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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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的羊群-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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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苇开始长了两颗雪亮的白牙,他能吃鸡蛋黄了,而且渐渐在爬的过程中努力向墙靠近,倚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能走出一两步。可他总是刚迈出一步便又扑倒在地。这时候冬天已经来临,气温下降,林阿姨为芦苇做了棉祆、棉裤、棉肚兜,还做了一双十分好看的虎头鞋。逢到周日她便回家打扫一下无人居住的房屋,取来一些适用的东西,她还抽空看了两本我推荐给她的书。久而久之,我们一家三口都喜欢上了她。 

  然而不愉快还是微妙地降临了。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接连降了几场大雪,街上一片白茫茫的。我坐在窗前画雪后的城市。这时林阿姨抱着芦苇朝我走来,问我这孩子从一生下来就怕惊么。我问怎么了。林阿姨说:“我不小心将一盒录音带碰到地上,声音算不上很响,可孩子却吓白了脸。” 

  我极其脆弱地说:“的确,他从小就怕惊,胆很小。” 

  “你怀他时大概水果吃得太多了。”林阿姨说,“要是多吃点肉恐怕他会更结实一些。”林阿姨笑着打趣道,“我也不懂这些,全是听人胡说的。不过肉吃多了生他就困难了。” 

  我只能顺水推舟:“肉和水果都没少吃。” 

  “你和于伟年纪都不小了,这么晚才要孩子,全是为了事业吧?” 

  我真不明白她那天为何如此饶舌,如此刨根问底。为了表达我的不满,我说: “林阿姨,以后我作画时最好不要来打扰。” 

  她愣怔了一下,脸色发灰了,她一边道歉一边抱着芦苇退出画室。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的那几幅关于女儿的油画作品,那种洋溢着难以割舍的亲情的作品,我便觉得自己过分了,便主动找她说话。 

  “我推荐你看《红磨坊》吧。” 

  “《红磨坊》是什么?”她问。 

  “写克鲁斯·劳特雷克的。他是法国的一位著名画家,下肢畸形,是个侏儒。他生前常常去红磨坊,就是酒吧场所,那里有妓女和舞女。他把舞女简直画绝了。” 我补充道,“他的红色用得极其得体。” 

  “妓院就该是这种颜色。”她笑笑。 

  我们之间的短暂隔阂就此消解了。 

  然而第二次不快竟像流感一样很快袭来。 

  圣诞节的那天。于伟提前下班回家。他为我、芦苇和林阿姨都带来了礼物。我们不像西方那样有火鸡可吃,就以烧鸡代替。芦苇见我们吃肉也伸出手来要,我怕他消化不良就加以制止。可林阿姨还是撕了一条肉递给他,芦苇将肉吞掉了。因为过节,我不想破坏气氛,便没有说什么。可到了临睡的时候,她又突然向我要芦苇婴儿时的照片:“我想看看他一个月和百天的样子。” 

  我触电一般立在那里。于伟连忙上前解释道:“这孩子还没有拍过照片,实是因为工作太忙了,顾不上。” 

  “你们对孩子也太不经心了。”她半是责备半是遗憾地说,“我真想看看他几个月前的样子。” 

  “过几天是新年了,我一定多给他拍些照片。”于伟笑着应付。 

  我和于伟垂头丧气地走进卧室。我气急地说要把林阿姨辞了,她太关心保姆以外的事了,而且她有意无意干扰我作画的心态,她还自作主张给芦苇吃鸡肉。于伟则认为我太狭隘,他认为孩子不必太娇气,而且林阿姨要照片看也没什么过错,她并不知道芦苇不是我们亲生的。 

  “要么就告诉她这个事实。”于伟说。 

  “不——永远不——” 

  “你不能生养这并不是你的错。”于伟轻声说,“这不是什么缺陷,把事情说清了,你会很轻松的。” 

  “芦苇破坏了我们的生活。”我哭了,“我们很少有单独的时间能在一起了。” 

  “我——”于伟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真该死啊,我怎么……下个周日吧,我们仍然开车到乡下去。” 

  “孩子呢?” 

  “有林阿姨照看呢。”于伟说。 

  “不过我们不去八方台镇了。”我说。 

  “这也是我的想法。”于伟关掉床头灯,在我耳畔悄悄说,“圣诞老人告诉我,男人要在今夜把他身上最珍贵的礼物献给他所爱的女人。” 

  “圣诞老人也告诉我,女人不要在这个夜晚轻易接受男人赐赠的任何礼物。” 我在他温暖的怀中接受他的爱抚,窗棂籁籁作响,寒风为我们那如火的激情而突然改变了性质:它宛如春风那柔曼的触角。 



神秘的老羊倌


  我和于伟坚持周日到农村去休闲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所承包的公司刚好有一台能吃苦耐劳的吉普车。季节好的时候我常常带上作画的东西,我们还带上面包、香肠和啤酒。我们都喜欢大自然,几乎每次都是等到日头落了,原野上暮色浓浓的时分才返城。 

  这个礼拜天我们很早就醒了。听得见林阿姨在房内和芦苇说着话。他们总是比我们醒得早。 

  林阿姨在嗔怪芦苇:“你这个小坏东西,昨晚谁又尿湿了褥子?” 

  芦苇咿呀地应着,嘴巴还不时噗噗地弄出响声,这是因为他在长牙,牙床发痒的缘故。林阿姨说:“噢,你认错了,是个好孩子。来给姥姥挠一个——”芦苇已经学会用手象征性地挠东西了,大概芦苇很快灵敏地做出了反应,我听见林阿姨兴奋地赞叹道:“好挠,好挠。”接着便是芦苇咯咯的笑声和随之而起的“哇哇”的叫声。 

  我和于伟起床后和孩子亲近了一番,然后关照好林阿姨就去郊县的农村了。吉普车一出了城,路上车辆就稀少了,偶而遇见的过路人也全都在寒风中缩着头。于伟减慢了车速,他侧身问我:“咱们去哪?” 

  离城里比较近的除了八方台镇就是鱼塔镇了。八方台镇与鱼塔镇相距近二十公里,两个镇子都临江,也都是穷镇子。不过这两个镇子名气都不小。据说鱼塔镇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好赌的,这点很快就在车经过鱼塔镇的一瞬间得到了证实。 

  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屋,泥坯土房大都东倒西歪,窗户上蒙着塑料布。每家的院子前甚至连栅栏都没有,更看不到生动活跃的人,仿佛这个镇子已经消亡了。我们慢慢地穿过小镇,后来总算在一个厕所旁看到了一头身上裹满白霜的牛,然后又在镇西头的一家看到了一群羊。那群羊正在争先恐后地抢吃着什么东西,羊圈一阵骚动。 

  “总算有点生机了。”于伟停下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跃动的羊。它们是山羊品种,白色,只不过由于脏和气候的原因,那白色已经不那么明朗了。 

  “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家家都养羊呢?”我说,“这附近有草场,而且羊肉价钱不薄。” 

  “也许很多人家连买羊的本钱都没有。”于伟说。 

  我戏谑道:“看来这家人是鱼塔镇的地主了。你看他家的房子是用红砖砌的,门框上还刷了蓝漆。” 

  “我估计这家的男人品德好。”于伟说,“肯定不赌。否则,这些羊早会被债主一只只地给牵走了。” 

  “我跟你的判断恰好相反。”我说,“这家的主人也许是个大赌棍,他从来不输,赌术高明,于是就把邻镇子的羊都赢来了。” 

  “嗬”于伟嘬嘴说,“倒是真有这种可能性。” 

  我们正猜测着,涂着显眼蓝漆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约摸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又矮又瘦,穿着破破烂烂,一绺稀疏的花白胡子,戴顶黑毡帽,酒糟鼻子,小眼睛,看人时直勾勾的。于伟摇下玻璃窗,打算和他说几句话。 

  老汉先是走到羊圈前,冲着羊“呸”了一口,骂道:“一块豆饼就内讧了,还是兄弟呢!” 

  老汉的话使我暗笑起来。骂过羊,他就慢吞吞地朝我们的车走来。于伟热情地说:“大爷,您家可真富啊,有这么一大群羊!” 

  老汉看了于伟一眼.并不搭腔,而是绕到车尾去了。他去车尾干什么?我小声嬉笑着说:“他的神经可能有问题。” 

  “不至于,他只是有些怪癖。”于伟说,“你有时候就这样。” 

  我从车窗探出头,发现他正趴在地上看车尾上的车牌。 

  “我没说错,他神经真有毛病,他趴在地上看车牌。”于伟打开车门下了车,我听见他说:“大爷,您在看什么?” 

  “唔——唔——”他大概是爬了起来,他的手弄上了土,他边拍打着手边说: “我当小羊倌时学过几个数字,我看看我还能认出认不出。” 

  “还能认出吗?”于伟笑着问。 

  “脑筋不好使了。”老汉搓着手说,“认不全了。” 

  我也跟着下了车,我微微笑着看着他。 

  老汉说:“你们打城里来?” 

  我们齐声说:‘堤的,到这来玩。” 

  “你们进家坐坐吧。”老汉忽然变得热情起来,“进去喝口水,我孙子、孙媳妇和重孙子都在屋里。孙媳妇还刚刚炒了瓜子。” 

  我们当然愿意进屋去看看。老汉家的屋子也宽敞,一进去,感到窗明几净,一切都井井有条的。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子扶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我们。老汉的孙子正在用细铁丝编鸟笼子,而他的孙媳妇则是一个十分丰腴的女人,齐耳短发,短鼻头,宽额头,厚嘴唇,左嘴角有颗痣,不太漂亮,但是一脸福相。她端来了新炒的瓜子。 

  “您老好福气。”于伟说,“都有重孙子了。” 

  老汉吐口痰说:“我们那时不像你们,十来岁就娶了媳妇,孩子就来得早。我十七岁就当爹了。” 

  “您和孙子住在一起,您儿子呢?”我问。 

  “儿子?”老汉的眼里迸出一股悲伤的光芒,他叹息着说,“早见阎王爷去了。爱赌又输不起,投江死了他妈十几年了。” 

  “对不起。”我连忙说,“真不该惹您伤心。” 

  “不伤心了。”老汉摆摆手说,“十家赌十家败,他死了也干净。我这孙子务正业,人家是小学毕业生呢。”老汉喜滋滋地说,“你在鱼塔镇走一圈,就我们家还养点活物。我们家有群羊,还有头牛呢。” 

  我想起了那头在厕所旁的牛,看来老汉说的就是它了。 

  “我们夏天种地也种得比别人家好。”老汉说。 

  “秋季时俺爷爷还能打猎呢。”孙媳妇笑着插话。 

  “日子就是这么回事。”老汉精辟地总结道,“你跟它好好过,它就跟你好好过;你糟踏它,它也糟踏你。” 

  “俺爷爷净说大道理。”那个同老汉一样精瘦的孙子端来两杯水,并且指着那盘瓜子说,“自己家园子种的,香得很,快嗑吧。”说完,他就出门了。 

  我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来到窗前,老汉的孙子走到羊圈前,撒了一捧干草,然后走到吉普车前绕着走了一圈,最后他还停在车首对着车牌念念有词的。我想小学毕业的他肯定能认全数字了。 

  老汉开始给我们讲鱼塔镇的往昔。过去这里的人以打鱼和种地为生,日子过得很富庶。纯粹是因为过富了,镇里没什么好玩的,冬天闲下来又没活于,于是男人们开始聚在一起打牌。先是小打小闹地玩,后来就大把大把地赌了,以后鱼塔镇就因为赌越来越穷了。人们好逸恶劳,男人们还喜欢抽烟,几乎个个都好吃懒做了。因为这个镇子好赌,外村手高的人就闻讯而来,将鱼塔镇人家那值点钱的东西都给赢走了。 

  老汉卷起一支旱烟,眯缝着眼睛说:“唉哟,让人拿走东西时那个惨呀,孩子叫老婆哭,原来差不离家家养狗,现在你进这镇子还能听到一声狗叫么?”老汉自问自答着,“再也没有了。话又说回来,现在养狗也没用了,狗是看家的东西,家里只剩下喘气的人,还有什么东西可看呢?”老汉捶胸顿足地说,“去年春天上头派下来了扶贫队,家家户户找人谈话,让他们别赔了,说这里离城近,多种些菜运到城里就穷不着。大多数人还真听了,咳,谁曾想老天爷不争气,夏天来场冰雹,毁了不少庄稼,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的那点菜又让大水给淹了。咳。” 

  “我们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好像都还没起来?”我问。 

  “赌了一宿,大人孩子都跟着乏了。”老人啐口痰说,“冬天日头短,晚点起来还能省一顿柴禾和饭。不信你出去看看,除了我家的烟囱冒烟外,谁家的烟囱还能在这个时候冒烟?”老汉斩钉截铁总结一句,“没有!” 

  “那你们这里还不如人家八方台镇呢。”我说。 

  “八方台?”老汉支吾一句,“你们去过那?” 

  “只是听说过。”于伟连忙搪塞。 

  “哦。”老汉附和道,“那里比这富裕一些。” 

  老汉又详细询问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又问有无小孩。我们说有小孩,九个月了。老汉便追问孩子结实不结实,闹不闹,我们一一作答。最后老汉对我说: “我见过画画的,夏天时就到草地来了,背着个绿夹子,一坐就是一天。你要是想画鱼塔镇,不如来画画我家的羊。我有个干儿子——”老汉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孙媳妇借故扯着孩子的手走开了,老汉接着说,“我有个干儿子住在别的地方,人心眼好,手艺也好,打小就爱放羊。你别看现在外面大雪滔天的,他来了之后把整圈的羊赶到野甸子,那风光你要是能画出来美得很呢。” 

  我想象不出这个肆意吐痰、穿得并不体面的老汉竟会说出如此深谙艺术的话。我连忙问:“他什么时候来?” 

  “他呀——”老汉的眼睛飞快地转了一下,说,“估摸下个礼拜天这个时候就会来。” 

  “那下个礼拜天我来这等他。”我说。 

  “你不用来我家。”老汉说,“你们直接把车开到野甸子上,你这车吃劲,能跑得动,到时你就会看到他赶着羊在甸子上。他还会唱歌,歌也好听得很呢。”老汉啧啧赞叹着。 

  这么传奇的一个人物我倒真想见见了。尤其是大冬天他居然会赶着满圈羊在苍凉的原野上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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