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帝国的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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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帝国的生与死-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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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负责任地讲,狄青之后,北宋帝国的最高军事决策机构枢密院就对武将们关上了大门,当然这也是北宋整个帝国的态度。

在狄青之前,我们可以说,在北宋帝国的政治舞台上,文人担纲唱主角,武将当配角、跑龙套——重文轻武;那么在狄青之后,我们可以说,这出戏是文人的独角戏、周立波的海派单口相声,没武将们什么事儿——有文无武。

狄青的命运,其实就是整个帝国武将们的命运。



如果要为狄青的悲情命运写一份分析报告书,纸面上的原因大体可以有以下两点:

第一,狄青太红。狄青从一个下级配军,短短十多年扶摇直上,坐到了帝国军事首脑枢密使的位置,升迁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种家祖孙三代累积,临了才由种师道当了个同知枢密院),怎么能让帝国的文人们不眼红。

如果仅仅是政治上的平步青云,那文人们还能忍受,而狄青的红超出了政治范围,不仅在军队、朝堂,还传播到了民间。在西北没有人再唱那首“军中有一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仲淹),西贼闻之惊破胆”老掉牙的歌,人们记得的是骑着白马、戴着青铜面具,取党项敌将于千军万马之中的英雄。开封的少女们做梦都梦到大将军骑着白马来到她们的面前,摘下面具(刺字不能掩盖他那英俊而冷酷的面容),向她们送出温情脉脉的秋波。狄枢密使在东京经常一出门办公,就会召来无数粉丝的围观,造成交通堵塞,成了当时首都交通治堵工作的难题。

在北宋帝国,通常红到这样级别的偶像,只能在文人集团中产生,比如“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小柳主要在青楼圈里知名度高),比如全能才子苏东坡,还比如大史学家司马光和他的死敌“拗相公”王安石。

而一个罪犯出身的士卒,凭着能打点仗和长得英俊(再加上会自我包装),就吸引了整个帝国的眼球(包括皇帝的),文人们觉得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文化现象(当然更是政治现象),它会影响整个帝国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意识形态的问题至关重要,所以整个帝国的文人集团,无论在狄青走红前是他的敌人,还是他的朋友,在狄青做了枢密使后,选择都是一样——站到他的对立面。

第二,狄青太倔。性格决定命运,狄青不只是一个在战场上勇猛的将军,在生活中和政治名利场中,他一样是一个不撞南墙头不回的愣头青。只要狄青认定了的事,他永远不会屈服和回头。早年还在村里当农民的时候,大哥狄素与乡里一名叫铁罗汉的恶霸斗殴,把恶霸打人水中,出了人命官司,兄弟情深,狄青毫不犹豫地替大哥扛了这桩人命官司(后来狄青命好,恶霸又神奇地活过来了)。

狄青的刺字无论在他成名前还是成名后都成了焦点话题。在北宋,并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在脸上刺字。在脸上刺字的士兵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一个部队的整体标识,比如后来大家都知道的“八字军”;第二种是因触犯律法而被充军者,在当时称配军,狄青属于后一种。配军的地位在北宋军队中属于最低下的,所以很多人发达后第一个想到的是把脸上的刺字洗掉。

狄青偏不,他坚持留着他的刺字,他就是要人知道,他是怎样从一个最底层的士兵,一步步成为成功人士、帝国英雄的。

而他与帝国文人的矛盾,在很大程度就始于他脸上的刺字。

第一次冲突发生的时候,狄青已经是帝国颇有名气的武将,当时已做到了真定路副都总管的职位,而他的上司则是韩琦。

韩琦就是那首“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颂歌中的韩老先生,西北战场升级后,韩琦就来到西北,不舞笔墨弄大刀。老韩是强硬派,主张和党项人以暴对暴,针尖对麦芒,以攻为守,只可惜他也只能是嘴上硬,老韩的书生意气正中党项人下杯,在好水川被元昊打得鼻青脸肿,损兵折将,让西夏取得了对北宋关键性的胜利。此战后,文化水平不高的元昊写了首诗悄悄丢进了老韩家的院子,诗曰“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气得老韩差点吐血。

狄青在定州和昔日的老上司遇上了,老韩的风头不减当年,一来军中就大搞整风运动,对于作风不正的士卒,老韩的方法很简单——杀。

杀不了党项人,杀几个手下的士卒那还不容易。

狄青很显然不同意韩琦的武断,两人开始有了矛盾,但矛盾激化还是因为一个妓女。

一次,韩知州请客吃饭,在宴上请来当时定州的名妓白牡丹。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喝高了,包括美女白牡丹在内。

于是,白牡丹捧着酒杯来到狄青席前,轻薄地说我敬斑儿一杯。

众人大笑,这搞得狄将军下不来台。

狄青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之人,没过两天,他带兵去青楼,脱下白牡丹的裤子在伊的屁股上落了几十鞭子。

狄青打了白牡丹的屁股,可损的是韩大人的脸面,韩大人也记仇了。很快他就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狄青在西北的一个老部下焦用,押兵过定州,二人久别,狄青在营中热情款待,焦用喝高了,回来烂醉如泥,误了公事。

焦用押的那些兵向韩琦告了焦用的状,韩琦把焦用关了起来,狄青不过是打白牡丹的屁股,韩琦他要的是焦用的脑袋。

狄青闻讯后大惊,火速前往公署府,替焦用求情。

韩琦闭门不见。

狄青在公署府面前站了很久,门终于开了,韩琦出来了,后面还押着焦用。

狄青替焦用求情,理由很简单,焦用在西北打了很多年仗,立下了不少军功,是个好男儿,如果仅因小过就要砍脑袋,韩大人你是不是过分了点。

韩大人手一挥,当着狄青的面令人砍下了焦用的头,并说出了宣言式的经典名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

韩琦式的宣言在帝国并不独有,后来同样坐到枢密使位置,也同样在西北带过兵的田况也为韩大人的宣言作过注释,田况老先生是这么说的,“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出强寇,凯歌劳旋,献捷太庙,其荣无以加。”这句话,大意就是哪怕你领兵十万,干掉党项人,恢复幽云十六州,把契丹人赶到狼居胥山,取得卫霍这样的成就,回来在太庙给老祖宗匡胤报喜,这些荣光都比不上在东华门外摘下状元桂冠。

是的,这就是掌管帝国军事大权的韩琦田况们的想法,这也是武将及其兵卒在他们眼中的地位,无论你在战场杀过多少敌人,攻破多少城池,负过多少伤,一切都没有用,东华门外高中者,才是真正的好汉英雄。北宋帝国是文人的天堂,文人可以拿高薪,可以朝皇帝脸上喷口水,可以喝酒狎妓风花雪月,他们的脑袋是金贵而安稳的。当初韩大人在西北,高昂着头说对党项人要进攻进攻再进攻,并说打仗就不能考虑胜负,当然更不会考虑士卒的生死。因为在韩大人的眼里,武将和士兵的脑袋,根本比不上妓女白牡丹的屁股值钱,白牡丹的屁股开花了他会心疼,而手下的脑袋掉了,他不会心疼。

狄青久经沙场,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但是那天,他确实被震住了。当所有人都走光了,手下人提醒他说,总管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狄青才回到冰冷的现实。公署面前一片冷寂,尸首分离的焦用倒在血泊中,西北党项人砍不下他的脑袋,帝国的文人可以,韩大人可以。

狄青对文人,更多的是敬仰,他的崛起离不开当时帝国几个文人的力挺。一个是尹洙,是他慧眼识珠,将狄青推荐给了当时西北的两位军事主帅范仲淹、韩琦。第二个则是范仲淹,范夫子曾经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让他多读点书,尤其要读《春秋左传》。在范夫子的激励下,狄青才从一个在战场上作战勇敢的将军转变成为能独当一面,能指挥大兵团作战的军事主帅(对范夫子,狄青也崇敬有加,后来范仲淹逝世后,狄青常去范府,以子弟礼拜问范老夫人,并入范家家庙进香礼拜)。第三个则是传说中的大奸相庞籍庞宰相,庞籍的力荐让他有机会成为北宋帝国唯一一位能单独领兵出战的武将,并一举平定侬智高,成为北宋帝国史上最风光的武将。

但在定州公署门前,狄青看到的,是横亘在他与北宋文人们之间的一道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次不得不作出的决裂。

狄青是永不低头的人,或许从定州公署门前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一辈子都会在脸上留住刺字,让人们知道,他曾经就是一个兵,一个低贱的配军。

他的刺字是为焦用们留的。

后来狄青官拜枢密使,赵祯出于好心,让当时的副枢密使王尧臣给他送了瓶能洗去刺字的药水。

狄青,你洗掉吧!洗掉刺字,平时再多附庸些风雅,多结交些才子,最好认个有点名气的祖宗,你狄家在唐朝不是出了个大名人狄仁杰,认他当祖宗你也不亏,时间一长,或许文人们就会渐渐忘掉你曾经的身份。

狄青说不,我就是要留这个刺字,告诉人们,一个配军也能通过他的努力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东华门,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王尧臣有些尴尬。他和狄青说来颇有渊源,当年狄青在东京拱圣营当一名小兵的时候,王尧臣是那届东华门下的最后胜利者——状元郎,当日状元郎全城巡游万民瞻仰,狄青和几个同伴也在人群中,同伴们感叹都是人咋差距这么大!年轻的狄青不以为然,说他日谁的成就高还不一定呢?

很多年以后,当年的状元郎作了昔日贼配军的副手。即使王尧臣不觉得丢脸,帝国的文人们也看不下去。

反击,必须反击,为了东华门前的荣光,为了帝国文人们的利益,他们必须整体出击。

于是,狄枢密使家就老是出事,先是被水冲,不得不迁家相国寺,后来在相国寺又有人看到狄枢密使竟然穿黄袍玩,于是韩琦老先生见人就问,嘿,你昨天看见“赤枢”(文人们送给狄青的外号)穿黄袍玩没?又有人说看见了狄大人家的狗长出了两只角,什么奇谈怪论都来了。

而鲁达守护的这片废园,当年正是狄枢密使家的后园,一场“火”烧掉了帝国最优秀的武将的未来。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狄青家夜祭祖先,烧纸钱,事先忘记到消防部门(厢吏)那里备案,结果不小心着火,火势不大,等消防人员赶到时已经扑灭了。

一个很小的治安事故,却在帝国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第二天,全东京都传开了,狄枢密使家夜现怪光,经过文人们的整理加工,故事更加精彩,自然在市井小巷大肆流传开来。

有文化就是不同,文人们最后不忘提醒看官,当初朱全忠(朱温)篡唐前,家中也有这样的现象,让看官们加以类比。

故事传到了赵祯的耳朵,皇帝对这种新闻不是十分感兴趣,一来大病初愈,二来我们都知道那两年赵祯感兴趣的东西是什么,而狄青他还是信得过的。

阴的不行,文人们只有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把事情摊开来说个明白。

谁当领头羊,当然非欧阳修莫属。

欧阳修在嘉祐年间以翰林学士的身份主持当时的进士考试,是整个科考选秀的执行主席,在他的主持下,期间涌现了众多文化名人,欧阳修也成为了当时文化界的泰斗级人物,说话的分量当然很重。

当然,让欧阳修当领头羊,也因为他有成功参倒枢密院武将的经验。

王德用是真宗朝大将王超之子,十七岁就随父出征,与李继迁打得不可开交,屡立战功,赵祯亲政后不久,就升任其为知枢密院事,在枢密院一把手的位置上干了几年。

王德用在枢密院的位置上干得很好,不但将军队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针对帝国军制的一些弊病,也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针对太宗传承下来的阵图,他就认为应该废除。

干得好没有用,帝国的文人根本不拿他的工作说事,而是拿他的长相说事。老王军人出身,很有男人味,另外有个特点,脸黑,但脖子以下的皮肤却很白,文人们拿这说事了,说老王“类艺祖”——长得很像赵匡胤,你说赵祯你能让一个长得像你祖宗的人天天在你的眼前晃吗?

当然了,王德用的家宅正枕在都城乾冈线上,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赵祯你自己去想吧。

结果当然是王德用被贬出朝,官方原因竟然是“且谓德用得士心,不宜久典机密”,深得士卒人心,看来也是一种罪过。

王德用是老实人,有度量,离开东京的时候摊摊手,说相貌是父母给的,长得“怪”不是我的错。

狄青任枢密使后,王德用任了几十年边将后,又重回东京,做狄青的副手——枢密副使,这时的王德用已经七十多岁。

但文人们并不因为他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而放过他。

嘉祐年间,文人们的主要炮火还是对准皇帝——帝国继承人的问题,整天向赵祯发难开炮。

作为枢密副使,作为一个驰骋沙场多年的男人,王德用有些看不下去,赵祯也是人,也是男人,有尊严的皇帝,一天老拿别人没儿子说事,像话吗?老王在朝堂上发言了,论调肯定和文人们不太一样。

欧阳修发火了,当堂语出不逊,你个老衙官!你懂什么,这等国家大事,是你这等粗人掺和的吗(老衙官何所知)?

第二天,欧阳大人就参了王老先生,说武人执军事,知道太多国家机密(当然包括立继承人这种事)不好,何况老王七十多岁了,也到了法定退休年龄,该退居二线了,好让年轻人来。

欧阳修发话,其他文人相继出招,老王这把年纪哪是敌手,很快被迫退居二线,回家抱孙子去了。

而狄青就要难对付一些,首先,狄青的性子是恩怨分明的那种,明显不像老王那样厚道。当年韩琦在定州唱那出戏后,并没有吓住狄将军,事后无论公私场合,狄青都没有掩饰他对昔日上司的不满和鄙视——韩琦,不过就是有个进士出身的身份,能力?哼哼!不过如此(后来韩琦的另一个属下王安石也作过类似评价——韩琦不过就是长相好点,看来韩大人在下属中的口碑真不太好)。而谁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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