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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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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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
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 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
? 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人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
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
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 ”撕了封,替她插在
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
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
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

    他们并非流氓。

    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

    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

    刘大文对她作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 ”

    “我?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别喊! 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 ”

    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
员! ”

    对方讽刺道:“教导员? 教投机倒把的? 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
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 ”

    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

    “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 ”

    “瞧她这_ 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 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 这算是哪一
派时髦? ”

    “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 ”

    “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 ”

    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
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 我们家也有返城知
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 ”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
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 ”又
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 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
不懂? 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 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
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 带他们走! ”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3

    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
“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
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
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
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
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
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
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 ”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
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
“他们抽,咱们也抽! 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 ”

    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 ”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
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
烟! ”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
样。”

    “是吗? ”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
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
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一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 ”

    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

    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 ”

    “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

    “来一支。”

    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

    “我也来一支。”

    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

    “凤凰的呀? 也给我一支呀! ”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
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 ”

    “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 ”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

    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 ”

    女人笑骂道:“你敢! 你敢! 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 ”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高叫:“按倒! 按倒! ”

    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 ”

    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
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 ”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
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
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
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
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

    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
快地拨完了号码。

    “放下电话! ”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

    “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 ”

    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
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
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

    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
了,是弟弟。

    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 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 ……爸爸,
我……我……”

    她拿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哭了。

    “你在哪儿? 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快说……”话筒里,传来父亲不
安的,急切的询问。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停止哭。

    他们中的一个,看来是个头头脑脑,终于从呆愣状态中反应过来,立刻走到
她跟前,从她手中畏缩地拿过话筒,怯声问:“您是姚市长吗? 我是市场管理所,
对,您的女儿这会儿正在我们这里……

    您先别生气啊,请让我对您解释一下……是,是……我不解释了……是……
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您不必派车来,我们保证立刻就
找辆车把她送回家! ……“他放下电话,转身一一瞪着带她和刘大文来的那三个
市场管理员,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 自讨苦吃! 还不快去拦一辆车! 要拦
小汽车! “

    那三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个小小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真
是的!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 我们那三个同志太没经验了,使您受委屈了,我们
……”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她心中的怒气还不至于爆发出来。可
他偏偏装出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

    她感到再也忍无可忍了。

    她突然叫喊:“滚开! ”

    对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

    其余那些人,仍在发呆。

    那小人物确实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他又凑到刘大文跟前,说:“您这位
同志作证,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呀! ……”

    刘大文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把我的烟还给我! ”

    “当然,当然……”那人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发现刘大文的书包在一把
椅子上,一步跨将过去,拿起来讨好地还给了刘大文。

    刘大文接过书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个女人翘了翘下巴。

    那人就转身去看那女人,见她手中还拿着那盒烟,便走过去从她手中夺了下
来,并一一夺下了拿在另外几个人手中的,因为刚才那场胡闹没来得及点着的几
支烟,插进烟盒,替刘大文揣入兜里。

    刘大文推开他,冷笑道:“你们并没把她怎么样? 你们还要把她怎么样? 她
是我在兵团时的教导员,我们在兵团时要称她营首长的! 可你们那三个混账东西,
却在夜市场当众侮辱她! ……”

    “这不应该,这很不应该……”那人诺诺连声。

    不再是教导员的女教导员,骤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她突
然捧起电话机,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

    话筒先落地,话机砸在话筒上,将话筒从中间砸断,话机外壳也碎了。

    她却并不感到充分发泄了愤怒,又捧起桌上的饭盒狠狠摔在地上。饭菜遍地
开花。

    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

    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

                                4

    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
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 他们怎么就没
瞧出来呢! 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 唉唉,知识青
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 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
样子。

    “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 ……”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

    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 ”

    他立刻缄口。

    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
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
“教导员,我们走! ”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
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

    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
“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

    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 ”

    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 ”
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 ”

    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

    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
笑弯了腰。

    “你笑什么? ……”她板着脸问。

    他却笑个不停。

    “别笑啦! ”她喝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

    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 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
发作……”

    “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
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 ”

    “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 ”

    “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 ”

    “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 ”

    “那你把我看的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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