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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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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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纽芬兰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几乎还没有感觉到秋天,冬天就来了。 
  (以下略去3000字……) 

二十



  我要思文从化学系搞来一个温度计,用桶在水房里接了冷水热水兑在一起,测了水温,把上次买的绿豆分一半泡了,又把房子里的电暖气开大一些。过一天绿豆吐出一点小小的白芽。我把绿豆倒入那只塑料大桶中,用湿毛巾压好,每天从水房提了温水浇几次。水流到底下一个大桶里,快满了就舀出来提到水房倒了,一天几次。晚上把水准备好,半夜也起来浇一次,怕烧坏了。豆芽一天天长上来,四天后竟长满了一桶。我抽了几根看了,长长的一根根,白嫩嫩脆生生的惹人爱。我说:“好了。”便和思文把塑料桶抬到水房里,闩上门,在浴池放了半池水,把豆芽倒进去,再一把一把捞起来,这样洗掉绿豆壳儿。洗了两遍洗干净了,有一大桶,称了有四十多磅。我心里高兴着,多搞几桶就来钱了。 

  我给顾老板打了电话,问他要不要。(以下略去250字) 

  回去我把钱掏出来给思文看,她也很高兴,又耽心我误了学习。我说:“学习学不学都行,钱可不是赚不赚都行。”她又说,赵教授已经通知了她,到明年一月助教工作就没有做了。我说:“刚可以多赚几块钱,又一个洞,豆芽的钱也填不满。不过也好,舍了那点钱你论文就快马加鞭了。早点到多伦多去赚是一样的。”她说:“不做了也好,做了我心里好紧张的,生怕一点没做好。”我说:“下个星期豆芽再多发一桶,什么地方有那种大桶呢?”她说:“学校教学楼有,有些都空在那里。”我说:“那今晚去拿一两个来。”她说:“还是买吧。”我说:“拿一个算了,买一个也要到超级市场跑一趟,还远些。今晚没有机会拿到,买也要买一两个。”她犹豫一下同意了。说:“十点钟你到赵教授实验室来找我,十点钟以后教室里就没有人了。” 

  晚上我骑了车到赵教授实验室找她,她说:“我有点怕。”我说:“怕什么呢,我真的当这是偷,我又不去拿了。我只当家里没有垃圾桶,顺手拿一个。”她说:“如果碰了人问你,你就说,I think it useless。”她要我复述一遍,我又复述了。她说:“有人了我就唱歌。”我说:“干什么呢这么紧张,自已吓自己吧。有人来了又怎么样,我当他的面也拿了。”她说:“小心,去吧。” 

  上了楼我查看了教室都空着,便熄了走廓里的灯,教室里的灯射到走廓来,静静的反而有了一种紧张气氛。我轻声自言自语壮胆说:“自己吓自己呀。”又把灯开了,心里反而坦然起来。我提了两只垃圾桶,把里面的垃圾倒到另一只桶里去,又把两只桶叠起来拎着。 

  快走到转弯的地方思文忽然站在那里唱起了歌,背对着我一只手在后面摇着。我马上把桶靠墙放了,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踱着步。一对男女学生牵着手下楼,望也没望这边一眼。下了楼我拎了桶在前面走,她推着单车远远跟在后面。到了马路上她跟上来了,我说:“进了安全地带了。赵洁为了八块钱上了法庭,这两只桶要三十块钱呢。”她说:“那不一样。”我也笑了说:“那不一样。”我要她上车,她说:“风这么大,又拿这么大两个桶,会吹倒的。”我说:“我骑车你还怕,你搭我的车也有几年了,出过事没有?”她说:“出事还用两次!”却一边在车后坐了,一只手拎了两只桶。我骑起来,她说:“小心啊,两条命!”我说:“死也不是你自个去死。”后面来的小车经过我们的时候都放慢了速度,鸣着喇叭小心地开过。有辆小车开得很慢经过,一个妇女摇下车窗说:“Too dangerous,be careful !”思文说:“我还是下来。”我踩得更快说:“外国人命要紧,没有事也说危险。他们又没有骑过单车,知道什么。” 

  这一次发出来的豆芽有七十多磅。我和思文在水房里洗了半个上午。听见三楼有人下来,脚步声在水房门口徘徊,知道有人等着解手,我急得汗都出来。外面的人等不及了敲了,我们又不敢开门怕他进来看见这种场面。 

  匆匆洗完一遍,听听外面人走了,开了门赶快把豆芽抬到自己房里。等啤酒老倌解了手,再抬进去洗一遍,俩人累得直喘,怕水房占得太久,别人不高兴了报告了房东。洗完后思文翻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有两家超级市场要我们一袋袋装好,拿去试试。我又临时去买了塑料袋,一磅一袋装好。下午我送过去,有的说包装还不行,有的说质量差点,总还是接受了。最后剩下十几磅,我说:“算了,留着自己吃,这个星期不要买小菜了。”思文不肯,又抓起电话去联系,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餐馆要十磅。我说:“我送去了,你在家做饭。”她说:“反正今天是没心看书了,一起去吧,当它是散步。”在地图上找到位置,俩人一起送过去。谁知走起来比想象的远得多,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拿了八块钱又往回走,思文说:“脚又走痛了。”我说:“这八块钱坐出租车回去不知够不够?”她说:“来得这么苦的钱,真的舍不得用。”走到半路她说:“肚子饿痛了。”我说:“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她说:“我饿不得,饿了头就发晕。”花一块钱买了一包炸土豆片。我说:“俩人跑这一趟赚了七块钱。”她说:“肚子饿痛了那没办法。” 

  回到家一算,得了六十多块钱,除了成本赚了五十块钱。思文拿着钱呆呆地看了一会,忽然哭了起来。我说:“哭什么呢,你买土豆片我又没有说你。”她只是哭不说话。我说:“怎么我又得罪你了?”她用衣袖擦着泪说:“下次别发豆芽了好不?”我说:“好不容易找一条缝能赚几块钱,又不搞了!”她说:“两个人忙这一整天,那几天天天要浇水还不算,半夜还要起来,算起来两块钱一个小时也没有。我想起我们自己,真的好可怜啊。国内的亲戚朋友,只以为这里有钱捡,我妈妈知道我们这样,真的会哭的。我们有苦也说不出来。”我说:“有办法谁愿这样?没有办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哪天有好办法了我们按那个办法去做,现在没有办法还是按没有办法的办法去做。”她说:“我知道没有办法说服你,没有办法。”我说:“一大袋绿豆还剩几十磅呢,吃得完不?扔了它不?你不想搞你就不搞,我反正要搞。”她说:“你反正不会听我的,我也没抱希望说服了你。没有办法。” 

二十一



  这天思文告诉我说,她大概是怀孕了。我的心一跳,身上紧张着感到了燥热,一时不知是惊是喜。我马上镇定下来说:“到医院验了没呢?”她说:“还没呢,我想就是的。”我说:“怕又是情绪波动作怪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医院。”她说:“也可以吧。这次感觉不一样。”我说:“也好,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她马上说:“什么叫也好也好,生个加籍公民不是我们一个主要的目的吗?”说着眼睛直望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说:“很好,很好”。”她说:“你心里不太高兴?” 

  我心里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情绪体验明白,被她这一问,倒真象心里不高兴被她发现了,便昂了头迎了她的目光说:“怎么不高兴,怎么会不高兴?怎么会呢?”她冷冷地说:“我倒真的看不出你有多么高兴。”她这一说我倒象在商店行窃被现场抓获,已经无可抵赖非得找一个说明的借口了。我机械地说着:“很好,很好,很好。”我说得很慢,拖延着时间,自己也感到很虚假在掩饰什么。当说到最后一个“很好”时,我忽然想到了便有了勇气,说:“只是我们现在太难太大压力了,我简直就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再有个孩子怎么应付得过来。”说了这句话我觉得轻松了,又想起赵洁在法庭上说手里拿了一把伞。可是我并没有做贼的心态怎么神态却象个贼!思文听了这句话,脸上却柔和了,说:“怕什么呢,这么多人都生了,也没见有谁就过不去。没想到他会来,可来了就来了,还等到什么时候呢。我都快三十岁了,难道不成去把这孩子做了他!苦也要熬,难也要熬,都是熬过来的。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没个容易那么一说。”听她说“这孩子”的时候,我心里也泛起一阵温柔,仿佛一个赤裸的胖大小子的影子在眼前一闪。 

  晚上我感到心神不定,想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的意义,又怕思文看出我有心事的样子。我拿了教科书说:“我到楼下客厅里去看。”把书翻了几下,就那样打开了捧着下楼去了。下了楼我把一张沙发移动一下,背对了楼梯坐了,又把书摊了放在膝上。我坐在那里心里乱七八糟,一会想会有个孩子了,加拿大公民,又完成一件事;一会又想这一来跟思文的关系就板上钉钉再也无法改变,要她改变现在的性格几乎不可能,一辈子感情生活就这样没希望了,怎么甘心!我心里还萌发着一种新的期望呢。想过来想过去总想不清楚,在心里对自己发狠说:“想什么想呢,想!想也罢不想也罢,你想他生下来他会生,不想也会生,想不想都是一样,想也是空想了,干脆别想!”这样想了心中一阵轻松,用力合上书站起来准备上楼去。书合上时“叭”地一响,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种沮丧,脚再不敢迈动,仿佛跨一步就是作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决定。我站在那里呼吸紧张,胸口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感,渐渐的沮丧变成了恐慌和绝望。我喉咙里哼着“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声音含糊,只有我自己能懂得那声音的意义。这样哼着我又颓丧地坐下去,这时心里已经明白,这件事对自己是一个确定的打击。 

  第二天我骑单车搭了思文去了医院。我对自己心中的阴冷感到害怕,可又没有办法很自然地做出兴奋的样子。我那愁苦的心情一定被她看出来了,她说:“难道你真的怕到这样的程度,我一个女人还不怕呢!孕是我怀,生是我生,你实在要怕还有几个月呢。”我放宽了心,象是被她说中了心事,做出愁苦的脸说:“我真的怕,真的生下来怎么办,自己也顾不过来呢。”我不会扮演一个假面的角色,内心的高傲也使我不屑于这样去做。现在勉强做着,自己也觉得不自然,心里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反抗。幸好思文转了身去问护士小姐什么问题,没有注意我的表情。 

  在服务台我们交了社会保险卡和医疗保险卡,领一张卡片填了。护士叫我们等着。为了掩饰自己不安的神态,我拿了桌上的《TIMES》来看。上面报道苏联的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发生大规模冲突,这对戈尔巴乔夫民主化进程是个巨大考验。又有麦当娜在多伦多演出,全城轰动。我想着现在在多伦多的话,说不定有机会一睹麦当娜的风采,但还没想得太明白又否定了,门票起码几百元一张,我进得去吗?正胡思乱想,护士叫她,思文就进去了。我想跟进去,护士微笑着扬手挡住了我。我不断地来回踱着,脚根本停不下来。心里祈祷着,希望此事非真,又是一场虚惊。又想着当年母亲怀了我去看医生,父亲的心情不知如何?这时候我对自己的心看得特别清楚,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这个事实,自己和思文的分手已成定局。这样想着我更加感到了这个事实对我的残酷性。在内心我并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我很怕伤害了别人,哪怕无意中给了别人轻微的伤害,我会感到非常不安,这种不安可能还会持续很久,我甚至没有力量去拒绝别人的意愿。 

  但是这一次,天啊,我真的没有办法!如果这个念头对思文是残忍的,那么也请上帝原谅我在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在走道里来回地走着,心被撕成了碎片。这一刻与思文分手的愿望是这样强烈,简直在这一瞬间成为了铁一样的决心。我这时觉得痛苦绝对不只是一种精神感受,也一定是一种肉体的感受,不然它为什么这样具体到可以触摸,使我的心如此沉重?我不能解释这时自己这种愿望为什么会这样强烈,以至对于钱的愿望也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我感到了害怕,我想在心里向自己证明,这不过是一时的冲动,是由于要接受一个新的事实而激发出来的过分恐惧,由于人的那种难以实现的意愿就更加强烈的可悲天性。但这种证明不幸却是乏力的,内心的呼声是那样清晰强烈无可回避。我觉得过一会如果这个事实得到最后的证明,我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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