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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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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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母亲缓缓地打开了小提包的拉锁,拿出一个包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绢:〃 拿去。〃
    〃 妈妈,您不是叫我去吃苦吗?为什么还要给我这么多的钱?〃
    〃 拿去。〃 老母亲神色肃穆地盯着儿子。
    〃 我不要您的钱。我是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 马俊友推却着说。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她用枯干的手指,缓缓地解开手绢小包。儿子看见了,那手绢里包的不是钞票,而是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皮带。这是一条没有铜环的半截皮带。由于年代久远,皮质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软得象面条一样了。
    邹丽梅对母亲给儿子的临别赠礼感到迷惑不解。〃 这真是奇怪的告别。〃 她想,〃 送点什么当纪念不好,偏偏送给儿子半条不能使用的皮带。〃 可是马俊友好像完全理解了老母亲的心,他庄重地把半截皮带叠在一起包好,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老母亲说:〃 妈妈,我理解您在这儿送给我这件纪念品的意义。您把爸爸牺牲前在长征时吃剩下的半截皮带传给我,是叫我走前辈人曾经走过的艰苦道路。〃 说着,他一手搀扶着母亲的胳膊,一手托着那个手绢包儿,虔诚地向着国旗鞠了一躬。当母子俩重新站直了身子的时候,眼角都潮湿了。
    站在一旁的邹丽梅眼圈也红了,她怕母子俩觉察到这一点,轻轻挪动了几步。把脸扭开;尽管这样,她的耳朵里还是留心地谛听着母子的对话:
    〃 您不想我吗?〃
    〃 想。〃
    〃 您想我时怎么办?〃〃坐上火车去看看你,顺便去看看这位好姑娘。〃 老母亲绕到邹丽梅面前,用深情的目光,望着脸色绯红的邹丽梅说,〃 你们到了荒地要互相帮助。我没有女儿,战争就使我留下这一个儿子,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 大妈,您说吧!〃
    〃 别看他比你大两岁,办事毛燥,你多照顾一点你这个大哥哥,行吗?〃
    〃 妈——〃 马俊友扯了母亲袖口一下,〃 您这是怎么了?〃
    老母亲轻轻地笑了。
    敏感的邹丽梅,脸红得象鸡冠子花。她低头看看手表,扭转话题说:〃 时间来不及去团中央集合了,咱们直接奔前门火车站吧!〃
    老母亲走在中间,邹丽梅和马俊友走在老人两旁。邹丽梅看马俊友身上背着行李,还挎着一个草黄色的帆布包,便把背包抢过来,背到自己肩上。
    〃 小邹同志,〃 马俊友突然发现邹丽梅没带任何东西,奇怪地问道,〃 你的行李哪?〃
    邹丽梅绯红的脸苍白了。她是多么想把她劈落门锁夺门而出的情况,告诉她身旁的母子俩呵!但是这不是一句半句话能说得完的,姑娘的自尊心使她不愿意谈起她的隐痛,因而苦笑了一下回答说:
    〃 早运到火车站去了。〃
    〃 你看,姑娘家就是心细。〃 老母亲把一绺被秋风吹散的白发,按到耳根上,赞叹地说,〃 你就毛燥,要上轿了,才现扎耳环眼儿。〃
    邹丽梅心如火焚,多少悲凉的回忆一起涌上心窝。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向身边慈祥的老妈妈倾吐心声的冲动,但她到底还是把到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她不愿意看见老母亲为她垂泪,也不愿意叫马俊友分担她任何一点忧伤。也许是由于她久处逆境的缘故,他非常喜欢读杰克。伦敦的小说,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弱者懦夫。〃 我应当也是生活中的强者〃… …她咬着嘴唇,对自己下着无声的命令。
    四古老的前门火车站,今天显得格外年轻。那欢送垦荒队北上的大幅标语,那艳丽的、飞舞着的七色彩旗,那欢送者摇动的鲜花,那垦荒队员的一张张笑脸;把陈旧的火车站,打扮得花团锦簇,热气腾腾。
    虽然此时已是初秋时节,团中央书记苏坚,上身却只穿着一件短袖单衫,他眉眼间漾出无法掩饰的激动,挨个的和北去的年轻人握手话别。这时候,邹丽梅、马俊友和老母亲出现在站台上。
    〃 噢,你终究来了。〃 苏坚习惯地扬起手臂,向马俊友的母亲招呼,同时开玩笑地说,〃 我想你这个医学院的党委书记,总不会叫儿子没上阵就当逃兵的。〃
    〃 老苏,〃 马俊友的母亲解释说,〃 刚才我和儿子一块去了天安门广场……〃
    邹丽梅低垂着头,她不敢接触苏坚那双锋利的目光,但苏坚的目光早已注意到她了;也许是由于她的头垂得太低的原因吧,苏坚一时没能分辨出来她是谁,因而做出了失准的判断。他对马俊友诙谐地说:〃 迟到的原因,恐怕不那么简单吧!是不是和这位姑娘的辫子梢,缠住你那脚有关联?〃 马俊友脸腾地红了:〃您真是有点' 那个' ……您看看她是谁?〃
    〃 我是邹丽梅。〃 她难为情地抬起头。
    〃 是你?!〃 苏坚露出惊喜的神色,〃 你爸爸妈妈不是不同意你去吗?我们已经从垦荒队的名单里,勾掉了第八十一个呀!〃
    〃 那为什么?〃 马俊友首先为邹丽梅鸣不平了。
    〃 小伙子,刚才你批评我有点' 那个' 我了解' 那个' 两个字的含意,不外说我犯了' 官僚主义'。小伙子,你是不是也犯了' 那个' ……〃 苏坚朗朗地大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头比划着说,〃 你知道吗?他爸爸、妈妈找到团中央,哭天抹泪地对我说,他们身边,只有这么一位独生的' 千金公主' ,这个……你知道吗?〃
    〃 是这样?〃 马俊友向邹丽梅投过去一瞥不解的目光。
    〃 苏书记说的都是实话。〃 邹丽梅皱起眉毛,〃 可是,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 有问必答,你说——〃
    〃 按照您的说法,独生子女,您都要一律关' 绿灯' 了?〃
    〃 不是关' 绿灯' ,是开' 红灯' !〃
    〃 那为什么偏偏留下我邹丽梅?而不照顾一下马俊友的家庭?他是独子,父亲爬过雪山草地,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无兄弟姐妹,北京只有一个老妈妈,为什么他这个独子能去,却对我……〃 邹丽梅因激动而说不出话来了。
    〃 好厉害的姑娘呵!〃 苏坚象老师回答一个喜欢发问的学生似的,认真地向邹丽梅解释说,〃 马俊友是他妈妈主动送去开荒的,用棒子打都打不回去,你爸爸、妈妈——〃
    邹丽梅猛然打断苏坚的话说:〃 您以为我就能用棒子打回去吗?我是和家庭彻底决裂才跑出来的。他们当成他们的拐棍,我不是木头,我有灵魂!他们……他们把院门锁了,妄想锁住我的腿;他们扣留了我的行李,企图拴住我这颗心!苏书记,我是用斧子砸开门锁闯出牢笼的……〃 她跺着脚,抽搐着双肩,轻声地哭了,〃 您……您怎么能叫我再回那个牢笼呢?〃
    苏坚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审慎地凝视着她,象是用心秤重新秤量这个年轻人的分量。站台上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都飞向邹丽梅那张悲愤的面颊;刹那间,那些目光又转向了苏坚——他们在等待着苏坚的回答。
    苏坚跨步向邹丽梅走来。他一下握住了邹丽梅的手,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地说:〃 邹丽梅同志,你提的问题很好,你' 将' 了我这个团中央书记一军。我们团的干部是党的助手,是为青年们开路的火车头!我们欢迎你这样勇敢的年轻人,参加开拓荒地的队伍。你挥动斧头砸落的不是一把铁锁,也不只是一个牢笼,而是挥着斧头向旧世界猛力的一击,你有理由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他松开邹丽梅的手,高举双臂,带头为邹梅鼓掌。
    站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 欢迎这样的伙伴——〃〃欢迎邹丽梅同志——〃
    〃 欢迎第八十一个——〃
    〃 欢迎……〃 当马俊友和邹丽梅并肩站到垦荒队的队伍中时,邹丽梅激动得嘴唇哆嗦,睫毛上沾满泪花——她笑了。
    马俊友的老母亲走过去,掏出手绢:
    〃 好姑娘,擦擦——〃
    〃 是共青团员吗?〃 苏坚问道。
    〃 还不是。〃 邹丽梅恢复了姑娘的羞涩,她低下了头。
    〃 迟大冰同志!〃 苏坚扭头喊道。
    〃 有!〃 忙于登车启程工作的迟大冰,从车厢门口跑了过来。
    〃 我当邹丽梅同志的入团介绍人。〃 苏坚说,〃 你们到北大荒以后,第一个先讨论邹丽梅的入团问题。〃
    〃 是!苏书记。可是,她还没有行李呢!〃 迟大冰关切地打量着邹丽梅,〃您看她还穿着单衣……〃
    〃 这不成为问题。〃 苏坚回答说,〃 从全国青年捐款中,给她购置全套的行李衣物。火车越往北走越凉,到车上先把垦荒队员的冬装发下去。〃
    〃 是。〃
    开车的预备铃响了,垦荒队员们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呼喊着:
    〃 苏书记,您再对我们说两句吧!〃
    〃 我们爱听您的讲话——〃
    苏坚笑了:〃 让我说点什么好呢?祝愿你们不仅为国家生产出粮食,把北大荒建设成北大仓;还要摔打成各式各样的行家,没有知识和技术是不能很好完成这项任务的。还是我在吃饭时说过的那句话,我祝愿你们中间的有情人都成眷属,几年以后,让荒凉的北大荒鸡叫,狗咬,孩子哭——〃
    列车徐徐开动了。
    苏坚象年轻人一样敏捷,他和许多送行的亲属一起追逐着列车,向前奔跑着:〃 年轻的朋友。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五列车——这条不知疲倦的钢铁长龙,奔驰了一天一夜,天色微明时,早已穿过了〃 天下第一关〃 ,并把沈阳、长春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白黎生第一个从硬卧床板上爬了起来,他看见窗外抖落着成串的小水珠。呵!原来车外下着蒙蒙秋雨。
    对于久居在城市鸽子笼式楼房里的白黎生来说,北方旷野的雨简直是一种奇观。水云如烟似雾,田野迷迷蒙蒙,村舍、树林、水塘、野花……都湮没在一片混浊的水雾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望着。心头上那团〃 雾〃 ,〃 也升腾了起来。
    他很烦闷,昨天夜里他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他睡的是下铺,最初他躺在铺位上感到十分惬意。车轮有节奏地响着,车厢有规律地晃动着,好像是为他的遐想进行伴奏。他想到草原、鲜花、天鹅、鹤群,最后他想到了俞秋兰。他有点抱怨她,为什么要把青年之间的儿女情,告诉苏书记呢?结果苏书记把他比作追〃 长机〃 的〃 僚机〃 ,在餐厅里弄得他面红耳赤。但转念一想,他又为自己不疲倦的追求而感到自豪。白黎生不知从哪一本法国小说中看到过这样两句格言: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都没有值得珍惜的价值;只有经过艰难曲折获得的东西,那才是最珍贵的。他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着艰苦的〃 八千里路云和月〃 的追逐,〃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自己能够敲开俞秋兰两扇紧闭着的心扉,想着、想着,他微笑地闭合了眼睛。
    啊!草原是那么美,那么辽阔。蔚蓝的天,碧绿的树,橙黄的草,艳红的花……俞秋兰穿着那身浅蓝色的衣衫走了过来。她走路依然那么轻盈,一边走一边用草帽扇着她红润的面颊,斑斓多姿的野花在她身旁摇曳,她那张流露着自然美的脸,简直可以和这些花儿媲美。她笑着向他跑了过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象早晨滴落在花朵上的露珠,她边跑边朝他喊:〃 你真的来了?〃 他迎了上去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两只手。
    〃 六弦琴带来了吗?〃
    〃 你想能忘吗?〃
    〃 弹一支曲子吧!〃
    〃 弹个什么呢?你说。〃
    〃 墨西哥的《鸽子》〃
    白黎生调了调琴弦,戴上指套,刚要拨动琴弦,突然〃 嘭〃 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个梦,他正躺在北去的列车上。
    他沮丧地看了一眼,刚才打断他梦幻的,是从中铺上掉下来的一件老羊皮袄。他的〃 楼上〃 ,是大个子贺志彪,这个从北京门头沟山区来的车把式,对皮袄滑落下来竟然一无所知。依然鼾声如雷。这一下,白黎生再也无法入睡了。
    白黎生越是回亿刚才破碎了的梦幻,越觉得贺志彪的呼噜声刺耳,〃 哼——哈——哼——哈〃 的巨响,有时居然掩盖了车轮的隆隆声响,这使白黎生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他从铺位上坐起来,想把手伸到中铺上去,把贺志彪桶醒,但他想了想,觉得欠妥当,苏书记已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他一次名了;还没到荒地,就为呼噜引起纠纷,那就更显得白黎生是鸡群之鹤了。可是不去捅他吧,他那高质量的呼噜。震得他脑仁颤动。该怎么办呢?他抖擞着喉咙咳嗽几声,想用声音把〃 雷公〃 唤醒,结果自己嗓子干哑了,那〃 哼——哈——〃 的雷鸣声依然如旧!终于他脑瓜一转,计上心来;他弯腰捡起了那件老羊皮袄,把它当成制止呼噜的合法武器,用劲往上一甩:〃 哎!大个子醒醒,你的皮袄掉地下了。〃 这回,白黎生的计谋发生了效能,贺志彪果真翻了翻身。探头向他说了声〃 谢谢〃但没过两分钟,他那口〃 风箱〃 又重新〃 哼哈哼哈〃 地拉开了。白黎生落生在法国,从小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小时候由于他长得又白又胖,法国一家牛奶商,曾把他的照片,当成广告印在报纸上,下附一行法文小字:〃 瞧!本公司牛奶喂养的中国婴儿,又白又胖。〃 用他的形象招揽牛奶订户。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十一岁的白黎生,跟着爸爸、妈妈、哥哥从巴黎回国。他的二老分别在大学里教法文,生活非常优裕,白黎生从小喜欢唱歌,从七岁起,父亲把他抱到钢琴前的椅子上,叫他象音乐大师贝多芬童年时那样,模仿着窗外马车的奔跑声,叮咚叮咚地按着琴健。到了十八岁,他和俞秋兰同学时,他对吉他、小提琴……以经掌握得十分娴熟;每逢国庆、〃 五一〃 学校里演出节目时,白黎生总是成为舞台上的中心人物。白黎生虽然有一定的艺术资质,但他缺乏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恒心。他今天吹笛子,明天弹琵琶,因此在音乐这个行当中,他属于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又样样稀松的人物。由于他小时候在巴黎耳闻目染的结果,爱情比同龄的年轻人要早熟得多。他讨厌大城市里姑娘的修饰美,而喜欢不加修饰的自然美,在他投考音乐学院附中落榜,不得已而上了农机学校后,他发现了一颗命运中的星辰——那就是俞秋兰。她在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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