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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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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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守义自信地说:“能把我撵下台的人,还没长大呢! ”

    他回到办公室,刚坐定,厂前门来了邢副厂长。

    邢副厂长扶着自行车,看着那“通告”,冷笑着说:“这是堵广大群众的方
便之门嘛! ”说罢,就要跨上自行车往厂后门骑。

    老门卫踱出传达室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邢副厂长……”

    “别再叫我邢副厂长,我是局里的外联办主任了! ”

    “噢,那是高升了呀! 下班这么早? ”

    “没上班,到医院咬牙印去了! ”

    “回家? ”

    “不回家回哪儿? ”

    “回家绕厂外吧,后门儿正在堵呢! ”

    “正堵呢不是还没堵死吗? 还没堵死我今天就还从后门过! ”

    他没好气地回答,骑上了自行车……

    老门卫独自摇摇头,走入传达室,给姚守义打电话:“厂长,有个人,我拦
不住。”

    “谁? ”

    “邢大头啊,他说是堵了广大群众的方便之门。”

    “随他去吧! ”

    这时,邢副厂长到了后门。堵后门的砖已经砌了一米多高。

    他下了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一个工人:“把我车弄过去! ”

    他命令的正是三车间的一个工人,姚守义的小“哥儿们”。后者二话不说,
举起他的车,放到一米多高的砖墙那边去了。

    “拥我一把,帮我过去! ”

    “您也过去? 姚厂长说了,从砌第一块砖开始,任何人不许通过。”

    “我不是任何人! ”

    “那也就是说,您不是人喽? ”

    “你! ……岂有此理! ”

    “还八有此外呢! 一边去,一边去,别妨碍干活! ”

    “今天我偏从这儿过去不可! ”

    “今天您肯定是不能从这儿过去啦! ”

    一丢眼色,三车间的四个“哥儿们”,站在了那堵砖墙前,肩并着肩,一个
个抱着膀子,睥睨着他。

    “那……那是你把我自行车弄过去的吧! ”

    “是您请我弄过去的呀! ”

    “你小子再给我弄过来! ”

    “我那么好支使呀? 说一百句好听的,我也不给您弄过来了。”

    他们都瞧着他笑……

    他满脸怒气,走回到前门。

    老门卫一见他那表情,心中明白八九分,又踱出传达室,奚落地问:“邢主
任,后门不那么好通过吧? 车呢? ”

    他恨恨地说:“老杨头,你听着,早晚我还是要回来当厂长的! 不为别的,
就为争口气! ”

    老门卫继续调笑:“您今年已经满五十七了吧? 三年内回不来,您该被‘切
’啦! ”

    “哼! ”他望着那“通告”,涨紫了一张大脸,直想一把扯下它。

    堵了群众的“方便之门”,群众愤怒了! 一九八六年,群众很容易便愤怒起
来。愤怒了的群众的愤怒方式是骂娘。骂新厂长姚守义的娘,稍带着骂共产党的
娘,尽管这件“妈妈的”事和共产党毫无干系,甚至和这个厂的党委也毫无干系
( 正书记“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副书记当外联办主任去了,它处于瘫痪状态) 。
而且姚守义并不在党。

    除了骂娘,另一种宣泄方式便是中午在食堂排队买饭时敲盘子敲碗。或者一
看见新厂长,都拿眼往死里瞪他。或者偷走新厂长的自行车铃盖、牌照。往新厂
长的自行车座上抹沥青,扎新厂长的自行车轮胎。最厉害的一着,也不过就是怂
恿他们的家属,孤立新厂长一家人。像要拿眼瞪死新厂长似的,见了新厂长的老
父亲老母亲,孩子老婆,也同样个瞪法。就这些方式而已。没敢罢工。

    没敢示威游行。也许有领头的,就敢了。但没有领头的。

    新厂长对群众的愤怒十分惊异。他想他不过就是下令堵上了厂里的后门。群
众不过就是上班下班来来往往多绕那么一小段路哇! 就算因此而骂我姚守义的娘
不无道理罢,因此而骂共产党的娘却明摆着说不出个什么道理! 他也只是惊异,
并不害怕。不就是骂娘么? 由你们骂去。不就是瞪眼么? 由你们瞪去! 那反正是
瞪不死我的。一旦当了官,总是难免被人所瞪的。你都当了官了,你还不许别人
瞪你么? 那才真是官僚主义呢! 我们的姚守义很明事理。

    “厂长,我和你找别扭,那是作给别人看的。要是你一当上厂长,我就围着
你转,别人该骂我溜须拍马了,那我今后就不好作人了! ”秘书小王满怀难言之
隐地对他表白。

    他说:“我懂,我懂。”

    她又献计献策:“厂长你若有什么指示,你别亲自出面。那倒显得你太掉价
了! 由我传达好。你越扎起厂长的架子,群众到头来越得买你的账。俯首甘为孺
子牛? 千万别信那个。你真像头牛,群众往你背上爬,还要给你穿上鼻环,牵着
你走! 群众就这德性,软的欺负硬的怕! ”

    她仿佛早已把中国的“群众”研究得透了,如同夏律师的儿子把中国的知识
分子研究得透透的了。

    “我懂。我懂。你的见解很有意思。小王,我这里正好有几份生产通知单,
请你分送给有关科室、车间去。”

    “行! ”小王接过生产通知单,痛痛快快地走了。

    于是几道生产指示,概由小王传达到各科室、各车间。这果然高明。倘厂长
亲自传达,可能会有人跳出来表现个人勇气,当面抗旨。厂长并不露面,也就没
给那种人以表现的机会,而指示就是指示。

    厂长秘书不软不硬地说:“我不过传达,不落实,责任可不在我,在你们! ”

    却也没谁敢当真不落实。

    三车间那帮“哥儿们”,愈发成了死心塌地追随厂长的人。因为他们感到群
众在骂新厂长,捎带着骂共产党时,分明也是指桑骂槐地侮辱他们的。他们也是
群众,群众才不怕群众呢! 他们反倒在厂里睥睨一切,以眼还眼,以骂还骂。

    “骂谁? 说清楚! 你们骂谁哪?!”

    “蹦哒什么? 你们蹦哒什么?!告诉你们说,姚厂长是老厂长活着时定下的接
班人! 是局长着力培养的新干部! 是你们能撵下台的么? 那叫痴心妄想! 看准形
势,如今是改革的年头! ”

    有了对立情绪的存在,他们很是兴奋,觉得有了种刺激存在。

                                8

    来劲! 倒是新厂长的老母亲老父亲忍受不了孤立,劝儿子将厂后门重新开放,
以平众怒。

    当儿子的回答:“我才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万里长城不倒,后门不开
! ”

    老父亲老母亲觉得儿子从此是管不了,无可奈何。

    严晓东的父亲,却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给老哥儿们的儿子撑腰眼,到各科
室各车间叫号,要跟反对新厂长的那些个兔崽子们“较量较量。”

    “怎么着? 老厂长死了,就再没人治得了这个厂了么? 要‘反教’? 谁想‘
反教’谁给老子站出来! 文来文对! 武来武挡! 堵了个厂后门你们就骂新厂长?
还骂共产党? 今天我老严头就是来骂你们的,看谁敢还口? ……”

    没人敢较量。文的不敢,“武”的也不敢。因为他浑不论,是老朽了的“拼
命三郎”,并非虚张声势。

    姚守义得知后,派秘书小王坐自己的专车将晓东他爸送回家去。

    他临下车说:“告诉守义那小子,别怕事儿! 隔三差五的,我就会去厂里骂
一回! ”

    新厂长对所谓群众的理解,由局长所教导的感性认识,一跃而达到理性认识
的崭新水平。一精至斯。他内心里反倒踏实了。也相应地更加深思熟虑,“守备
綦谨”,不给心怀敌意的人们进一步张扬宣泄的机会。

    局长亲自打来电话:“小姚,你那儿怎么了? ”

    “没怎么啊? 我不过就堵上了厂后门啊。”

    “我可是又接到了不少告你的信呀! ”

    “没揭发我有九个肤色不同的私生子吧? ”

    “暂时没有,需要我亲自去坐坐镇不? ”

    “别来,别来,我这淡化处理呢。”

    “淡化处理好。是门学问,努力实践,努力掌握……”

    一个星期后,骂娘的不骂娘了。似乎要拿眼把新厂长瞪死的,见了新厂长也
不做金刚状了。甚至当时最愤怒的那些个人们,见了新厂长也开始点头微笑,打
招呼说几句话了。人们绕着工厂围墙上班下班来来往往,也就习惯了。

    群众的情绪都转移到物价方面去了,厂后门被堵死的事也没人提了。

    各科室、各车间的头儿们,开始向新厂长汇报工作,请示什么什么的了。有
些工作,有些事情,到头来他们还是自己不敢做主,非得汇报非得请示不可的。
不管厂长是新的是旧的是年轻的是年老的是姓姚的还是姓其他的……

    他想:我战胜了……群众。是的,在第一个小小的回合,我——厂长——战
胜了他们! 这是值得高高兴兴的。群众并非永远是英雄,更非从来是英雄。某些
时候,必须战胜他们,首先必须战胜他们的惰性。绝不让步,绝不妥协。其次才
是领导他们,才是管理他们,才是和他们打成一片……

    耳边,电锯声响刺耳。

    噪音。正是在这种刺耳的噪音之中,劳动力和生产资料转变为生产价值,也
将重新集聚和形成着莫名的愤怒。它将在何时,又以何种方式宣泄呢? 他无法预
知。

    “国际旅游俱乐部”是A 市的第一座四星级饭店。它外观宏伟,内部设施富
丽堂皇。

    陈先生在这里包下了三间客房:一间自己住,一间二十二三岁的女秘书住,
一间作为洽谈业务的临时办公室。

    徐淑芳在这里已经与陈先生会晤过多次了,每次都有副厂长曲秀娟在座陪同。
相应地,陈先生的秘书自然也每次都在座陪同。

    昨天,双方终于签订了一份合同——由陈先生向百花玩具厂投资外汇三百万
美元,二十年后偿还。并且在今后五年内包销百花玩具厂的出口产品。作为互惠
条件,陈先生索取百分之十利润。同时签订了一份双方长期合作的“意向书”。

    今天,陈先生亲自给徐淑芳打电话,希望“单独会晤”一次。她答应』。

    他的秘书陈小姐在铺紫红地毯的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迎候她。宽阔的前大厅
寥寥数人分散而坐。水池中,石雕鲤鱼口喷清泉。陈小姐挽着她的手臂,引她走
到水池旁一张仿古陶瓷桌旁,两人分别坐在两只鼓形凳上。

    身材修长,容貌清丽的陈小姐低问:“要可可,还是要咖啡? ”

    她说:“要咖啡。”

    于是陈小姐以优雅的手势召来穿蓝色西服衣裙头扎雪白A 字巾的妙龄女侍礼
貌地说:“请小姐送两杯咖啡。”

    她默默掏出钱包放在桌上。

    “我付钱。”陈小姐莞尔一笑。

    她觉得对方那一笑并不轻松,隐隐地预感到此次“单独会晤”,将可能有什
么出乎自己意料的结果,她的心理本能地处于外交周旋的机警状态。

    “接受您的雅意。”她也一笑,将钱包收了起来。

    片刻,女侍送来两杯咖啡,翩然离去。

    陈小姐双手叠放在光滑的仿古陶瓷桌面上,注视着她的眼睛,语调缓慢而庄
重地说:“徐厂长,家父邀请您来,却又没有勇气会晤您了,所以,此次与您倾
心一谈的机会,就荣幸地落在我身上了。”

    “家父? ……”徐淑芳不禁一怔。

    “我并非陈先生的秘书,而是他的女儿。”

    徐淑芳满腹狐疑。

    “难道,我们都姓陈这一点,丝毫也没引起您的什么猜测吗? ”

    徐淑芳只有摇头而已。

    “您也从没注意过,我们的容貌是多么相像吗? ”

    徐淑芳仍摇头。

    “看来您是个不习惯于对别人进行猜测的女性。”陈小姐又莞尔一笑。显然,
她努力想使谈话轻松,但却分明并不能胜任愉快。

    “我不认为那是文明的习惯。”徐淑芳也又一笑。她那种亦庄亦谐的语调告
诉了对方,她们的努力是完全一致的。

    “猜测之心使人类丢掉了许多文明。”陈小姐掏出烟,敬给徐淑芳一支。于
是她们都吸烟,都仿佛欣赏地望着喷泉。

    陈小姐诚挚地说:“家父特别嘱托我,请徐厂长原谅。”

    徐淑芳将目光收回,望着对方笑道:“我想,在国外女儿以秘书的身份随同
父亲,是不足为怪的事。”

    她心中暗暗猜测对方与自己进行这次“单独会晤”的最终目的。

    “家父此行,其意不在商务。”

    “……”

    “也不是为了寻根。”

    “……〃 ”更非为了满足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理。“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陈小姐是否在向我暗示,我们与令尊昨天签署的合同,
隔夜之间,变成了白纸一张? 这便是令尊今天邀请我来‘单独会晤’届时又没勇
气见我的原因么? ”百花玩具厂厂长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而果真如此,她准备立
即告辞,并且永远不想再见到那位彬彬有礼的美籍华人陈先生,尽管这陈氏父女
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不能容忍被愚弄。

    “不,徐厂长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家父在商务方面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尊
重合同像尊重法律一样,是家父数十年坚持的原则。

    那份合同永远不会是白纸一张。“对方信誓旦旦。

    徐淑芳内心踏实,随即一笑,亲切地说:“我与令尊坚持的是同一原则。”
她缓缓擎起杯子,小饮一口后,放下杯子问,“那么令尊驻留本市,究竟为了什
么呢? ”

    “徐厂长,如果我请求您的话,您有耐心听完一位美籍华人家族的简要家史
吗? ”陈小姐也缓缓擎起杯子,啜饮一口,目光期待地望着徐淑芳。

    “十分高兴。”徐淑芳轻轻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托腮,作出洗耳恭听
的样子。

    “谢谢。”陈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说,“我曾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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