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 作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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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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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把鞋子收回去:“鞋子我还是带回去,免得你想七想八的,到时没得后悔药吃。”
  我伸手想去抢那双鞋子,但马上又缩回来,生怕被门口的战士看出破绽。她抽出鞋垫,递给我:“这个,你拿着,想我的时候,看看它。我这是为了你好。”
  “真小气!既然舍不得给我鞋子,当初干吗要做?”
  “当初我也不敢确定,以为你真拿来跳舞呢。”
  “你是现在才确定的吗?”
  “是呀,刚才你不是说过几天就出去了吗?”
  想不到陆小燕是拿鞋子来试探我,我竟然对她放松了警惕,这么多年的教训白教训了,学会的“延时话”也白学了。我暗暗地骂自己是头笨驴,都看过多少反特电影了,竟然还中美人计。
  回到监舍,我把陆小燕送给我的鞋垫塞进臭烘烘的鞋子,每天踩着它上班下班。我从来不洗那双鞋垫,任凭它被汗水浸泡,有时觉得它太湿了,就掏出来晾在窗台,让太阳晒晒,又把它塞到鞋子里,上面的彩线渐渐地模糊,鞋垫最后变成两片黑乎乎的东西。
  我在猛吃猛睡猛干活之余,经常收到陆小燕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广贤,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切实际的事情别去想,危险的事情别去做,只有老老实实地改造,才是你惟一的出路,也是我们幸福的基础。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劝你,如果不爱你,我才不管你死活。你听话了我让你亲我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掐你耳朵……”
  “自作多情!谁想亲你嘴了?”我把信笺丢在床上,埋头蹲下。侯志拿起信,几个人围了上来看。“麻赖,你有这么好的姑娘爱,还他*的生什么气?”他们不停地踹我屁股,拍我脑袋,高兴得这信好像是写给他们的。我突然跳起,劈开双腿,落到地板上。我跳起,劈下,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劈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才站起来。他们拍响巴掌,以为我这是高兴,其实我是提醒自己别忘记逃跑,别再中美人计。
  陆小燕写给我的信在监舍里流传,成了大众读物。后来,信传到贾管教手里,他觉得这是活生生的教材,可以鼓励犯人们安心改造,就从我这里又挑走了几封。在一次政治学习大会上,贾管教当众宣读陆小燕的来信。读完,他说:“你们的女朋友和你们的亲人也会像陆小燕这样,希望你们好好改造,将功补过,多生产拖拉机报效祖国。事实证明,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改造,就会有像陆小燕这样的姑娘爱你们……”会场响起哗哗地掌声,既持久又响亮,就像同时燃放几十挂鞭炮。周围的人一边拍掌,一边扭头看我,我兴奋得跟着他们拍了起来。
  会后一群人围上来,向我打听:“那个姓陆的一定长得很漂亮?”“你们什么时候谈的?”“你亲过她吗?”“她怎么会对你这么好?”我大声地宣布:“她长得比仙女还美。”周围的人“哇”地叫起来,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他们兴奋地喊出一种节奏,在节奏中把我抛起来,接住,又抛起来…… 
  我顿时成了监舍里的名人,腰酸背痛了就有人给我捏,给我松。只要我往床上一躺,就有人把我的鞋子脱掉,拿去清洗、晒干,送回来的时候连鞋带都穿得整整齐齐。他们在洗鞋子的同时,把我那双黑乎乎的鞋垫也洗干净了。他们高高地举起,兴奋地喊:“快来看呀,陆小燕给曾麻赖绣的鞋垫,上面还有两颗心呢。”于是,许多光头把鞋垫围住,他们仔细地端详,轻轻地抚摸,弄得鞋垫不像鞋垫,仿佛是镀金的奖杯,爱情的开关。好长一段时间,鞋垫不在我的脚板底下,被他们当作爱情传来传去,张三看几天,李四看几天,半月之后才回到我的鞋子里。本来是一件普通的毛裤,我只要提提裤头:“这是小燕给我织的。”他们的眼睛立即瞪大,伸过两个手指轻轻一碰:“好暖和呀。”凡是陆小燕送进来的,包括香皂,他们都说好,有时趁我不在,他们偷偷地抠一点香皂抹在脸上,偷偷地试穿陆小燕送给我的衬衣。晚上,我就跟他们吹陆小燕的嘴比麦芽糖甜,舌头比水豆腐还软。他们发出“哇”地惊讶,啧啧地咂嘴巴。有人问:“那你摸过她吗?”
  “她早就叫我摸了,只是我还舍不得下手。”
  有人骂了起来:“傻B,干吗不摸,难道摸了你的手会肿吗?”
  “自己的老婆,哪天摸不行呀?你要是真爱一个人,就会把她像藏钱那样藏得深深的,一直藏到结婚那天才摸。”
  有人问:“你结婚那天,别忘记请我们吃喜糖。”
  我拍拍胸口:“把你们全请去,摆上十桌八桌,每一桌弄三碗扣肉,四碗东坡肘子,五箱白酒,把你们个个撑得站不起来,弄不好还会有人当场撑死。”
  几个声音同时喊:“让我做那个撑死的吧。”
  侯志说:“麻赖,可惜呀可惜。”
  我说:“可惜什么?”
  侯志说:“我要是有一个陆小燕,早就逃跑了,哪会等到鸡巴缩了才跟她结婚。”
  我说:“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事实上,侯志的这句话让我一夜都没睡好,我翻来覆去,在他们奇形怪状的鼾声中打坐起来。侯志的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我想逃跑的汽油,让我麻痹了的细胞又蹦跳了。倒不是非要急着出去跟陆小燕睡觉,而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应该关在这里,我是冤枉的!如果老天有眼,它就会让一个被冤枉的人安全地出去。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我就不相信上天不帮好人,我就要证明一下到底有没有上天?
  陆小燕差一点就让我忘记了冤假错案。一个星期天下午,陆小燕又来看我。我说:“如果你爱我的话,就把那双鞋子给我拿来。”
  她说:“你脑子又接错线了,大马路不走,尽往死胡同里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做人呀?”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没关系。”
  “我爸妈、何园长、同事们,哪个不知道我爱上了一个劳改犯,要是我连劳改犯都爱不成,将来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这我不管,反正你不给那双鞋,就说明你不爱我。”
  “曾广贤,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不仅是对我,也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你要是胆敢这样,我就告诉你们的贾管教,让他来挽救你。”
  这话像青霉素,顿时把我喉咙里那些不健康的声音杀灭,吓得我都想起了我自己,好几年前我曾告过我爸的密,难道现在老天要让陆小燕来报答我?一个给我做鞋垫、织毛裤、买衬衣、送香皂的人,都这么不可靠,那今后我还敢跟谁说话?我扬手扇了自己的嘴巴。她说:“干吗呢你?”我说:“打蚊子。”
  每天我都收到陆小燕的来信,除了日期不同,信内容大致差不了多少,都是些鼓励的话,比如:“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老老实实改造,干干净净做人”、“一个人受点委屈并不难,难的是把委屈化为动力”等等。这些话不能没有,像我刚进来的时候就特别想听,但是这些话一说多了,就变成抓不住的空气,好比现在某些领导的报告,每一句都是口号,却没一句是人话,难怪听众十有八九都要打瞌睡。当门口传来“曾麻赖,你的信”时,我再也不会从床上“噌”地跳起来,而是慢吞吞地站立,偶尔腿还打闪。我懒洋洋地走过去,接过信,撕开,一看到“但是”就知道她又要教育我了,于是,把信随手丢在床上。床头的信越堆越多,好奇的犯人们开始还偷看,后来也没看的兴趣了。我不否认陆小燕是个好人,不过她不知道被关的人想什么,不知道说一说炒面、扣肉,说一说我养的那只老虎,说说何彩霞或者胡开会的闲话,都比大道理更让我感兴趣。后来,我发现一个秘密,就是她写的信只要换掉“亲爱的广贤”,便可以寄给任何一个犯人。对她来讲,好像写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写,这是她的业余爱好,也是她发泄剩余情感的途径,可能还是她抚平爱情创伤的良药。我多次发生错觉,以为她是在给那个负心男子写信,因为“回头是岸,重新做人”不光是我们劳改犯的专利。
  陆小燕很快就来看我了。我说:“小燕,你和贾管教又不是同学,怎么你写的信和他说的话那么像呀?”
  她说:“是吗?我只是想劝你学好。”
  “其实,你可以写点别的。” 
  “我能写什么?我们俩没有一点交叉的生活,没有散过步,聊过天,看过电影,没有一起吃过饭,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劝你不要逃跑,我甚至迷信到偷偷地去烧香,求菩萨保佑你一动不动……”她说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伸手抹一把她的眼角:“我不知道你的爱好,你也不懂得我的习惯,我们一点都不了解。报纸上说凡是幸福的夫妻,都是志同道合彼此了解的,他们在工作中相互帮助建立感情,在爱情中共同进步,这些我们都没有,所以……我就觉得我们的感情,是不是起在沙堆上的房子?是不是不真实?”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是担心你,为你着急,看见好的衣服想帮你买,吃到好的想给你留,天气冷了怕你感冒,明明知道你是在往火坑里跳,还要迁就你。你看看,我把这个都拿来了。我这是在害你,你知不知道?”她说着,从篮子里拿出那双增高解放鞋。
  我的心尖尖一阵轻颤,眼眶湿润:“小燕,除了我妈,没谁对我这么好过。”
  她抹着泪水:“你要想好了,将来一定……一定别怪我。你要向我保证!”
  “谢谢!不管我在哪里,都会天天给你磕头。”
  她的哭声越来越收不住,泪水越抹越多。我的鼻子发酸,泪水流到了眼眶边边,但是我强忍住:“你走吧。”
  她站起来,摇晃着身子慢慢地朝那边的门口走去。我一咬牙,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地:“小燕,其实……我们没有谈恋爱的基础。”她放声大哭,弯腰蹲在地上,像是没力气走了。我提起那双鞋,转身朝这边的门口走出来,一直走到监舍的厕所,我才号啕起来。 
  我穿着那双特大号增高解放鞋上班,在监舍里练习劈叉。开始那鞋还让我轻微地摇晃,但是几天之后,我就能驾驭它了。我枕着双手等了十几天,他们终于在八月十二号排了我的夜班。进入倒计时的深夜,我躺在床上,像会计那样对自己进行盘点,发现惟一的债主就是赵山河。我爬起来,打着手电筒给她写信:
  赵山河阿姨:
  你好!近来工作忙吗?身体好吧?这些年,我一直没忘记仓库里的生活,经常想起你给我的子弹壳。那时候我是个糊涂虫,竟然不懂得隐瞒事实,同流合污,一起欺骗我妈,让你和我爸睡觉的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弄得你满脸通红,我家破人亡。这事叫我悔到现在,心里一直不安,希望你能原谅。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能不能安全地出去?所以写这封信,除了请求你原谅,就是拜托你有空的时候,帮我去看看爸爸,劝劝他。听说他的血压有些高,心脏也不太好,万一他生病了,请代我递一杯水,我就是变成灰也会感谢你。我爸除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他一定很孤单,拜托了!
  祝你事业进步、家庭幸福!
  侄儿 曾广贤
  我把这封信丢进邮箱,过了两天,忽然觉得不妥,就跑到收发室去问:“寄给铁路赵山河的信发走了吗?”
  管信的人说:“这么一大堆信,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封呀?”
  “是一个白信封。如果你看见上面写着赵山河收,请你退给我。我是装配车间的曾广贤。”
  “都已经投了,干吗还拿回去?”
  “信写错了。”
  “是吗?说给我听听,怎么个错法?如果错得有道理,我就退给你。”
  “本来是写信去跟赵山河道歉,但是我竟然骂自己不懂得隐瞒事实,同流合污,弄得她作风不正派反而有理了。我一直都堂堂正正做人,凭什么要隐瞒事实,同流合污,欺骗我妈?”
  管信的笑了起来:“好吧,下午你过来看看。”
  下午我再到收发室去打听,管信的说那信昨天已经寄走了。平时他们把信寄得慢吞吞的,这两天偏偏寄得快,真是撞鬼了。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马虎,八月十二号那晚可别再出这么幼稚的差错,那不会像一封信这么简单,弄不好要出人命。想着想着,我的脊背冒出了一层冷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每天晚上我都闭紧眼睛,把即将发生的事情设想百遍、千遍……一遍又一遍,我仿佛早已逃了出去。
  八月十二号晚,我在上夜班之前,仔细地检查了钮扣、裤带,还特别把增高鞋的鞋带加固,确信再没漏洞了,才走进装配车间。做工做到九点四十五分,离下班还有一刻钟,我钻进了旁边的厕所。我贴近墙壁,轻轻一跃,劈开双腿,两个鞋尖分别撑住墙角和砖柱。可能是多次默想的原因,也可能是曾经有过摸进张闹宿舍的经验,我闭上了眼睛,双腿暗暗使劲,“噌噌噌”几下,头就碰到了天花板,手就抓住了气窗。我推开气窗,钻出去,双手吊在气窗上,胸口贴着墙壁往下滑,双脚小声地落到地面。我睁开眼睛,猫腰跑到第十六棵冬青树前,连根拔起那棵冬青树。扒开泥巴,我找到了井盖,用手指抠开,钻了进去。里面黑乎乎的,我听到水流的声音,闻到烂菜的气味。我再次闭上眼睛,凭感觉沿着流水的方向往前摸。
  摸了好长一段路,我听到流水急湍的声音,好像是出口了,便睁开眼睛。眼前一团黑,连自己的手臂都看不清。我估计着往前摸,手掌触到了冷冰冰的钢筋,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一共有五根脚拇趾那么粗的钢筋拦住了去路,钢筋的间距不到一个拳头大。我抓住摇了摇,钢筋连动都没动。我以为就这么跑掉了,谁知去路早已被人封死,而且提前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也就是说我还没关进来,还没产生逃跑念头之前,这些钢筋早已在此等候。我还没有行动就已经失败,这是命呀!我蹲在臭水沟里想,难道就这么回去?要不就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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