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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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年轮-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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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的左派文化运动,重要的战线也在语言学上展开。少数民族以母语捍
卫文化平权和文化多元的愿望,反抗中心,挑战主流,哪怕面对美国总统和诺贝
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索尔。贝娄等等大人物的联名讨伐,也绝不骨软。个别极端者,
甚至坚决不读莎士比亚,发誓回归印第安民歌或阿拉伯神话。宁愿狭隘,也绝不
卑屈。宁愿孤立,也绝不背弃。这个运动在美国的英文简称叫PC,与个人电脑的
代号同名。

    但我想到它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另外两个更为响亮的音节:

    “昆塔”。

    血迹未干的昆塔。

    我们回到了前面说过的那一个画面,昆塔宁可被抓回来皮开肉绽地遭受毒打,
不惜冒着被吊死的危险,也不接受白人奴隶主给他的英文名字。他留下了一个永
远的诘问:这样做值不值?用英文是否就不能保护尊严?就不能活下去也不能得
到幸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的血是否完全白流?是否只是一种愚蠢一种
狭隘一种可悲的自作自受?他因此而承受的所有鞭刑,只配受到后来人在吃饱喝
足之后哈哈嘲笑?

    在未来的人们看来,他只是保卫一盒录音带的代价?

    /* 34 */第二部分世 界(6 )

    十

    有一种表达的困难。

    我说完了。我知道这场演讲对于他们来说很乏味,让人失望。他们目光涣散,
东张西望,甚至连连哈欠或者早就起身而去,留下冷冷的空座位。除了最后一排
的西蒙——谢谢你一张孩子脸上遥远的笑容给我安慰。

    他们敷衍地鼓了掌,没有提问的兴趣,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好像总算熬
过了节日里不可忍耐的停电,现在大放光明,可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向那个刚
才谈女人内裤的作家微笑,向那个刚才谎称自己一直受迫害的作家请教,请那个
出示绣花鞋并且当众流泪的作家去国家电视台接受采访。他们离开我,离开了一
个失败者,一件滞销产品。他们希望有趣味的谈资,有印象的表演,刺激性强的
独特,观众总是这样的。他们没有必要对乏味的客人表示过多的关照和礼貌,没
有必要来费气力认真。

    他们中间的有些人,甚至眼中透出讥嘲,对我刚才的违拗给予报复:“你是
湖南人,毛泽东也是湖南人,请问下一个最伟大的湖南人是谁?——不包括你。”

    接着有笑声。

    “好吧,我听说你是A 大学的毕业生,那么请问A 大学下一个最伟大的人是
谁?包括你可以,不包括你也可以。”

    他们克制地笑笑,把不甘罢休的目光暂时落入纸咖啡杯。

    我必须这样回答,还击这一类无聊的挑衅——不管他是大报记者,还是院长、
出版商、文学大奖评委的夫人。这种来自落后东方的不恭,当然更令人不快。

    我再一次失败,这几乎在意料之中。我苦于身上缺少更多的故事和才情,至
少缺少语言的机巧,来挽救败局。我得承认自己的平庸和笨拙。这没有什么。我
宁可暴露自己的平庸和笨拙,不愿意仿效邻人,把自己刻意做成哗众的谈资和表
演,比方做成一只绣花鞋。我甚至不会来一次仇外的大偏激,宣布自己就是国粹
派,就是看不起他妈的西方,就是仇恨他妈的莎士比亚及其一切压迫第三世界的
白人文学——那样很容易,至少也是一种极致,一种风头,一种未必得到赞同但
至少可以引人注目的惊险节目。经验证明,蓝眼睛的听众有时宁愿遭遇敌手,也
不愿意乏味。

    我不能这样说。这不符合事实。我是读过莎士比亚的,是喜欢白人文学的—
—从我在乡下的知青户开始。那时我和一些同学在下乡前偷袭了已被封存的学校
图书馆,胡乱偷了一些书,来打发乡下阴暗的雨季。

    那个美丽的语言世界让我永远怀念。

    从那样的语言走入今天,我终于明白,语言也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无论是莎
士比亚还是别的什么,都承载和沉积着人的经验,人的思维和情感,推动了人脑
的发育和进化,完成了人群的联系和组织,使人具有人性。作为先民的遗赠,语
言守护着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可能,也担当着人类文化共同性的可能,使人们得以
在差异中融合,在交汇中殊行。

    我们接受了过于复杂和杂碎零乱的世界地图,我们的肉体分泌出彼此相违的
利欲,惟有真理的声音,一种高远澄明嘹亮的精神,可以跨过国境,穿越不同的
肤色、发色、脸形、鼻子,为全人类彼此相同的心灵所倾听——如果心灵和心灵
都还醒着。

    即使面对空空如也的座位,我仍然这样说。

    十一

    地球并不算太大,是人类共同的家园。一个人走出县,走出省,当然也就可
以走出国,可以爱其他的国家。正像我们不可想像黑人都留在非洲,白人都守住
欧洲。我在国外的一些朋友,常常并不比国内的朋友离我更远——无论是地理的
距离还是心理的距离,那么也就无须大惊小怪。

    区别其实只有那么一点:你是否同情人,是否热爱土地——当然包括远方的
土地,首先要包括了脚下的土地。我们从脚下的土地开始了一切。我不得不一次
次回望身后,一次次从陌生中寻找熟悉,让遥远的山脊在我的目光中放大成无限
往事。人可以另外选择居地,但没法重新选择生命之源,即便这里有许多你无法
忍受的东西,即便这块土地曾经被太多的人口和太多的灾难压榨得疲惫不堪气喘
吁吁,如同一张磨损日久的黑白照片。你没法重新选择父辈,他们的脸上隐藏着
你的容貌,身上散发出你熟悉的气息,就埋葬在这张黑白照片里。你没法重新选
择童年或少年,一只口哨,一个铁环,一个打兔草的竹篮,或者一盏雨夜里瓜棚
里的孤灯,都先后遗失在这张黑白照片里——也许更重要的是,这里到处隐伏和
流动着你的母语,你的心灵之血,如果你曾经用这种语言说过最动情的心事,最
欢乐和最辛酸的体验,最聪明和最荒唐的见解,你就再也不可能与它分离。

    这样的人,也是远方黑压压的那些你陌生的人。

    最初发表于1995年《花城》,后收入文集《韩少功散文》。

    /* 35 */第二部分佛魔一念间(1 )

    佛学是精神学。精神的别名还有真如、元阳、灵魂、良知、心等等。精神是
使人的肌骨血肉得以组织而且能够“活”起来的某种东西,也是人最可以区别于
动物植物的某种东西——所谓人是万物之灵长。

    精神之谜远未破底。只是到目前为止,它可能是这样一个东西,既是还原论
的也是整体论的,是佛和魔两面一体的东西,大我与小我都交结其中的东西。汉
语中的“东西”真是一个好词。既东又西,对立统一,永远给我们具体辩证的暗
示。

    一

    佛陀微笑着,体态丰满,神气圆和,平宁而安详。它似乎不需要其他某些教
派那样的激情澎湃,那样的决念高峻,也没有多少充满血与火的履历作为教义背
景。它与其说是一个圣者,倒更像一个智者;与其说在作一种情感的激发,倒更
像在作一种智识的引导;与其说是天国的诗篇,倒更像是一种人间的耐心讨论和
辩答。

    世界上宗教很多,说佛教的哲学含量最高,至少不失为一家之言。十字和新
月把人们的目光引向苍穹,使人们在对神主的敬畏之下建立人格信仰的道德伦理,
佛学的出发点也大体如此。不过,佛学更使某些人沉迷的,是它超越道德伦理,
甚至超越了神学,走向了更为广阔的思维荒原,几乎触及和深入了古今哲学所涉
的大多数命题。拂开佛家经藏上的封尘,剥除佛经中各种攀附者杂夹其中的糟粕,
佛的智慧就一一辉耀在我们面前。“三界唯心”(本体论),“诸行无常”(方
法论),“因缘业报”(构造论),“无念息心”(人生论),“自渡渡他”
(社会论),“言语道断”(认知论),“我心即佛(神论)”……且不说这些
佛理在多大程度上逼近了真理,仅说如此思维工程的浩大和完备,就不能不令人
惊叹,不能不被视为佛学的一大特色。

    还有一个特色不可不提,那就是佛学的开放性,是它对异教的宽容态度和吸
纳能力。在历史上,佛教基本上没有旌旗蔽空尸横遍野的征服异教之战,也基本
上没有对叛教者施以绞索或烈火的酷刑。佛界当然也有过一些教门之争,但大多
只是小打小闹,一般不会演成大的事故。而且这种辱没佛门的狭隘之举,历来为
正信者所不耻。“方便多门”,“万教归一”,佛认为各种教派只不过是“同出
而异名”,是一个太阳在多个水盆里落下的多种光影,本质上是完全可以融合为
一的。佛正是以“大量”之心来洽处各种异己的宗派和思潮。到了禅宗后期,有
些佛徒更有慢教风尚,所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不拜佛,不读经,甚至视
屎尿一类秽物为佛性所在。他们铲除一切执见的彻底革命,最后革到了佛祖的头
上,不惜糟践自己教门,所表现出来的几分奇智,几分勇敢和宽怀,较之其他某
些门户的惟我独尊,显然不大一样。

    正因为如此,微笑着的佛学从印度客入中国,很容易地与中国文化主潮汇合,
开始了自己新的生命历程。

    二

    佛家与道家结合得最为直捷和紧密,当然是不难理解的。道家一直在不约而
同地倾心于宇宙模式和生命体悟,与佛学算得上声气相投,品质相类,血缘最为
亲近。一经嫁接就有较高的存活率。

    印顺在《中国禅宗史》中追踪了佛禅在中国的足迹。达摩西来,南天竺一乘
教先在北方胎孕,于大唐统一时代才移种于南方。南文化中充盈着道家玄家的气
血,文化人都有谈玄的风气。老子是楚国苦县人,庄子是宋国蒙县人,属于当时
文化格局中的南方。与儒墨所主导的北文化不同,老庄开启的道家玄学更倾向于
理想、自然、简易、无限的文化精神。南迁的佛学在这种人文水土的滋养下,免
不了悄悄变异出新。牛头宗主张“空为道本”,舍佛学的“觉”字而用玄学的
“道”字,已显示出与玄学有了瓜葛。到后来石头宗,希迁著《参同契》,竟与
道家魏伯阳的《参同契》同名,更是俨然一家不分你我。符码的转换,因应并推
动了思维的变化。在一部分禅僧那里,“参禅”有时索性改为“参玄”。“万物
主”本于老子,“独照”则来自庄子的“见独”,“天地与万物”、“圣人与百
姓”更是道藏中常有的成语。到了这一步,禅法的佛味日渐稀薄,被道家影响和
渗透已是无争的事实。禅之“无念”,差不多只是道之“无为”的别名。

    手头又有何士光最近著《如是我闻》一书,则从个体生命状态的体验,对这
种佛道合流作出了新的阐释。他是从气功入手的,一开始更多地与道术相关涉。
在经历四年多艰难的身体力行之后,何士光由身而心,由命而性,体悟到气功的
最高境界是获得天人合一的“大我”,是真诚人生的寻常实践。在他看来,练功
的目的绝不仅仅在于俗用,不在于祛病延寿更不在于获得什么特异的神通,其出
发点和归宿恰恰是要排除物欲的执念,获得心灵的清静妙明。练功的过程也无须
特别倚重仪规,更重要的是,心浮自然气躁,心平才能气和,气功其实只是一点
意念而已,其他作派,充其量只是一线辅助性程度,其实用不着那么重浊和繁琐。
有经验的炼功师说,炼气不如平心。意就是气,气就是意,佛以意为中心,道以
气为中心。以“静虑”的办法来修习,是佛家的禅法;而以“炼气”的办法来修
习,是道家的丹法。

    追寻前人由丹通禅的思路,何士光特别推崇东汉时期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
》。老子是不曾谈气脉的。老子的一些后继者重术而轻道,把道家思想中“术”
的一面予以民间化和世俗化的强化,发展成为一些实用的丹术、医术、占术、风
水术等等,于汉魏年间蔚为风尚,被不少后人痛惜为舍本求末。针对当时的炼丹
热,魏伯阳说:“杂性不同类,安肯合体居?”并斥之为“欲黠反成痴”的勾当。
他的《周易参同契》有决定意义地引导了炼丹的向内转,力倡炼内丹,改物治为
心治,改求药为求道。唐以后的道家主流也依循这一路线,普遍流行“炼精化气,
炼气化神,炼神化虚”乃至“炼虚合道”的修习步骤,最终与禅宗的“明心见性”
主张殊途而同归。

    身功的问题,终究也是个心境的问题;物质的问题,终究也是个精神的问题。
这种身心统一观,强调生理与心理互协,健身与炼心相济,对比西方纯物质性的
解剖学和体育理论,岂不是更为洞明的一种特别卫生法?在东土高人看来,练得
浑身肌肉疙瘩去竞技场上夺金牌,不过是小孩子们贪玩的把戏罢了,何足“道”
哉。

    /* 36 */第二部分佛魔一念间(2 )

    三

    每一种哲学,都有术和道或说用和体两个方面。

    佛家重道,但并不是完全排斥术。佛家虽然几乎不言气脉,但三身四智五眼
六通之类的概念,并不鲜见。“轻安”等等气功现象,也一直是神秘佛门内常有
的事迹。尤其是密宗,重“脉气明点”的修习,其身功、仪轨、法器、咒诀以及
灌顶一类节目,铺陈繁复,次第森严,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道士们的作风和做法。
双身修法的原理,也与道家的房中术不无暗契。英人李约瑟先生就曾经断言:
“乍视之下,密宗似乎是从印度输入中国的,但仔细探究其(形成)时间,倒使
我们认为,至少可能是全部东西都是道教的。”

    术易于传授,也较能得到俗众的欢迎。中国似乎是比较讲实际求实惠的民族,
除了极少数认真得有点呆气的人,一般人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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