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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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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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快到马棚牵马去了。
    片刻之后,身穿帆布雨衣的宋武。已经抖缰驰进了雨幕茫茫的草原。这是一头黑鬃白蹄的儿马蛋子,生下来就没安静过一天,要么,抖鬃扬蹄和骑手调歪;要么,不等你坐上马鞍,开蹄就跑。宋武很喜欢这头劣性的小马,他觉得这匹小马很象他童年的脾气。
    一九三八年,年仅十五岁的宋武,在佳木斯市市郊给日军一个军马场当童工。他每天背着柳筐,去给军马割青草。这个胆大如虎的娃娃,不但往青草里掺铁蒺藜。还从他爸爸开的那个小裁缝铺,偷出大号的绣花针,插在土豆里,一连弄死过两匹日本军马。当他干第三次〃 阴谋活动〃 时,被喂养军马的日军军官发现。他扔下草筐就跑。他爬过木栏围墙,跳上一匹放青的日本洋马,一直向北奔逃。宋武凭着熟悉道路,逃脱了追捕。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和他十岁的小妹妹,顶替了他的一条命。两代三口人被拉到佳木斯的闹市中心,砍了头。从这时起,宋武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他逃进南满密林之中,伐过木,淘过金,最后在吉林长白山跟着抗日联军拿起了枪。一九四O 年,杨靖宇将军在□江(现已改为靖宇)县的密林中壮烈殉国后,他和他的战友从南满草原撤到北满草原。千里沼泽莽莽林海留下他的血迹和汗滴。因而,宋武对这里每一座小山包。每一个移民屯都了如指掌。他抖着马缰,绕过泥潭〃 酱缸〃 ,在泥泞的草原上策马飞驰……
    尽管刚才他在电话里指示县委秘书,把垦荒队拦回鹤岗市,但凭着他的直感,卢华是不会接受这项指令的,这个矿工出身的小伙子,浑身骨节硬得如同一块在石头上穿孔的合金钢,哪儿硬偏往哪儿钻。宋武判断,垦荒队员此时正行进在风雨交加的进军路上,他到荒原上迎接垦荒队员来了。他那只脓肿的脚,无法踩进马镫的铁环之中,就把那只脚聋拉在马肚子旁边,任秋风冷雨吹打。吃苦对于他这个老〃 抗联〃 来说,是有传统的,当年的杨靖宇将军因吃草籽而全身浮肿,两只脚肿得穿不过鞋袜,就是这样垂着两只脚板,在一匹黄马上行军的。
    路。越来越难走了,泥水把漂亮的小黑马变成一匹泥马。宋武感到燥热难耐,索性解开雨衣纽扣,让九月的冷雨吹打他结实的胸脯。他朝前望望,雨雾茫茫,看不见垦荒队员的影子;只有逃避凄风苦雨的狍子,在枯黄的草原上争先奔逃。他有点暗暗得意:也许垦荒队员们真的返回鹤岗市招待所了,那将使这群娃娃免受雨中行军之苦;但他得意之余也有点失意,假如这点风雨都要退缩,何以能开垦古老的处女地呢?!
    宋武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翻身下马。他把马拴在一棵多孔的老枫树立,歇脚抽烟。蓬蓬松松的高大枫树,在他头上支撑起一把天然的大伞,他把雨衣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身子靠着树干坐下,伸直了他那只疼痛的伤脚。就在这时,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声,不,那是一支气势雄浑的歌声:
    告别故乡,
    背起行装;
    大雁南飞,
    我们北上。
    再见,亲爱的母亲!
    再见,天安门广场!
    我们是——
    新中国第一代年轻人!
    建设祖国——
    是我们最大的理想。
    前进!迎着那狂风暴雨!
    前进!踩碎那千里冰霜!
    歌声,震荡着渺无人烟的古老荒原。那一双双在泥浆中跋涉的脚,象一支支笔,谱写着亘古荒原崭新的篇章。
    宋武忘记了脚上伤痛,从老枫树下一跃而起,跳上黑马冲进雨幕,朝歌声响起的地方冲去。当他看见垦荒队在雨中高擎着的红旗,和红旗下的这支铁流时,情不自禁地高喊起来,
    〃 卢华——〃
    队伍中有了反响:〃 你是谁?〃
    〃 我——宋武来接你们了!〃
    〃 县委书记来了。〃 卢华在雨幕中分辨出那匹马,用动摇晃着那面鲜红助旗帜喊道。〃 宋武同志接我们来了。〃
    〃 同志们!辛苦啦!〃 宋武骑马飞奔过去。
    〃 宋武同志辛苦啦!〃 垦荒队员们向县委书记问候。
    这匹马和这支队伍的距离在迅速缩短,垦荒队员们已经能清楚的看见宋武脸上的黑胡茬了。就在这个时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宋武只顾早一点和这些青年人握手,两眼没有注意选择道路;而那匹野性未驯的儿马,又不象老马那样识途,它一脚迈进了草原上的〃 大酱缸〃'。 儿马凭着狂力,猛然腾空一跃,从泥沼里蹦了出来;宋武毫无精神准备,一下被摔进泥粥当中,稀泥一下陷到肚脐,很快又淹没到胸部,泥潭之外只留下宋武向上伸着的双手,和那张国字形的方脸。
    女垦荒兵惊叫起来。
    卢华、贺志彪、马俊友、迟大冰……都甩掉雨布包着的行囊,一齐朝泥潭扑了过去。宋武的脸,被淹没到脖子的泥浆憋得青紫,他着急地摇晃着双手,用手势阻止他们走近泥潭。
    〃 那……〃 卢华一时没了主意。
    〃 绳……绳子。〃 宋武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句话。
    对!绳子。垦荒队员们都纷纷解下自己的行李绳,可是那些绳子太细了,只有贺志彪的行李,是用农村辘轳把上的断井绳捆的。他匆匆把这根井绳解了下来,把绳子一头甩进泥潭,看宋武抓住绳索之后,小伙子们象在运动场上进行〃 拔河〃 那样,硬是把宋武从〃 酱缸〃 中拔了出来。
    〃 同志们,这个见面礼倒真不错。〃 宋武张开手臂,让天上的雨冲刷着他的浑身泥浆,他大声地笑着说,〃 不过这也算歪打正着,叫同志们领教一下北大荒的脾气秉性。〃
    〃 这样的' 大酱缸' 多吗?〃 白黎生第一个发问。
    〃 不多,可也不少……〃 宋武回答。
    〃 哎呀,真怕人……〃 小姑娘叶春妮两眼呆呆地望着宋武坠落进去的泥潭。
    〃 我才不怕呢!〃 石牛子以小表兄的身分,狠狠瞪了叶春妮一眼,〃 要怕,干吗当初非要参加垦荒队?〃
    叶春妮眼里含着泪,争辩道:〃 还不许人家说实话啦?' 酱缸' 就是可怕嘛!我又没说北大荒可怕。相反,这儿可真美、真美!您看,〃 叶春妮把手里一束迟谢的野玫瑰,向宋武摇了摇,〃 它多好看,多好看!〃 说着,她破涕为笑了。
    〃 我呀,我才不稀罕这花呀草的哪!〃 石牛子又横出一杠子。
    〃 你喜欢什么?〃
    〃 我喜欢你骑的那匹马。〃
    〃 马?〃
    〃 我爸爸在北京是捏泥人的手艺人。我从小就玩涂着油彩的泥马。那玩艺儿,不经磕碰,这匹马倒真带劲。〃 石牛子神往地说。
    〃 同志们!咱们别在这儿淋雨了。〃 宋武把马缰塞在石牛子手里,拍拍他的头顶说,〃 你把它牵上。你们垦荒队有九匹马哩,有一匹母马,八匹儿马蛋子,将来叫你们骑个够。〃
    〃 是。〃 石牛子接过马缰欣喜地说。
    〃 小姑娘,你骑上。〃
    ' 不,不,不。' 叶春妮脸红了。
    宋武双手向上一托,把叶春妮托在了马背上。他扭回头来,问卢华说:〃 刚才这支歌儿,是谁编的?〃
    〃 白黎生。〃
    〃 他在哪儿?〃
    〃 我在这儿。〃 白黎生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欣然地朝俞秋兰瞟了一眼。
    〃 编得真不错嘛!〃 宋武望着在风雨中也不失翩翩风度的白黎生,高兴地说,〃 这支歌使我想起了在' 抗联' 唱的歌,'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来,你带个头,咱们唱着歌往你们的新家——青年屯进发。〃
    雨,还在下着……
    风,还在刮着……
    垦荒队员们只顾兴奋地唱着,没有人发现宋武那只脚在滴血……
    一俞秋兰怎么也没想到:白黎生会真的来到了荒地。
    深夜,秋风摇撼着帐篷,发出〃 哗啦——哗啦——〃 的声响,五号帐篷里的姑娘,都因几天的疲累而睡得非常香甜。唯独俞秋兰难以入睡。她给小春妮掩了掩被角,披着垦荒队员草黄色的棉袄,半坐在被窝里,对着帐篷支柱上那盏马灯默默地出神。
    她难于理解,那个身材矮小、幽默豁达的团中央书记,为什么批准这个公子哥儿到荒地来开荒。几天以来,她从垦荒队员的眼睛里,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异样的风光;似乎所有的小伙和姑娘,都知道白黎生到北国边陲来,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队长卢华,都含蓄地启示过她,要她能给白黎生一点光热——真是活见鬼!
    马灯的灯光,随着帐篷在夜风中的摇晃,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就象大海里一条带舱的轮船,栽着俞秋兰这颗苦涩的心,在浪峰和浪谷中起伏着。她下意识地从铺位下抽出一根长长的茅草,吮在嘴里,闻着草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几天使她神往的生活。这铺位下的厚厚茅草,是大队人马未到荒地之前,她和卢华、诸葛井瑞,挥镰割下来的;那把疙疙瘩瘩的镰刀把儿,把她掌心磨出几个血泡。她一只手无法包扎破了皮的伤口,是面孔黝黑的卢华,用他那长而有力的手掌,帮她把手绢绑在她掌心的。他象大哥哥哄小妹妹玩似的,先在她掌心上吹了吹,问道:
    〃 疼吗?〃
    〃 有点。〃
    〃 吹吹就不疼了。〃
    其实。卢华吹气之后,她掌心还是火辣辣的疼痛;但是好像有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象灵丹妙药一样,正在抑制住她手上的神经。这是什么仙丹膏散呢?只有在这万籁无声的静夜,她才发现自己的爱情开始萌发。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把自己手掌从卢华手心中抽缩回来时,虽然没泄露一点内心的蛛丝马迹,但是她的心还是卜通卜通地跳个不止。她认为在这样短促几天中,就在一个男人面前泄露心机,那是轻薄的行为… … 就如同白黎生对她一见倾心那样廉价。
    草原正在日落,那个比北京看上去大几倍的红火球,从一望无垠的草海里徐徐下落。几只浑身被落日阳光染得红红的长腿鹭鸶,在草海的浪尖上低飞寻窝。诸葛井瑞甩开镰刀,打开速写本,急忙捕捉着这草原奇景;而她也被眼前景色惊呆了,那个大〃 红火球〃 渐渐西沉时,周围的云朵象被烧着一样,瞬息之间变成万朵耀眼的红花,她跑上去把拉住卢华的衣袖:〃 先别割草了,快看——〃
    卢华直起腰来:〃 看什么,——〃
    〃 火烧云,多好看。〃 ,
    卢华一笑,俩眼眯得细长。沉吟了一会儿说;〃 这有啥看头,就象美国飞机投下燃烧弹。烧着了的朝鲜草房。〃
    俞秋兰笑了:〃 我看它象钢厂出焦,红得扎人眼睛。〃
    〃 你看过出焦?〃
    〃 我家就住在钢厂。〃 她说,〃 我爸爸是机修车间主任,我哥哥是个炉前工。〃
    卢华满有兴味地斜靠在他们割下的草垛上,不无好奇地注视着俞秋兰,那目光里仿佛在说:满口学生腔的她,能和这个钢铁家庭挂上号吗?〃
    俞秋兰本能地拍拍身上的茅草叶,敏感地做出反应:〃 不象吗?〃
    〃 有点不像。〃
    〃 那钢铁工人家里的孩子,总该挂着铁锈味儿啦?
    姑娘家不穿花衣裳,穿工服工裤,是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她还是笑了——对于这个,俞秋兰自己也是个谜。
    在许多垦荒队员面前,俞秋兰是个严肃而矜持的姑娘,可是在卢华面前,她感到自己象个笨拙幼稚的孩子。在垦荒队初到荒地那几天,北大荒成群的饿狼,包围了他们搭起的帐篷,在一片狼嗥中,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敲盆敲碗,用声音给自己壮胆。不声不响的卢华,从猎人宏奎老汉那儿要来几只兔子,把雷管炸药下在死兔肉中,〃 轰隆〃 一声巨响,贪食的狼群丢下无头的狼尸。争奔而逃。卢华把狼尸倒挂在一棵大枫树上,浇上煤油,在夜晚时点着狼尸当驱魔天灯。
    尤其使俞秋兰惊讶的是:卢华干这些活动时,一声不吭,他剥狼皮的安然样儿,好像那不是剥的狼皮,而在剥一个鸡蛋皮儿;而她自己,则如同是个不懂生活的小娃娃,只会用孩子吓唬麻雀的办法,对付荒地给予他们的考验,她为此常常感到耳根发烧……
    到做饭的时候了,俞秋兰争抢着去做饭。当时,垦荒队的马匹没到,没有办法去铃铛河驮运净水,她只好用面盆去杓帐篷旁边泥坑里的水下锅。老天!那是什么样的水呀?混浊得如同稀稀的芝麻酱。这时候〃 小诸葛〃 献计,用白矾可以沉淀水中污泥,卢华便步行到几十里之外的屯子,找来白矾。当俞秋兰看见清水潭里自己的面影时,她的脸上火烧火燎。在她看来,卢华面前,没有困难这个词汇,北大荒的一切艰辛都好像是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只有她是个百无一用的累赘。
    这些感触,曾使矜持的俞秋兰偷偷地抹过眼泪,可也怪了,在泪瓣滚落脸腮时,她感到一种甜蜜,她意识到一颗种子在她心窝破土而出,谁在她心窝播下种子呢?还用问吗?就是沉默寡言而又行动果敢的卢华。
    不过,今天的卢华一反沉默少言的常态,靠着茅草垛,和俞秋兰兴致勃勃地聊起家常来:
    〃 小俞。你家在钢铁厂,咱们还算得上' 亲戚' 呢。〃
    俞秋兰摇摇短发,发鬓间一朵野菊花垂落下来,她拾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 我爷爷那辈人,原是个给圆明园看宅的。听我爸爸告诉我说,他从小力气大得象头牛,九十五年以前,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他从燃烧的火里,拆下一根房楼,举着带火的房檩,和那些洋鬼子拼命。用光板脊梁对抗洋枪洋炮,那后果就不用说了……〃 卢华抿了抿被北国劲风吹得干裂的嘴唇,〃 我们一家子,逃到京西山沟。为了度日糊口,我爹下了煤窑,我从小和我娘挎着篮儿捡煤渣,可以说,我们一家人都是煤黑子。解放后,我是在煤矿井底下报名参加的志愿军。〃
    俞秋兰听得很入神儿,但还是迷惑地望着他:〃 那……咱们怎么能算' 亲戚' 呢,〃
    卢华嘿嘿地笑了:〃 你动动脑筋么!〃
    〃 你三姑、六姨的拐弯亲戚,有认识我们家的吗?〃 俞秋兰对〃 亲戚〃 这个字眼很感兴趣,不觉把那朵野菊花又插上发鬓,认真地寻思着,〃 我怎么没听爸妈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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