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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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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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亲‘那伙里,有一个在北大荒呆了还不到半年,就仗着他老子是部队的
官儿,’走后门‘参军了。大姐你说他探的什么亲啊? 大姐你说北大荒亏他什么
了啊? 大姐你说北大荒冲哪方面对不起他啊? 他还抱怨北大荒盖了砖房,修了公
路,有了电线杆子,败了他的诗兴。从国外买这么多先进的农机具干什么? 这地
方永远永远保留着一种荒蛮景象才好。那才真叫入诗入画的地方! 大姐你听这是
人话么? 说这种话损不损呀? 他怎么不说连麦子干脆也别种啊? 横竖我们北大荒
人该像野人似的住在树洞里,见了他这样的人就围上去讨面包渣吃? 让他这样的
城里文明人儿一路坐着大轿车观自然景,高兴胡诌两句诗的时候有诗可作是不是
? ”

    尽管其实并没换话题,仅仅换了谈话的角度,小俊却显得不那么被动了,越
说话越多。从那些话中,她听出了积郁在胸的抵触情绪。当年北大荒知青大返城
后,究竟给北大荒造成了什么样的惨重损失? 究竟在北大荒人的头脑中造成了什
么样的具体的伤痛性的思维? 她不得而知,也无从想象。此前她根本就没有这样
想过,若不是小俊这北大荒姑娘当面对她说的这些牢骚甚于亲近的话,她永远也
不会彻底摆脱一个返城北大荒知青那种痼疾般的偏执的受损心态,而从另一种超
越自我得失的更客观的立场进行思考。

    她默默地望着小俊,暗想,难道一场历时十一年之久的始于轰轰烈烈而终于
诅天咒地的所谓“上山下乡”运动,造成的不仅仅是一代人延续持久的失落心理,
更是两败俱伤么? 那一片遥远的记忆中的土地受到伤害了么? 真的受到伤害了么
? 由于我们? 那一些印象淡漠了的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了的北大荒人受到伤害了么
? 真的受到伤害了么? 也由于我们? 是啊,是啊,我们是又回到城市里来了,在
苦涩的回忆之中提炼着美好的或感伤的经历。在与个人命运和生活的疲惫不堪的
较量之中忘却我们的伤痛,愈合着我们的创口,平复着被我们各自的积怨啃得凸
凸凹凹的残缺不全的我们各自的品格。而北大荒的土地却是永远缄默的,以其缄
默显示出高贵的矜持。而北大荒人却是永远还要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子子孙孙,
做那片土地的主人,亦做那片土地的奴仆。将他们的后代生殖不息地繁衍在那片
土地上,将他们的汗水一把一把甩播在那片土地上,不论前景如何.。

    与他们相比,我们的种种积怨种种失落感种种自以为天经地义理由充足的要
求补偿什么的心态,是不是证明我们太自私太娇贵太矫情了呢? 她第一次这样自
问。

    “小俊,别说了。我想睡一会儿。”

    “嗯。我不说了……大姐你生气了吧? ”

    “生什么气? ”

    “生我的气呗! ”

    “不……我只是想睡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

    小俊有几分猜疑有几分失悔地瞧着她,习惯地要摆弄自己的辫梢,手在胸前
抓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辫梢可摆弄了,便摆弄裙带。

    “喵……”波斯猫的叫声更令她厌恶了。

    “小俊,替我喂喂猫。”

    “喂啥呀? ”

    “喂你那个干面包吧,泡点水。”

    “这,我自己吃了。”

    她睁开了眼睛,迷惑地瞧着那北大荒姑娘:“你……没去吃馄饨? ”

    “嗯。”

    “你喜欢吃那干面包? ”

    “馄饨一碗三毛多钱,挺贵的,才六个。我要吃饱了不得花一元多钱呀! ”

    “嗨,你这姑娘! ……”她一跃而起,走到外屋拎起手提包就出门。

    “大姐你哪去? 要是给猫买吃的,我去吧! ”

    “我才不那么孝敬它呢! 整天喵喵叫,烦死了! 我也洗个澡去! ”

    她在门口站住,拉开提包,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小俊:“工资。给我放抽屉里。”

                                9

    那姑娘愣愣地站立了一会儿,也出了门,伏在楼梯栏上望她,已望不见她,
只听见她匆匆下楼的脚步声。那姑娘回到屋里,拿着钱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扑到
窗口,巴望了片刻,看见她走出楼。

    那姑娘离开窗口,靠着窗台若有所思。她从信封中抽出钱来——一百多元。

    她冲到门口插上门,将钱揣进了自己兜里。转而冲入卧室,打开大衣柜,将
里面的衣服一股脑儿抛在床上,用床单包起,扎了个大包袱。

    她将包袱扛在肩上,倒退着离开了卧室。

    她的目光落在录音机上。她犹豫了一下,扛着包袱走过去提起录音机……

    姚玉慧洗了近两个小时。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同什么死亡了并且腐烂了的东西接触过似的,这在她
内心深处造成一种特殊的敏感。那更是一种觉得自己被有害射线辐射了的敏感。
并非一个有洁癖的女性觉得自己肮脏了的敏感,它曾穿透过她的心灵,在她的心
灵上留下了灼焦后的疤痕。而那是用药皂和水洗不掉的。她洗着洗着,伏在浴盆
边沿哭了。

    她的“最后的停泊地”,在水雾中变得模糊了,距离她更远更远了。仿佛是
一处可以望到而根本去不到的地方。仿佛“海市蜃楼”,美妙又飘渺……

    她很长时间没哭过了。

    她回到家里,见小俊在拖地:“哎呀小俊,别拖! 我自己来! ”

    房间里明亮了许多。

    她放下挎包夺拖把。

    “大姐我拖! 我干活干惯了,一会儿也闲不住。你刚洗完澡,肯定怪乏的…
…”小俊不放开拖把。

    她只好任由姑娘继续拖。

    “你还替我擦窗了? ”

    “嗯。”

    “小俊,你是我的贵客,不许再替我干活! ”

    小俊低着头笑笑。

    她走入卧室,站在大衣柜前梳发,想换件衣服,拉开柜门一看,见内中变了
样子,又问:“你还替我整理衣柜了? ”

    “嗯。”小俊拄着拖把,抬头看她,“大姐,你不介意吧? ”

    “不介意。你又不是外人! ”她发现小俊仍穿着自己的鞋,便找出一双八成
新的半高跟皮鞋,放在小俊脚旁,说,“你看我,光给了你衣服,连双鞋也没给
你! 这双鞋大姐没怎么穿过,试试跟不跟脚,大小合适的话就归你了。”

    小俊站在那儿,拄着拖把换上了那双鞋,来回走几步,腼腆地笑道:“大姐,
还怪合适的呢! ”

    她也笑了,说:“你像个城市姑娘了。今晚我带你到我家去吃饭,让我们全
家人都认识认识你! ”

    她全家的人都对小俊非常亲热。

    离休的父亲,将小俊视为“人民”。而这北大荒姑娘所代表的那些他并不了
解的人民,又是他的女儿当年非常贴亲过的人民。

    他对小俊的欢迎是由衷的。

    他请小俊回到北大荒以后,问问农场的领导,欢不欢迎他去“安家落户”,
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

    小俊保证将这个话带到。还说,以他的资格,起码得安排他做总局一级的官
儿,哪能就让他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呢! 说得全家人都笑起来。

    父亲笑道:“官儿是不当哕! 当了一辈子,当够喽! ”

    她知道父亲这话是不由衷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官儿,并没当够。如今仍挂着
市政协主席的头衔。假若任何职位都失去了,他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活着了。而且
父亲也是绝不会去到北大荒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的,肯定睡不惯硬邦邦的
火炕,每天不舒舒服服地洗一次热水澡也是不行的。甚至根本不可能像她所想的
那样,觉着挎个小篮在毛毛细雨中到北大荒的林子里去采蘑菇乃人生一大愉快…


    母亲多半是通过对小俊的亲热体现对这个女儿的亲热而已。

    自从姚玉慧有了自己的房子,回家团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个家的存在,
对于她也越来越不重要了。而母亲对于这个已经三十六岁的,有了未婚夫却仍迟
迟不结婚的长女,越来越不可理解了。

    母亲已经渐渐开始接受一个事实——越来越无可奈何地失去着她这个当处级
干部的女儿。母亲对她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不愿再多操什么心,由之任之。
正因为如此,每次她回到家里,母亲才对她格外亲热。那种亲热是对日趋淡薄了
的母女之情的掩饰。

    当人与人相互之间不再能够给予真正的情感和心灵方面的安慰,人与人相互
之间则便不再能够存在什么特殊的关系。母女亦罢,父子亦罢。

    弟弟对小俊的亲热完完全全是对一只小猫小狗的亲热,连这种亲热在他也是
凑趣罢了。小倩并没有当成她的弟妹,嫁给了一位加拿大商人。在国外离了婚,
去年通过中国大使馆“营救‘’回来T 。她碰到过小倩一次,推辆外国婴儿车。
车内躺着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混血儿“。比从前更时髦了,一副高贵的样子,
仿佛是中国最后一位皇帝的母亲。听弟弟说她又要第二次出国了,这次要嫁给的
是一位有欧洲血统的日本人。弟弟和小倩,究竟谁”蹬“了谁,对全家人都是一
个谜。弟弟也结了婚,也离了婚,刚离婚不久。

    弟弟目前正恋爱着一位法国女留学生,却一直没敢领到家里来,当市政协主
席的父亲不允许。而弟弟自己有了一套房子,也就不屑于将那位法国姑娘领到家
里来。妹妹见过那位法国姑娘一面,评论是:“都说法国女郎是全世界最美的女
性,哥你追求的这一位怎么看着那么不顺眼啊? 脸也太窄太长了点儿吧? 好像正
面儿看一只汽车轮胎! ”

    弟弟却说:“既要出国,又要做一位漂亮的外国女郎的丈夫,哪有那么两全
其美的事儿? 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漂亮的中国女人嫁给不那么漂亮的外国
男人,出色的中自男人娶不那么出色的外国女人,这是目前普遍的规律。中国穷,
劣等民族,和外国人互通嫁娶,当然要自觉降低条件啦! 如果五十年后中国仍发
达不起来,出色的中国人要不走光了才怪呢! ”

    弟弟始终认为自己是绝对出色的一个中国人。并且经常要发一通“爱国主义”
的议论,忧虑像他这么出色的中国人一旦真走光了的话,中国将怎么办? 他急着
要出国像临产的孕妇急着要生孩子,不在乎那法国姑娘的脸像“一只汽车轮胎”。

    母亲倒不像父亲那么僵化,如今变得很具有现代意识,多次怂恿弟弟将那位
法国姑娘带到家里做客。

    ‘’我总得好好招待人家几次,啊? 要不,将来我到法国去,在人家父母面
前多难为情! 她家是在巴黎吧? 马赛? 看看世界地图,马赛是个大城市还是小城
市? 有所大学? 那就必定小不了! 不过反正法国也不算太大,外国人又有小汽车,
到巴黎方便! 她家总不至于连小汽车都没有吧? …一·“

    据弟弟说,那位法国姑娘的父亲是开鲜花店的。母亲最初觉得门户颇不般配,
认为弟弟起码应该爱上一位教授或者艺术家或者相当于市一级的法国政府官员的
女儿。后来也便想开了,承认现实不无道理。

    母亲经常发的牢骚是:“现在,什么人都出国! 我五二年入党,当了三十多
年处长,连次出国的机会也没赶上就被一刀切了! 改革,改革,没这么个改法的
! 我们这样的家庭,摊着改革的什么好处了? ,,她希望有一天以婆婆的身份受
到特殊的尊敬到法国观光。

    在父亲到北戴河疗养的日子里,在母亲的“幕后策划”和弟弟的精心安排之
下,家里举行了几次“沙龙”式舞会。那位法国姑娘凯丽丝小姐,终于出现在本
市前任市长的家里。受邀的是一批本市很有名气或者自以为很有名气的年轻的作
家、诗人、评论家、画家、编剧和演员。他们借此机会证明他们的的确确是不容
忽视的很有名气的一些年轻人,而弟弟通过他们的陪衬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是毋庸
置疑的一位出色的中国人。母亲通过那几次“沙龙”式舞会证明自己绝非一般的
普普通通的中国母亲。

    “姐,你为什么不回家凑热闹呢? 多开心啊! 你可没瞧见妈对凯丽丝那股亲
热劲儿! 攥住人家的手直叫‘媳妇’,‘媳妇’! 八字还没一撇呢,也叫得太早
了点儿是不是? ”

    被时代的大潮从党政领导岗位淘汰到家里来了的母亲,完完全全成了一位
“家庭妇女”之后,变成了牢骚满腹的精神空虚而又寻找不到寄托的女人。母亲
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这个事实随心所欲地摆布着母亲。也许,对于母亲,能以
婆婆的身份到法国观光,是最后的寄托和人生的最后满足了。而最后的寄托一旦
成为泡影,最后的满足一旦满足,人是会很迅速地接近衰老接近死亡的。她怜悯
母亲。

    弟弟是对任何人也不会发自内心地亲近起来的了,包括对父母。她太清楚这
一点了,因而他对谁都是想装出亲近的样子便可以恰到好处地装出亲近的样子的。
弟弟也是个愤怨甚多的人。除了愤怨中国的贫穷落后以及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种”
上的“低劣”,还极端愤怨于如今要在中国人之中寻找到一个全无私心绝对值得
信赖处处能够成人之美时时不忘助人为乐的朋友难于上青天,而他首先并不想做
别人的这样的一个朋友。姚玉慧觉得,如果说她对父母对这个家庭的情感日益淡
漠,乃因她愈来愈不愿依赖这个家庭;愈来愈不愿接受这个家庭的任何形式的恩
泽和庇护。这个家庭之对于弟弟,不过是一枚即将过时的目前佩戴在胸前仍足以
使某些人侧目而视的正在贬值的徽章罢了。他利用它要一直到它最后那点儿价值
丧失尽净为止。

                               10

    弟弟对小俊的亲近,是一位“出色”的城市里的年轻的当代“绅士”对一个
北大荒的“蛮女”的、高贵的亲近。仿佛他认为对小俊越亲近越能显示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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