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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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草』-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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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站住!〃 迟大冰终于被邹丽梅不亢不卑的态度激怒了,他把劈斧往帐篷角上一扔,恢复了在垦荒队面前讲话的姿态,双手往腰里一插,冷冷地对站在灶房门口的邹丽梅说道。〃 我看你快变成鸡群里的凤凰了,这么骄傲是会摔跟头的,你眼里还有党的概念没有?〃
    邹丽梅面无惧色地说:〃 没有党,我早就变成丑恶家庭中的一条拐棍了,怎么能参加到开拓新生活的队伍中来呢?!〃
    〃 你还记得你那个家庭?〃 迟大冰抖抖老羊皮袄上的灰烬,〃 那就该有点自知之明。马克思是怎么剖析资本主义恶行的,它的本质就是吸血。你读过吗?〃
    〃 没有。〃 邹丽梅回答,〃 我认为那个吸血的词儿和我无关,我到这儿和老迟你一样,是靠劳动生活。〃
    迟大冰只是想给邹丽梅点颜色看,并不想把关系弄僵,因而往前走了两步棋,又把棋子退回到原来的〃 大本营〃 ,貌似感慨地叹口气说:〃 你说的不错,可是一个人的家庭烙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造设了的。就拿你来说吧!到荒地以后,确实表现不错,可是也还流露出一些虚无飘渺的思想。〃
    邹丽梅不想回答,也不想发问,她站在灶房门口,静静地听着迟大冰对她的讨伐。〃 你想想,你追求马俊友的想法实际吗?〃 迟大冰对邹丽梅进行了详尽的分析,〃 虽然在婚姻法中没有明文规定,红军的后代不能和资产阶级子女结合,可是你该明白,婚姻法是受阶级斗争的关系所制约的。北京城有几百万人口,我这个在团区委工作的干部,还没有看见哪个将军的儿子,娶了地、富的女儿。也没听说哪个部长的女儿,嫁给被推翻的没落阶级的儿子的。这是生活的现实,你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懂?!〃
    邹丽梅承认迟大冰说的都是事实。初到荒地时,她为这一问题痛苦过。邹丽梅记得,在为天鹅蛋找窝的那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哭了,后来突然又从马俊友身边跑开,任凭马俊友怎么喊她,她也不回头。几天之后,马俊友琢磨出邹丽梅的痛苦起因时,曾主动来找她,马俊友说:〃 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了。那种龙找龙,凤配凤的观点,是封建主义遗留下的旧玩艺。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爸爸原来是地主家的一个羊倌,我妈妈是地主家的小姐。他俩先后都接受了革命思想,离家参加了红军。后来,我妈妈在部队卫生队里当护士长,碰到了我爸爸,于是他们结合了;这么多年,他们感情很好,一直到我爸爸牺牲。小邹,你不用苦恼,让我们在共同开拓新生活的路上,一块反击血统论的封建恶俗吧!〃 邹丽梅的灵魂受到强烈的震撼,从这时起,她象脱壳而出的雏鹰,感到天地无比广阔,她决心把整个生命献给荒地,献给她爱的人——爱她的人。
    此时此刻,邹丽梅很想把马俊友说的话,奉告给迟大冰以代替自己的回答;转念一想,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何必把前辈人的经历,告诉这个貌似最最革命实际上心地并不干净的伪君子呢?索性不如顺水推舟,叫他把心里的东西都抖落出来,看看这个人到底值几两重。想到这里,她说:〃 你刚才说的,是个现实问题;依老迟你看,我该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呢?垦荒队的男伙伴,都比我出身好;就连看马的那条狗——' 闪电' ,也是穷苦的老猎人喂养大的……看样子,我得出家当尼姑了!〃
    迟大冰一笑,刀条脸显得长了三分:〃 我只是说你应该务实一点,并不是叫你自暴自弃。其实,咱们队里这么多小伙子,喜欢你的还是不少嘛!〃
    〃 你说吧!谁?〃
    〃 这个么……〃 迟大冰仰天看了看,又低头思付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脑门说,〃 该怎么对你说哪!〃
    〃 老迟,你平常讲话多利索!〃 郑丽梅故作惊讶地说,〃 今天是怎么了?〃
    〃 这话实在难出口。〃 迟大冰脸上窘态暴露,张开的嘴唇,又马上闭合了。
    〃 有什么难出口的?该说谁说谁嘛。反正你对八十一个伙伴,家底儿都了解得非常清楚。〃 邹丽梅心里已经火得不行了,但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在生活中没演过〃 戏〃 ,却强迫自己把这苦中作乐的角色演好;因为这有助于她更深入地透视迟大冰的灵魂。
    严冬之夜,迟大冰额头上爬出了汗珠,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我对其他同志的家庭情况并不摸底。我只了解我自己的家。一我家过去种花卖花,土地虽然很少,经济收入却很可观。土地改革时,给我家定了个小业主,比你们家稍微强点。〃
    邹丽梅马上明白了迟大冰的用意:他在从出身上缩短她和他的距离,暗示他和她的门庭相差不多;从而得到的结论则是,他才是她应当寻觅的合适对象。邹丽梅佯作不知迟大冰用意似的,摇摇头说:〃 老迟,你为什么只谈自己?谈谈别人的情况嘛!〃
    〃 我想使你了解我。〃 迟大冰抬起了汗淋淋的头。
    〃 了解你?〃
    〃 对!〃 迟大冰狼狈地用狗皮帽子擦擦脸上的汗水,恳求的目光直视着邹丽梅。
    邹丽梅实在无法压抑她的厌恶心情了。她回避开迟大冰的视线,鄙夷地说:〃 老迟,你是垦荒队的支部书记,应当检点自己的言行。刚才,你不叫我对小马表示感情,却叫我多了解你。你们都是共产党员,你不感到这样做是缺乏道德吗?〃
    迟大冰看见邹丽梅脸色变了,双手揉着刚才摘下的狗皮帽子,极力缓和着紧张气氛说:〃 我不过是摆摆你和小马的家庭差距,并没有干什么不符合道德标准的事儿呀!我向你谈谈我的家,不过是加强同志间的了解嘛!垦荒队是个革命大家庭,彼此应当互相了解,互相帮助。我不是三更半夜巡查完帐篷,又帮你来烧火熬粥了么!你干什么用这样的口气对我?!〃
    迟大冰几句话,就把邹丽梅变成了〃 被告〃。她站在灶房门口,因气愤而两眼涌出了泪花。〃 不,我不能哭。〃 邹丽梅对自己下着无声命令,她用手绢擦擦眼睛。咬着下嘴角,庄重地说:〃 过去,我一直很敬重你。今天,我才算是了解你了。说穿了吧!你不过是想叫我把对小马的感情掏给你。刚才,你的理论说得多妙!叫我对小马要现实点,难道一个党支部书记追求一个' 资产阶级小组' ,就现实吗?为什么对你自己,就不讲现实了呢?!' 郑丽梅真想骂一声〃 卑鄙!〃但她骂不出口。为了不再和迟大冰纠缠,她裹了裹老羊皮袄,迎着北国的暴风雪,一头扎进了空旷的帐篷。
    风吼着……
    雪飘着……
    单薄如纸的帐篷,在风中左摇右摆地跳着舞……
    邹丽梅蒙上被子,哭了。
    北国草四早晨,邹丽梅迷迷糊糊地正在睡梦之中,绰号〃 疙瘩李〃 李忠义,站在帐篷外边喊她:
    〃 小邹——〃
    邹丽梅撩开被子,才知昨天夜里是穿着老羊皮袄躺下的,她略略揉揉红肿的眼泡。对李忠义说;〃 你进来吧!外边多冷!〃
    〃 疙瘩李〃 挑开帐篷帘儿,走了进来。这个〃 脚踩黄泥瓣,头顶高粱花〃 ,经历过塞外寒风吹打的、来自长城脚下的农村小伙子,在这北国的严寒季节,既没穿老羊皮袄,也没戴狗皮帽子;他半敞着胸怀,摇着光葫芦头说:〃 老迟叫你去吃饭哪!今天太冷了,咱们九个人就在灶旁守着火堆吃饭。〃
    邹丽梅笑笑:〃 我还不太饿,你们先吃饱!〃
    这个缺少心眼的壮实小伙,扭身走了。邹丽梅刚想躺下,李忠义去而复来。他一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高粱米粥。另只手拿着一个窝头、一块咸菜,走近邹丽梅身旁放在邹丽梅面前的破木箱上:〃 趁热吃!喝下这碗热粥就不冷了。〃
    〃 谢谢你。〃
    〃 别谢我。〃〃疙瘩李〃 直愣愣地说,〃 我这个人,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根本就想不到你还没有吃饭;还是老迟说你可能冻感冒了,叫我把饭送来。〃
    本来,邹丽梅对这个满面青春痣的小伙子,并没什么好感。因为他在白黎生失踪后的辩论会上,公开站在迟大冰的立场上,和诸葛井瑞唱过对台戏;前两天,因为去铃铛河的挑水问题,她又和他抢过扁担。迟大冰任何一句话,好像对他都是法律,他毫无考虑地遵命照办;这在八十一个伙伴中,他算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因而格外引人入目。但在这冷得透骨的早晨,邹丽梅捧着一碗热粥时,她不感谢命令他来送粥的人,却有点被这个彪悍的〃 雪里送炭〃 人感动了。
    〃 吃嘛!干啥总发愣?〃 李忠义督促着说。
    邹丽梅开始喝粥。几口热粥下肚,她感到身上有了一点热力。她说:〃 谢谢你了,呆会儿我把碗送回去。〃
    〃 不行。老迟交代给我了。这碗喝下去,再叫你喝上两碗热粥,才算我完成任务。〃
    邹丽梅被他的坚决样儿逗笑了。〃 我没有这样大的肚子,比不了你呀!一顿能喝一桶粥。〃
    〃 小邹,没有肚量也得吃。〃 李忠义认真地说。
    〃 那为什么?〃
    〃 听党的话,不能打折扣。〃 李忠义脱口而出,〃 这是党对你的关怀。〃
    〃 邹丽梅笑得合不上嘴了:〃 迟大冰一个人就能代表党吗?〃
    〃 坦白地说吧!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垦荒兵,就是跟党三心二意,总不是那么听话。〃 李忠义来了词儿,象大河拉开了泄水闸门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比如说俞秋兰吧!是个团支部书记,居然不听迟支书的话;诸葛井瑞狗掀门帘子——全凭那张嘴,还和迟支书唱洋梆子。你是个刚入团不久的青年团员,那天迟支书叫我去铃铛河挑水,你就敢抢我的扁担,这都是不尊重党的表现。我在长城根下农业社的时候,我们党支部书记说过:' 谁是党?我就代表党,听我的话就是听党的话。' 别看我肚子里没有墨水儿,我对资产阶级的玩艺,可看得清楚了,哪个是白瓤的葫芦,哪个是红瓤的西瓜,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的双眼,就是一杯不镶秤星的标准秤。〃
    〃 那我算白瓤葫芦还是算红瓤西瓜?〃 邹丽梅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青年人,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革命理论,惊异使她忘记自己内心的隐痛。因而一直关注地凝视着〃 疙瘩李〃 的面孔。
    〃 你吗?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李忠义说,〃 你是个自瓤葫芦。〃
    〃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红瓤西瓜?〃
    〃 就象你这样不听党的话;说句不好听的,来世脱生个贫下中农以后,再说吧!〃
    邹丽梅丝毫也不见怪李忠义。邹丽梅认为:他赤裸裸地讲述他的〃 真理〃 ,虽然带着明显的荒谬,却是极容易分辨的。而迟大冰则不同了,他读过一些革命理论书刊,总是善于把他个人的一切行为,用富有革命色彩的理论包装起来。和李忠义的愚昧相比较,邹丽梅越来越感到迟大冰的可鄙。她遵照李忠义之命,匆匆吃完第二碗粥,并把窝头咽进肚子之后;趁〃 疙瘩李〃 给她去端第三碗热粥时,她麻利戴好狗皮帽子,从帐篷后边,独自奔向了茫茫雪原。
    邹丽梅之所以离开帐篷,与其说怕再听李忠义的刺耳语言;莫如说怕迟大冰突然闯进帐篷更为准确。好在雪原上的狂风停了,太阳从灰濛濛的云缝里钻了出来,邹丽梅走进冰铺雪盖的草原,顿时有小鸟飞出了牢笼的欢快之感。
    不是吗?在北京到哪儿去看这么多的白雪?!记得,在北京飞雪的冬天,她喜欢踏着吱吱作响的白雪,攀上北海的白塔,俯视粉雕玉琢般的北京城,可惜由于高大建筑物的阻拦,尽管她站在全城的制高点,视线仍然不断地被高楼大厦所切断。这儿有多么开阔呵!极目四望,千里荒原银装素裹,绿树不见了,远山不见了。拖拉机和马拉犁翻出的黑土不见了,就连远看象一条绿色屏风似的骑马岭也消失了;大自然巨笔一挥,大地易色,一切都变成了白的、白的。太阳出来,那跳动着的晶莹光斑,比镜子的反射还要明亮,它几乎使邹丽梅难于睁大她的眼睛。
    她弓身捧起一把白雪搓洗着她的脸。那冷得透骨的雪,使她昏热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许多。她突然感到,她的忧郁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个冰封的雪原上,在看不见的远方,有着多少心灵洁白得如同白雪一样的伙伴,在和她心贴心地开拓新生活呵!更使她欣慰的是:在这雪原下面,不仅有她亲手开拓出来的黑土,也有她和马俊友共同播种下的爱情;这些种子,正在冰雪覆盖之下经受着考验,它们在沃土中,默默地萌发着嫩芽、叶片,等待着未来的收获。
    邹丽梅心情豁然开朗了。身材矮小的苏坚书记,在前门火车站上送行时叮嘱的话:〃 要叫北大荒鸡叫、狗咬、孩子哭〃 突然闯进了她的脑子。来年春天,新房落成,鸡叫狗咬的日子离得并不遥远;〃 孩子哭〃 的日子,使她感到朦朦胧胧,难以揣测。谁将是荒地上的第一个母亲呢?俞秋兰?鲁玉枝?刘霞霞?唐素琴?……还是自己呢?!这种下意识的遐想。使邹丽梅感到充满神秘的快意,特别是当她头脑里的幻觉中,出现一个婴儿,噙着她的乳头形象时,她羞涩地笑了。
    〃 哎呀!我说同志!你真叫我好找!〃 李忠义出现在邹丽梅的背后。
    邹丽梅心中升腾起的母性感觉,随着这一声呼唤而烟消云散。她不知道迟大冰对李忠义又〃 颁布〃 了什么新的〃 圣旨〃 ,她心神不安地望着他。
    〃 这雪有啥看头?它又顶不了白面;蒸不成馒头,烙不成大饼,擀不成面条,捏不成花卷;一化一滩水,一冻一层冰,你可对它发什么愣。小邹?〃 李忠义毫不掩饰他对邹丽梅的不满,粗声粗气地说。
    邹丽梅站在淹没膝盖的雪原里,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不想对他解释什么,因为这种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解释的;即使她寻找到准确的语言,把她站在雪原上的情思解释给他听,李忠义也无法消化、无法理解这些东西。
    〃 你怎么不说话?〃 李忠义问道。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邹丽梅回答。
    〃 不怨我们支书说你是……〃 一根筋的〃 疙瘩李〃 吭吭吃吃地说,〃 说你是……红色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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