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怪不自在地搀着那姑娘离开了废墟。
    “你家住哪儿? ”
    “……”
    “你怎么会独自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
    “……”
    “我送你回家吧? ”
    “……”
    三问而不获一答,他也就不问。问多了,倒显得自己别有企图似的。
    走到安全地区,他拦住辆出租小汽车,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钱包拍在那姑娘
手中,望着她坐入小汽车,转身溜达溜达地走了……
    小婉,你可别跟那个瘦猴似的导演睡觉! ……
    远处,火车站方向,传来调度员的广播呼唤:“三零七次,三零七次,进第
四站台,进第四站台。”
    他这时才感到手有点疼,那歹徒的下巴够硬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躺在被窝里酣睡的严晓东被推醒,睁眼一看,是小赵。
    “你昨夜逃得够快的嘛! ”
    “大哥,我那是为了保护你的《中国》啊! 瞧,给您送来了,半点没损坏! ”
小赵将卷成筒儿的《一九八六年》交到他手里。
    他展开看看,单幅而言,竟不认为有多么了不起。诸色重叠混乱,恰似次品
蜡染布。做台布太小,做沙发垫有点不伦不类,挂在墙上,老父亲看了又会大动
肝火。
    “细看,不怎么样! ”
    “大哥,别细看呀! 这根本就不是细看的玩艺嘛! 《一九八六年——中国组
画》高在名目上! 组画,那是非组在一起看才越看越有味的! ”
                                6
    “你不光是为送这玩艺来的吧? ”
    “大哥……那小子死了! ”
    “哪小子? ”
    “就是昨天夜里那小子啊! 现在事情传遍全市了! ”
    “他……他怎么死了? ”严晓东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赵淡淡一笑:“大哥,你装糊涂干吗! 死在你手里了呗! ”
    “我……我杀人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大哥,别紧张! 我不说,鬼都不知道! ”
    “……”
    “可我要去告发呢,你就完了! ”
    “……”
    “我不会去告发的,只要大哥你肯用钱堵住我的嘴。”
    “……”
    “大哥,我不敲你。一万,怎么样? 知情不举,我担风险呢! 一万不能算多
吧? ”
    “你……你让我想想……”
    “你想,你想。慢慢想,好好想。”
    严晓东像尊佛爷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目定神呆想了半天。
    小赵一旁欣赏《中国》。
    终于,他开始穿衣服。
    “大哥,想好了? ”
    “嗯。”
    “怎么说? ”
    “……”
    “给现钱? 还是给存折? ”
    他打开床头柜,往西服兜里揣了一盒烟。沉吟片刻,拿出整整一条,塞人怀
中,腋下夹着,走到了父母的房间。
    “爸,妈,我去公安局自首。”
    老父亲老母亲仿佛没听明白。他们正在谈论他的终身大事。
    老母亲手中拿着一张照片——热心之人打算介绍给他认识的姑娘。
    趁父母尚未醒过味来,他往外便走。
    “哎,大哥,哪去? ”小赵相跟着追在身后。
    “自首! ”小赵被他一把攥住腕子,“我是为救人,误伤一命,合理自卫!
你得跟我去做证! ”
    “做证? 给钱! 做证也得给钱! ”小赵一反往日卑恭常态。
    “不给! ”
    “不给? 不给你玩蛋去! 孙子才做证! ”小赵挣脱手腕,悻悻先下楼而去…
…
    城市忍心地出卖了“白领倒爷”严晓东。
    被公安局传讯的小赵,当着他的面,一口咬定说,与画家告别之后他们就分
手了,他的话那纯粹是“扯鸡巴蛋”! 城市也似乎根本就没有一个遭到色魔劫持,
不但会被强奸甚至会被杀害的姑娘。
    公安机关的调查深入到各个单位,各个工厂,各个学校,各条街道,然而没
有一个姑娘承认自己被严晓东救过。
    她不存在。
    她仿佛是他幻想出来的。
    “白领倒爷”的英雄行为,仿佛不过是他自己编造的故事。
    城市虚伪地庄重地沉默着。严晓东在拘留所里一晃就度过了十几天。
    姚守义夫妻看过他一次,从铁窗口塞给他两袋喜糖一条烟。
    告诉他,徐淑芳出国度蜜月去了。
    他对他们说:“我冤枉啊! ”
    “夏律师特别关注你这个案件。如果你真是冤枉的,就得有耐心。”姚守义
夫妻留下了这一句安慰他的话。
    之后夏律师来看过他一次。是在会谈室相见的。
    “是我们教导员的情面在起作用吧? ”
    “不。我自己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你就那么相信我冤枉? ”
    “如果连我也不相信你,你怎么办? ”
    “我能怎么办? 把牢底坐穿呗! ”他苦笑。到了这般田地,只有苦笑而已。
    夏律师不愧是夏律师,他找到了在那个夜晚,被严晓东拦住的出租小汽车的
司机。并且从那个嘴巴如同上了锁,以“多一事莫如少一事”为原则的司机口中,
逼问出那个姑娘被送到了哪里。
    于是一位摩登的,在本市非常之走红的女歌星被传讯,与严晓东当面对证。
    严晓东一眼认出她。
    她说:“你认错人了吧? ”
    “我怎么会认错人呢? 我还怕你身上的钱不够坐车的,把我的钱包给了你! ”
    “越说越荒唐! ”
    “你;……你不能这样啊! ”
    “照你说我应该怎样? 承认自己被歹徒劫持? 差点被强奸? 没发生在我身上
的事我能承认么? 岂有此理! ”
    连审讯者也凭经验明白几分了,对她说:“姑娘,你得诚实啊! ”
    她说:“我打小就诚实得很! ”
    严晓东瞪着她,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从那一天以后,无论再被怎样讯问,核实,他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了。
    一天下午他又被提审,走人审讯室,见到的却是小婉。
    “她说你救的是她,你看她究竟是不是被你救的那个姑娘? ”
    他对小婉摇了摇头:“小婉,你何苦呢? ”
    “不是她? ……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承认是你? 姑娘,作伪证也是犯法的
! ”
    “是我! 是我被歹徒劫持了! 是我被歹徒强奸了! 是我! 就是我! 大哥你说
是我啊! ”小婉哭了。
    “你回去好好演你的角色,别为我的事分心。”他往外就走。
    “大哥,我俩……都受骗了! 他们是一伙骗子! 摄像机只是个空壳,剧本是
盗用别人的……”
    不久,严晓东被无罪释放了。他打死的毕竟是一个歹徒,一个色魔,一个通
缉犯,一个罪大恶极的城市里的豺狼。
    办案人员对他说:“该作买卖,你做买卖。该赚钱,你赚钱。该怎么生活,
你还怎么生活,就当没发生过这么一码事儿! 其实我们是早相信了你的话的! 不
过办案嘛,捉人放人,总是希望符合法律章程,所以才让你受了这么多日子的委
屈。”
    两辆小汽车停在拘留所外,车旁分别站立着姚守义和小婉。
    都是来接他的。所不同在于姚守义坐的是厂长的专车。小婉坐的是出租车。
                                7
    他眯起眼睛,抬头望望天,拿不定主意坐守义的车好,还是坐小婉的车好。
    “到底当厂长了? ”
    “当了。”
    “当得稳么? ”
    “还算稳。”
    “你俩都来接我,倒让我为难了! ”
    “别为难,想坐谁的车,就坐谁的车。”
    “我应该给你们介绍介绍。”
    “算了,我知道她是谁! ”
    守义笑了。
    他也笑了。
    小婉站立在那辆出租车旁注视着他。
    他朝她走了过去。走到她跟前,指指守义说:“他叫我坐你这辆车! ”
    小婉凝眸望他,忽然乐了,扑到他身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大大方方地亲
了他一下,说:“大哥,我不想当演员了,也不想出国了。
    我嫁给你吧! “
    老父亲承受不住儿子成了杀人犯那等沉重的心理打击,精神彻底崩溃,去世
了。
    “妈,我爸死前,说了些什么? ”
    “他说……他想喝‘茅台’。你给押起来了,我哪儿弄瓶‘茅台’啊! ”老
母亲伤心落泪。
    当夜,在马路边,他将两瓶货真价实的“茅台”祭注于地。接着,他双膝跪
下用打火机一张一张地烧“大团结”。他爱父亲。他真是从内心里爱父亲呵! 他
失声哭泣……
    他喃喃地说:“爸,先给您这些钱,路上零花……我给您买的‘茅台’不是
冒牌货。”
    一辆卡车从马路上驶过。一阵旋风将那十张“大团结”如墨菊般的灰烬卷走
了……
    “小伙子,什么人死了也不值当来真格的啊! 再者说呢,烧人民币是犯法的。”
    他缓缓抬起头,见跟前站的是一位陌生人。虽然陌生,虽然是好奇的路人,
一个“法”字,使他顿时有点紧张。
    他立刻站起来,赔着几分小心说:“我不烧了! 我不知道烧人民币是犯法的
……真的! ”
    “不知者不怪。”
    “那……没烧这些给您吧! 就算谢谢您提醒我别犯法。”
    他由于紧张而讨好。
    对方赶快伸出只手接。
    “晓东! 晓东哎! 你又惹事啦? ”母亲呼唤着,慌慌地走过来。
    在城市的这一条寂静而文明的街道,在一九八六年这一个闷热得积聚着大暴
雨的夜晚,母亲的声音拖带出极度忐忑的担惊受怕的腔调儿。
    “你看,你看,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 真是的! ……”
    对方表明着自己德性的清白,缩回那只恨不得抢夺他的钱的手,心有不甘地
匆匆走掉了……
    “国庆”前夕,打北京来了一拨“走穴”的二三流影视演员,并有几位据说
小有名气的男女歌星“搭帮儿”,以壮阵容。
    公园里冷清了一年多的露天舞台派上了用场。入园门票由一角而三元。为了
“突出重点”,狮子老虎狗熊豺狼被禁闭起来,连一只猴儿也见不到。
    曲秀娟对影视演员的兴趣比对动物的兴趣大多了。而姚守义是喜欢听现代流
行歌曲的,尽管不会唱。所以星期天夫妻二人带着儿子,各自身着体面的衣服来
到了公园,还将严晓东拖来了。
    现在的人拿三元五元钱不当回事了。想要花三元钱一睹二三流影视演员芳容
玉貌的人还真不少。他们的芳容玉貌也就值三元钱一睹。所谓“刹价货”,“薄
利多销”。有人替他们计算,每场演出,少则分个五百六百,多则千儿八百也不
成问题。
    大广告牌上,红的绿的美术字写的是:明星×××与×××联袂登台,小品
巧妙,演技精湛。
    歌星×××声遏行云,吟成白雪。
    一九八六年,但凡是个女的,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中演过角色的,也是可以
自诩为或被吹捧为“明星”的。在一次演出中唱过一首歌的,以后登台当然已便
是“星”了。
    台上,报幕多时,该出场演唱的女歌星迟迟不露,在后台脸红脖子粗地讨价
还价。
    报幕的男演员干在台上,灵机一动,对几千名望眼欲穿的观众表演“老头老
头出来……老头老头没啦……”
    ‘台下,严晓东对姚守义说:“该出场的再不出场,那报幕员就会领我们唱
’排排坐,拍拍手,分果果‘了吧? ”
    姚守义说:“你想得倒美! 几千人分果果,他们就赔大发了! ”
    “守义,你最近见到吴茵没有? ”
    “见到了。她和那小子离了! ”
    严晓东望着台上“黔驴技穷”的报幕员,沉默良久,又问:“宁宁归谁? ”
    “当然归吴茵! ”
    “她还想不想结婚? ”
    “她说暂时不想了,把宁宁抚养到上了中学再考虑。我看她还算乐观。她告
诉我她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就要在什么刊物上发表了! ”
    “也许她能成为女作家? ”
    “但愿! ”
    该出场的歌星还不出场。一男一女两位闻所未闻的电影演员垫场表演乏味的
小品——“剃头”。
    严晓东说:“没劲儿! 还不如我当年剃得利索呢! ”
    姚守义说:“是他妈的没劲儿! ”
    “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去? ”
    “对! 找个地方坐下吸支烟。”
    他们挤出人丛,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吸烟。
    台上,报幕员几番恭请,台下,观众千呼万唤——身价百倍的女歌星气哼哼
地抛头露面了! 台下不少小伙子拍掌吹哨,以泄心头愤懑。
    严晓东说:“嚯,好热闹! ”
    “你看那是谁? ”
    严晓东忽然抬手一指。
    姚守义看去,见姚玉慧推一辆轮椅车缓缓走着。车上坐一位戴墨镜,穿无章
军装的男人。
    严晓东奇怪地问:“她推的那是谁? ”
    姚守义回答:“是她丈夫。”
    “丈夫? ……”
    “嗯……云南前线下来的。双目失明了……一条腿还是假腿……战斗英雄…
…”
    “英……雄? ……”
    “当然是英雄。”
    严晓东望着姚玉慧,缓缓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
    “跟她说几句话呀! 好长时间我没见着她了……' ‘”坐下! “
    姚守义使劲将他拉坐下。
    “低头! 你给我低下头! ……”
    姚守义首先低下了头,严晓东便也疑惑地低下了头。
    “再低一些! ”
    两人都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8
    姚玉慧推着她的丈夫,她的战斗英雄,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婚前,她告诉他:“我是个丑女人。”
    他说:“我是瞎子。”
    她还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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