这事,一句之差,就是巫术的嫌疑。她没什么,连累了贵客被扣上“行厌胜之术”的罪名,柳家可赔不起。
哀帝在位时,外戚王莽大司马迷鬼神,笃好谶纬,深信压而胜之这种厌胜的术法。厌胜有趋吉的作用,也有害人的作用,全在于行术人。
而六博本属兵术,初创六博盘局那会儿,一曲一道,皆是有讲究的,与行兵布阵息息相关。生门、死门,其中奥妙重重。镜饰六博,便暗合八卦辟邪与他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祭祀西王母,说不定是王大司马一手操办。规矩镜兴于王莽,祖父说过。
如果将这些话讲给他们听,规矩镜又多了一层用途——厌胜。厌胜,是个太敏感的词。春娘沉吟着,往哪儿夸才能把这镜子的厌胜功效夸成祥瑞无双呢?
她正冥思苦想,一对执雉扇的宫人来报:“九公主探望诸王,辇已过了明德阁。”
“九姑姑来了?快添坐席和茶果。”太子等人忙不迭地整衣正帽,迎接公主。春娘随杨氏退到一旁,她回忆了半晌,终于忆起九公主是何人。
那位在她的时代里被描绘成曾经与王维和李白有过几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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