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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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盏灯-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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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旅什么?扁金这次没有发作,他听见女孩嘴里蹦出了十三旅这个字眼,十三旅?你说什么十三旅?是十三旅的探子吧?扁金说,你别吓唬我,我可知道十三旅的探子是怎么回事,你爹不是什么兵,跟我一样,他肯定也是专门爬人家的房顶的,他哪来什么枪,整天爬在房顶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挨了子弹。
            
  你才爬人家的房顶,你才会挨子弹呢!女孩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女孩拿了根竹竿朝扁金晃了晃,扁金以为她要打人,就闪了闪身子,但女孩却拿着竹竿在水面拍打起来,扁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直到两只黑鱼鹰倏地钻出水面,直到女孩把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咯哨,扁金才意识到来自打鱼船的危险,他知道打鱼船上的女孩这次是真的气急了。
            
  咬他,咬这个傻子一口,咬他两口,咬他三口。女孩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稚气和羞怯,她的黑眼睛里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是这滴泪珠使扁金怦然心动,扁金逃下打鱼船后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滴泪珠,你怎么啦,我没欺负你,是你骂我傻子,你还让那两只鬼鱼鹰咬我,扁金一边逃一边叫,我没哭你怎么哭了呢?
            
  扁金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这么愤怒,怪不得她会叫个小碗呢,她的脸也像七月的天气一样怪,说变就变。扁金想他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十三旅的探子就是爬在房顶上的,十三旅的探子就是会挨子弹的,否则那群士兵怎么会在雀庄挨门逐户地搜他呢?扁金跑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他忘了拿半篓泥鳅,他不能空手回去,现在不敢下河捞螺蛳,鸭子再饿上一天也许就下不了蛋啦,为了鸭子,扁金就硬着头皮返回去了,他想他不怕那两只鱼鹰,鱼才怕它们呢,它们会咬人,人就不会咬鱼鹰吗?
            
  你得把半篓泥鳅还给我,答应我的事不能反悔,扁金站在船下喊,你要是让鱼鹰咬我,那我也咬他们,看谁咬死谁!
            
  船篷上的草帘子动了动,女孩的绿头巾闪了一下又缩回去了,女孩不理睬扁金,扁金就自己搜寻着鱼篓,扁金知道他找不到什么,他的目光忍不住地往上升,看船桅上的三盏灯,天快黑透了,扁金发现那三盏灯越来越亮了。
            
  把半篓泥鳅还给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泥鳅了,你不能把它藏起来。扁金抓住船舷,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船,泥鳅换灯油,你不能反悔!
            
  舱里传来了那个垂死的女人的声音,小碗,小碗,女孩仍然躲在舱里沉默着,扁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没听见你娘在叫你吗?叫你把泥鳅还给我,扁金敲着船舷,一边仰望着船桅上的三盏灯,他说,没有我你哪来的灯油?没有灯油你怎么点三盏灯?扁金已经想好了下面威胁性的措辞。但那只鱼篓突然从舱里飞出来,掉在扁金的脚下。扁金就拾起了鱼篓,我可没说要摘三盏灯,他抬头又看了看三盏灯,嘴里嘀咕,让它们挂着吧,浪费灯油是你们的事,不关我的事。
            
  扁金记得突如其来的枪声是从河对岸的树林里传来的,他能感觉到密集的子弹穿越河面,挟起风声和烟雾。扁金下意识地去找他的破铁锅,破铁锅距离他至多有六七步远,但猛烈的枪声使扁金裹足不前,扁金抱着半篓泥鳅痛苦地蹲了下来,别蹲,快躺下来,你这个傻子,快躺下来呀!他听见女孩在船上大声叫喊着,扁金躺了下来,起初扁金是紧闭着眼睛的,他依稀听见过一种清脆的玻璃爆裂的声音,他猜有几颗子弹击中了船桅上的三盏灯。不知过了多久,扁金觉得枪声骤然停歇下来,他歪过脑袋试探了一下,河对岸的树林真的没有动静了,于是扁金睁开了眼睛,扁金一眼就看见了船头上的三盏灯,三盏灯仍然在夜色中熠熠闪亮,但他发现最顶端的那盏灯现在不是挂在船桅上,那盏灯现在被女孩提在手里了。
            
  女孩站在船头上,一只手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块白布。女孩对扁金喊道,起来吧,现在没事啦,他们知道我们是老百姓,他们不会再打枪啦。
            
  扁金坐在河滩上窥望着对岸的树林,扁金喘着粗气说,我知道了。子弹这回不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那三盏灯来的,打仗怕灯你懂吗?我让你别点那么多灯,你偏不听。
            
  灯罩子让他们打破了。女孩提起那盏灯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我要早点出来挥白布就好了,可刚才白布找不到,要是早点找到,灯罩子也不会让他们打破了。
            
  你又骗人啦,一块白布有什么用?就是十块白布也挡不住一颗子弹。
            
  我一挥白布他们就认出我来了,他们认出是我家的船就不再打枪了,女孩说,我才不骗你呢,十三旅在哪儿打仗我们的船就往哪儿去,他们认识我了,他们知道我是老百姓,我在等我爹上船嘛。
            
  扁金张大了嘴,他很想反驳女孩,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他相信是女孩平息了刚才这阵枪林弹雨,问题是扁金不能想像这件神奇的事情,一块白布,就是那炔白布吗?扁金走过去想好好看看那块白布,他对女孩说,让我看看你手里那块白布,那块白布是什么白布?
            
  就是一块白布呀。女孩抖开了手里的白布,她捏住白布的一角,将白布上下左右挥舞着,我来教你怎么挥白布,女孩说,开始时候我也害怕,后来就不怕了,你一挥白布他们就知道你没有枪,你是老百姓,他们就不会朝你开枪了。来呀,我来教你,女孩抢过扁金的一只手,把白布塞在他手里,女孩说,挥吧,挥起来你就不怕了。
            
  扁金的手被一只温热而粗糙的小手抓着,你别教我了,挥白布谁不会呀,扁金说,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一块白布就能躲过子弹了?
            
  那是著名的雀庄战役打响前的一个夜晚。养鸭人扁金突然得知了白布在战争中的用途,他抱着半篓泥鳅离开打鱼船时,名叫小碗的女孩仍然手提一盏灯站在船上,他记得女孩灯光下的微笑,女孩说,我知道爹就在对岸的树林里,他看见三盏灯啦,他就要上船啦!
            

            
  被雀庄人抛下的几只公鸡站在草垛上观察黎明的天色,公鸡终于此起彼伏地啼起来了。椒河两岸的许多树林、坟地和农舍有大片的人影活动起来,据我们所知雀庄战役的得名就是缘于雀庄的几只公鸡,雀庄的公鸡在椒河一带总是最早啼叫的,公鸡一叫雀庄战役就打响了。
            
  扁金听见一种巨大而沉重的响声震荡着河滩,所有的鸭子都乱跑乱叫起来,扁金手拿一块白布从鸭棚冲出来,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打仗了。椒河的水不再向下游流了,黎明的天空破碎了,扁金觉得天空被他们打出了许多洞,流着黑红交杂的脓血,真的打仗你看不见飞来飞去的子弹,也听不见士兵们冲锋陷阵的声音,只是看见一片一片的硝烟,像大雾一样升起来,看见一群一群的麻雀惊惶地掠过河滩,它们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这是真的在打仗了,扁金没想到打仗会打出这么大的黑雾,也没想到打仗的枪炮声会响过马桥镇除夕夜的爆竹声。
            
  雀庄战役的战场沿着椒河呈丁字形铺开,河汉那里是双方火力最密集的地方,远远地可以看见干芦苇燃烧起来了,一条火龙借助风势婉蜒地朝雀庄这里游走。扁金看见那条火龙走得飞快,放火苗吞噬的干芦苇噼噼啪啪的发出爆裂的声响。扁金无法估计交战军队与他的距离,但他看见一颗流火落在鸭棚顶上,顶上的茅草转眼之间也烧起来了,扁金不知道子弹会不会打到他身上,他只是急着要把受惊的鸭群集合起来,让它们离开无遮无掩的河滩,他要把鸭群赶到村子里去。
            
  扁金赶着鸭群往村子里去,他头上的破铁锅突然的一震,他知道那是一颗流弹打在破铁锅上了。扁金现在对枪弹没有以前怕了,他拼命地摇晃着手里的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没有枪!他朝每一棵树每一个草垛这么喊着,但他只遇见几棵树几个草垛,村里似乎没有什么危险。扁金目睹了战火横飞的场面,却还没有看见一个士兵。扁金猜想那些士兵的身形大概是让火光和黑雾湮没了。
            
  走到娄家饲堂那里,扁金终于看见了人,看见人扁金就吓呆了,祠堂仅有的半扇门被那群士兵卸掉了,门口停着两辆大轱辘的板车,两个士兵从板车上搬下了什么东西。扁金很快就看清了,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脸也不像一张脸了,那个人血肉模糊,他的裤子被烧毁了大半截,露出一条断腿,它像被砍了一大半的树杈挂在那儿晃晃悠悠的。
            
  扁金吓呆了,原来他想把鸭子赶到祠堂里去的,现在祠堂也不能去啦。扁金进退两难,看见路边有个草垛就闪进去了,但是他闪躲的动作明显迟笨了点,而鸭子们不知闪躲,反而叫得更响,你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没法把它们藏起来,于是扁金听见有人从祠堂里冲出来,有人高叫着,草垛后面有人!
            
  扁金知道他藏不住,他想起女孩小碗在捕鱼船上挥动白布的情景,横下一条心走了出来,当然他没有忘记女孩教他的挥动白布的动作,他向祠堂门口的士兵们挥动着白布,我是老百姓,我没有枪,扁金说,我不是十三旅的探子呀。
            
  士兵拉开了枪栓,他们几乎同时喊道,口令,口令!
            
  口令!口令在哪儿?扁金朝身后望了望,但头上的铁锅遮挡了他的视线,我没带口令,扁金说,就这些鸭子,我是养鸭子的老百姓呀。
            
  把你头上的铁锅拿下来!士兵喊道。
            
  扁金拿下了铁锅,他看见五六支黑漆漆的枪管对着他,有一个士兵冲上来把他的双手反剪了,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你摸好了,扁金驯服地站在那里不动,他说,那你们就在祠堂呆着吧,我把鸭子赶到别处去。
            
  那个士兵最后用枪在扁金肋下拍了一下,你是傻子呀?这种时候到处乱跑,你想找死?他看见扁金站在原地发愣,又朝扁金屁股上踢了一脚,傻子,你还不从这里滚开?
            
  扁金知道他应该离开这里,一时却不知该把鸭子往哪里赶,他在记忆中搜寻着雀庄最安全最可靠的地方,想到的仍然是村长娄祥的家。于是在雀庄战役如火如荼之际,扁金赶着鸭进了村长家的院子。
            
  扁金没有让鸭子进屋,他知道村长的女人是特别爱干净的。扁金走进屋里就闻到了粮食和木材的清香,那口棺材的棺盖仍然打开着,几粒谷糠在棺盖上闪着小小的金黄色的光,扁金的一颗惊兔般的心现在安静了,不知为什么进了村长的家他就不觉得害怕,他走到屋子一角对准尿桶,不慌不忙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就跳进了那口棺材。
            
  你不能不信那口棺材在战争中奇妙的作用,棺材里真的很暖和,你知道一个饥寒交迫的人假如觉得暖和了,那他的瞌睡很快也来啦。扁金起初还竖着耳朵倾听村外的枪声,隔着厚厚的棺板,那枪声听来像锅里的爆豆,而且越来越远了,越来越淡了。那时候椒河南岸绵延数里的开阔地上血光冲天,雀庄战役进入了激烈的白刃肉搏阶段,而瞌睡的扁金在棺村里错过了这幕百年难遇的战争场景。他依稀看见村长家的木窗被推开了,一个扎绿头巾的女孩把铁皮油桶放在窗台上,你又来了,扁金嘀咕道,三盏灯,你还要点三盏灯呀?扁金听见自己在说话,但同时也听见了自己香甜的鼾声。
            
  扁金其实看不见打鱼船上的女孩,其实钻迸木窗的是一只鸭子,只是一只鸭子而已。
            

            
  平原上的战争是一朵巨大的血色花,你不妨把腊月十五的雀庄一役想像成其中的花蕊,硝烟散尽马革裹尸以后战争双方吸吮了足够的血汁,那朵花就更加红了,见过它的人对于战争从此有了一种热烈而腥甜的回忆。
            
  午后的椒河一片死寂,河面上漂浮的几具死尸像鱼一样顺流而下,像鱼一样的死尸意味着枪炮声暂时结束,这种常识连养鸭人扁金也明白。扁金刚刚走出村子就扔掉了头上的破铁锅,后来又扔掉了手里的白布。扁金之所以确信打仗已经结束,还因为麻雀又栖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了,天空中的黑雾已经消散,冬日的阳光又照到了屋顶的积雪上,更重要的,是祠堂里的那群士兵不见了,祠堂门口的烂泥地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官道上。扁金走过祠堂忍不住把头探进去,墙上地上到处都是血污,他看见一个红白斑驳的东西浸在血污中,很像人的半条腿,扁金好奇地走近它,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那真的是人的半条腿,扁金大叫起来,腿,一条腿。他的惊叫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一种错愕,扁金不知道祠堂在雀庄战役里曾经作了临时医院,他不知道一个人的腿为什么被锯断了扔在地上。
            
  战争的垃圾与战争一样使扁金充满了疑惑。扁金先是沿着路上的几道车辙印走,沿途捡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一个子弹夹和几枚弹壳,一只黄帆布胶底的鞋子,半盒老刀牌香烟,还有两只散了架的木条箱。扁金试着把那只鞋穿在脚上,大小尺寸很合适,但他觉得脚底黏黏的,脱下鞋一看,原来鞋子里面汪了一摊血,血还没凝干呢。扁金就把鞋放在木条箱里,他想等血干了穿就不粘脚了,长这么大他还没穿过胶底鞋呢。扁金拖着木条箱走了一段路就止步了,空旷的大路和野地使他感到某种危险,他想该去河滩看看,仗打完了,谁知道河滩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被烧过的芦苇秆子散发着焦糊的气味,除了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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