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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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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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志,他相信他也还是能够从他们的气质上辨别出他们来。他们具有一种特殊的
气质,这种气质尤其在“兵团男士”的身上更突出。那是一种像军人比军人散荡,
像学生比学生粗野,像流浪汉比流浪汉强横无羁,像山里居民比山里居民目空一
切,像行帮比行帮文明讲理,像当年的“红卫兵”比“红卫兵”深沉冷静的气质。
那是时代落在他们身上的短期内抖落不掉的一层结晶体。那是“时代原子病”在
他们身上留下的“后遗症”。它的“临床特征”是——蔑视任何政治方面的权威、
爆发式的愤怒、哈姆莱特型的忧郁、唐·吉诃德的挑战精神和牛虻的尖刻、毕巧
林的玩世不恭。它从他们身上大大削弱的是保尔·柯察金的热烈和激情。虽然这
种“鸡尾酒”般的气质在他自己身上平常表现得并不显著。但一旦他和他们聚合
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强烈的冲动促使他,使他不能够不和他们变
成一样的人,仿佛他们聚集起来豪饮了同一种酒。

    当他走到一中校门外的时候,从铁栅围墙看到,校园里已有七八百人了。

    他在校门外站了一会。他望着校牌,心里默默地说:“母校,郭立强回来了
! ”他曾连续三年夺得初中数、理、化三科竞赛前三名。

    母校应该对郭立强这个名字有印象,他认为自己不无资格这样想。

    这是一条穿过闹市区的街道。一中马路对面的几幢灰色老旧楼房,商店不多,
住户不少。众多的返城知青还不到八点就聚集在一中校园里,使那些住户的男女
老少产生了种种猜测和推断。他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一幢幢楼前,隔着马路向
一中观望。临近开考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还在各条街道上向一中走来的返城
知青加快了脚步,有的甚至跑了起来。几条附近的街道上都有显眼的“兵团服”
们在向这一条街道汇聚而来。这反常的情形引起了行人的关注和好奇。许多走着
的或骑自行车的人,甚至改变了方向,尾随他们来到一中,要瞧个究竟。不一会
儿,校园里的“兵团服”由七八百增加到了一千多。校园外尾随而来或经过时站
住的观望者,堵塞了人行道。他们互相询问,这些返城知青聚集在这里想干什么
? 集会? 请愿? 游行示威? 将采取什么过激行动? 曾留意过晚报上那条“招生启
事”的人告诉他们——返城知青不过是要在这里参加一次考试。他们却仍不相信,
他们仿佛从空气中嗅到了一种辣味,他们认为今天这里肯定将发生比一场考试具
有更大新闻性的事件。

    在校园里那一千多人中,有的有报考表,有的无报考表,不过是怀着更渺茫
的侥幸心理而来。不能参加考试,能接近考场,感受一种考试的心理,对他们也
是一种变相的满足。还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了解到了这场考试的幕后背景。他们都
认为他们今天对大家的命运具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他们早已在一起商讨过改变
这场考试性质的策略,一种正义感使他们一个个面容严峻。

    有将近一百个人聚集在校园的一角。他们年龄都很小,有的十七八,有的刚
刚二十多,他们是待业青年,是城市每年照例都要从高考中淘汰下来的待业青年,
他们本能地聚集在一起,离那一千人远远的,他们似乎有点怕“兵团服”们,他
们已感觉到了,今天不像是他们能够交好运的日子。

    忽然,从教学楼里走出了一个人,站在楼前台阶上,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喊:
“各教室已经打开了,大家可以进入教室了! ”

    他的喊声一落,一千多人便潮水一般向教学楼里拥去,顷刻将他吞没了。

    那一百多“小字辈”,也纷纷跑来,随潮而入。

    楼前台阶渐渐清净了,刚才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那个人,又像大潮过后的一
块礁石似的出现了。

    他望着仍犹豫不决地站在操场上的几百人,用手遥遥一指,喊道:“你们还
站在那里干什么? ”

    “没有报考表也允许参加考试吗? ”那几百人中的一个也喊着反问。

    站在楼前台阶上的那个人以拥有无上权力的庄严声音回答:“凡是想要参加
这场考试的人,都有资格考试! ”

    于是那几百人也喜出望外地跑进了教学楼。

    那个给予他们这一次机会的人是谁? 又是谁赋予他这种权力? 他的这种权力
生效吗? 没有一个人想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个人对他
说一句感激的话。

    当楼前台阶上只剩下他自己时,他扫视着空荡荡的校园,确信再没有一个人
还留在教学楼外了,才转身走入。

    在一个教室里。有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站在一张课桌旁,对坐在靠外边的
座位上的一个“兵团服”讷讷地说:“这是我的座位。”

    那个“兵团服”是姚守义。

    他冷冷地说:“凭什么你认为这座位是你的? ”

    “你瞧,我的报考表上印着这个教室这排这个号的座位。”

    姚守义将一只手慢腾腾地伸进一边衣兜,也想出示自己的报考表。他的手却
伸进兜里再没有抽出来,他的衣兜里什么也没有。

    他匆匆忙忙地离家,连报考表都没带。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将另一只
手伸进另一边衣兜。因为衣服破了,另一边的衣兜已经是形式上的存在了,被他
粗针大线地缝在棉袄上了。

    “你倒是把座位让给我呀! ”那面嫩齿稚,正处在变嗓音时期的小青年有些
急了。

    “让给你? 十几年前这个座位就是我的。那时候你大概还没背上书包呢! 你
叫这课桌一声,看它答应你么? ”其实他一天也没在一中读过书,纯粹耍无赖。

    这时,有一个“兵团服”走入教室里,迈上讲台,大声说:“安静! 大家都
请安静! ”他看了那个小青年一眼,问:“你有没有座位? ”

    “有……”

    “有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个座位……就是我的,他不肯让给我……”

    那个“兵团服”从讲台上大步跨了下来,走到小青年跟前,从他手中拿过报
考表看了一眼,说:“不错,这个座位是你的。”

    姚守义抬头盯着他,问:“是他的又怎么样? 你把我赶出考场? ”

    他用一只手在姚守义肩上拍了一下,以一种公正的语调说:“完全没那个意
思,不过我们应该承认事实。”接着,又对那小青年说:“这个矛盾不难解决,
你服从我是唯一的办法。”随后便轻轻推着那小青年离开了那个座位,一直将小
青年推出教室门外。

    他自己则站在教室内,对那懵懵懂懂的小青年说:“回家去吧,你以后还有
各种各样的机会参加各种各样的考试,一代人要对另一代人发扬风格。现在正是
我们需要你们发扬风格的时候。”

    他的这番话说得正正经经。

    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

    那被推到了教室外的小青年敢怒而不敢言,忿忿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不得不
走掉了。

    一个“兵团服”观看完这一幕后,从走廊进到教室那里,对个不知是谁授权
他主持考场的“兵团服”说:“本人完全拥护你的话,并且要实践之。”说罢,
扫视了教室一遍,目光落在了另外一个“小字辈”考生身上。对方紧张地将脊背
靠在座椅上,还用一只手抓住了课桌角。

    “实践者”照直走过去,走到那个“小字辈”身旁,叉开两腿站定,拍拍他
的肩,大声说:“向刚才那个榜样学习学习吧? ”

    对方不说话,不动。

    “这么一点风格都没有,把他赶出去! ”

    “别赶他,要靠他自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嘛! ”

    “小弟弟,听话,否则大哥哥大姐姐们会不高兴的。”

    周围七言八语。

                               3

    那个企图“顽抗到底”的“小字辈”终于在威胁和哄劝声中坐不住了,他猛
地站起来,悻悻地瞪着周围的“兵团服”们,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

    前后两幕,都被聚在教室门口的“兵团服”们“欣赏”到了。于是又有几个
争先恐后地拥入了教室。他们的目光在教室里交叉寻找着目标,一经确定,便迫
不及待地欲走过去取而代之。

    本考场主持人,严肃地向他们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接着以一位大哲学家的
口吻说:“阿基米德的杠杆是不朽的。我们失去的是一个坚固的支点! 我们需要
的也是一个坚固的支点。谁在我们备感沉沦和失落的时候与我们争夺,谁就不明
白‘人道’这两个字的内涵。”他站立在讲台上那种具有无上权力的威仪,他那
种布道者的语调,与他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兵团服”效果很难统一,倒可以说
相映成趣。因为他是在代表着“兵团服”们发表庄重的“宣言”,故而他们却不
觉得可笑。他们用一阵长时间的肃静帮助他加强“宣言”的庄重效果。

    在这一阵长时间的肃静中,“小字辈”们一个个识趣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违心地悄然地纷纷退离这个考场。他们大多数并未理解他的“宣言”,也不是被
他那种布道者的语调所打动,产生了什么恻隐之心。恰恰相反,他们不过是被他
似乎具有着的无上权力:被众多“兵团服”们造成的长久而令他们颇为不安的肃
静所压迫,所威逼,才极不情愿地放弃了他们自己今天的权利。

    “兵团服”们用掌声欢送。与其说是感激的表示,毋宁说是揶揄。

    站在走廊里,没有座位的那些“兵团服”们,认为应该积极主动地将这个教
室的考场主持人关于“人道”的高尚理论宣传到所有的教室去,大大加以“实践”。
于是他们满怀“实践”的热情,立刻分散开来,拥进一楼、二楼、三楼的各个教
室。于是走廊里的人的成分发生了变化,最后全是非“兵团服”了。.

    这时,一辆小面包车驶进了一中校园,真正的主考者们姗姗来迟。校园外围
观的人们已经散去。真正的主考者们见校园内空空荡荡杳无一人,不免都有几分
奇怪。他们一个个一边看手表一边快步往教学楼里走。

    他们刚刚进入教学楼,开考的预备铃响了。他们的出现,使那些被从各个教
室驱逐出来的“小字辈”如获得救星。“小字辈”们包围住他们,向他们大诉委
屈。有的甚至哭泣起来。

    真正的主考者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他们立刻分头赴往自己应该主持的考
场。他们一个个面容愠怒,神色庄严。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主持者。他们每一位身
后跟随着几个或十几个预备“杀回马枪”的“小字辈”。

    一位表情凛凛可畏的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大步疾行地走到了他所负担的那个
教室门外。由于他的表情是那么凛凛可畏,跟随在他身后的“小字辈”们也便一
个个精神抖擞,变得似乎都勇敢起来。

    这不是刚才有人发表“宣言”的那个教室,但与那个教室里的情形没什么区
别。两扇门大敞大开,一个“兵团服”坐在讲桌的一角吸烟,窗台上也坐着几个,
好几张课椅男女相间挤坐着三个人。

    他跨入教室后,大声说道:“岂有此理! ”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坐在讲桌一角的那个“兵团服”,看了他一眼,说:“您来啦? ”口气好像
早已期待着他了。说完“您来啦”,屁股并未离开讲桌,照旧吸烟,直至半截烟
吸得快烧手指了,才有点舍不得地将粉笔盒当了烟缸。然后从容不迫地踱下讲台,
面对面地站在离他仅一步远的地方,开口慢吞吞地说道:“生活中岂有此理的事
原本不少哇,叫您有点不愉快了是不是? ”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感到当众受了大侮大辱,气得只张了一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您带来的是什么? ”那个“兵团服”斜眼瞧着夹在他腋下的大公文袋:
“一定是考卷哕? 很好,很好,您真是雪里送炭! ”说着,就从他腋下抽过去公
文袋,大模大样地撕开了,取出一份考卷看起来,一边自言自语:“考题还不少
呢,不过印得可太不清楚了! ”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口中终于挤出了一句抗议的话:“你,你怎么敢夺取我的
权力! ”

    “别激动,别激动,您别那么激动! ”夺权者将取出的考卷又装进了公文袋,
然后将公文袋夹在自己的腋下,盯着被夺权者的脸恭敬地说:“本人愿为您代劳。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您带来了考卷,您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看您现在还是到
市场上去给家里买点菜去吧! ”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脸色顿紫。他与夺权者怒目相视了片刻,一转身跨出了教
室。那些站立在教室门口对重新获得参加考试的权力满怀希望的“小字辈”,只
好一个个又失望地追随他离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到何处去,他不过是盲目地
怒气冲冲地在走廊里来回“散步”而已,“小字辈”们也就盲目地在走廊里来回
追随。

    这个教室里的全体“兵团服”们,开始对他们那个公然采取了夺权行动的伙
伴不满了,他们纷纷大声质问:

    “喂,你小子这是干什么?!”

    “谁给你这种权力了? ”

    “你想把这场考试搅黄是不是? ”

    “把那个人请回来! ”

    “对! 请回来! 请回来! 你小子要向人家乖乖承认错误! ”

    那个夺权者并不尴尬。他镇定地站立在讲台上,冷静地注视着大家,默默听
着那些质问。突然,他一拳头狠狠擂在讲台上,大吼道:“你们他妈的乱嚷嚷什
么! ”

    一石落地,鸦雀无声。

    他又大吼道:“我们全他妈的被捉弄了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伙伴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声说:“我,原是一师二团十三连副连长,共产党
员,我的名字叫姜波。现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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