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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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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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究竟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圆脸的! ”

    “是这……样,还不中意她什么? ”

    “我不喜欢她那双手! ”

    “手……她手是大了点……可白啊……”

    “再白我也不喜欢! ”

    他们互相隐忍地注视着,比赛涵养。

    她忽而一笑,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说:“得,算我今天白费了番心机。我三妹
也没对象呢,过几天我再安排你见见我三妹。咱们吃饭吧! ……”边说边解下围
裙。

    他一步从豆盆上跨过去,跨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曲秀娟,你
有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九个亲妹妹,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们哪一个。这口
气我是跟你赌定了! ”

    “你跟我赌什么气? ”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装不明白。”

    “我也告诉你姚守义。你为我儿子操了两年心,我没什么足以报答你的,想
成全你的婚姻,了却你妈一块心病,才把亲妹妹引荐给你。我两个妹妹都不是嫁
不出去的! 你别不识抬举! 我曲秀娟知恩图报,我的好意尽到了。你不领情是你
的事! 从此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你滚,你给我滚! ”

    “滚就滚。从此我不跨这门坎儿! ”

    他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副大丈夫气概。

    孩子追出门,眼泪汪汪地拽住他手:“叔叔,你别和我妈生气,别和我妈生
气……我妈这次又没打你……”

    当年那一记耳光,不知为什么,连孩子也不忘。

                                6

    他叹口气,挣脱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你不懂……你小小孩儿能懂什么
呢? ……”

    如果说在返城后的最初两年中。严晓东的全部精力投入在他的“事业”中,
废寝忘食折腾小买卖,姚守义却一直害着痛苦的单相思。一记耳光不但没能使他
成为“可以教育好”的男人,而且将他穿糖葫芦时那种情欲的冲动扇得深刻了。
不少男人都是挨了女人的耳光之后更爱她们的。

    单相思的并发症是失眠,严重了神经衰弱。他的睡眠已经得靠“安定”保证
了,还以神经衰弱的名义休过病假。孩子天天在他眼前转,看着孩子他就想孩子
他妈。曲秀娟在外地想到过他,梦见过他。想他会不会对那一耳光之耻耿耿于怀,
给她的儿子什么气受;梦见他百般虐待她儿子。梦里哭,醒来更哭。生活往往就
是这么阴错阳差,差那么一丁点儿不对劲。好比螺丝帽和螺丝杆儿勋了一环扣,
硬拧非但拧不上,还两败俱伤;寸劲儿碰巧了,噌噌地就拧上。

    换了别人,见到曲秀娟,就找个机会一吐衷肠吧? 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断
了相思病根。咱们的姚守义不,咱们的姚守义是汉子,起码他觉着他自己是汉子。
而汉子在爱情方面,往往是不得法,缺乏要领的。他夜里梦见人家,白天想着人
家,还把人家一个做了妈的女人当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女孩数落,并且希望人
家从他这种矫情的态度中悟出什么爱的真谛。另外,他那汉子或准汉子的心理上
也有着一点儿不正大光明——我爱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得我上赶着表白么?
再汉子的汉子,爱一个离过十次婚的女人,不表白人家又怎么能知道? “红先黑
后”没定为爱情法,女人们可以不当他这一条是个正经事儿。何况曲秀娟的师傅
是修鞋的,不是心理学家,没向她传授半点儿研究男人心理的学问。

    但从那一天他对她说“你装不明白”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她又不傻,还不
明白则一定是装的了。她既明白了,就觉得他和她这事儿是不能成的了,成了也
没好前景。

    他怎么是这么样一个男人? 她不无遗憾地想。

    “红先黑后”。只要我主动,他就是我丈夫了,没跑。是我丈夫了他能对我
好么? 他若对我不好我怨谁去? 他还会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上赶着非嫁给我
的? ”

    离过一次婚,对第二次结婚她就有点怕。三十多岁了,再离一次谁还娶我?
我又不是二八女郎,如花似玉。那不彻底毁了自己么? 第二次是个希望,是失去
了可能就不会再有的希望。她不敢轻率地将它交付给姚守义。

    就算自己和他结了婚后能忍受他的气,对儿子的心灵也太残酷了。她可不愿
使自己这个母亲的形象在儿子的小心灵中是个可怜虫! 宁肯不嫁! 嫁就一定要嫁
个看准了的! 生活已经将咱们的曲秀娟教得很理性了。用理性这把快剪刀。她果
决地剪断了自己同姚守义之间的恩恩怨怨像从自己头上剪掉一绺头发似的,有点
儿惋惜,但也没什么太舍不得的。况且,她毕竟对他的脾气秉性不甚了了,更谈
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

    孩子却仍像一根针,在二人之间穿纫。不连着“线”,也就不起作用,只传
递些没价值的“情报”而已。姚守义倒十分重视一切有关她的“情报”。她对有
关他的“情报”总是淡然一笑。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姚守义期待得特不耐烦。他原以为只消三四天后,她
便会在哪儿再“碰”见他,对他说:“那我不给你做皮鞋了,我给你做老婆吧! ”
或者把话说得含蓄点儿,他也是可以表示同意的。她却不再主动“碰”见他,而
他要主动“碰”见她也“碰”不见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因为她不寻常
而更爱她了,每天临睡前多服一片“安定”。

    后来厂里派他到大兴安岭联系业务,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有关她的“情报”
完全中断。他打熬不过相思之苦,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我曾答应替小曲修修房
顶,可一时又回不去。雨季来临,她那房顶必定漏雨,让她另找人帮她修吧! ”
闲笔一提似的。

    挺快就收到了弟弟的回信。满满一页信纸上,他一眼就钩出了“曲”字:
“我去问过她。她说,她不记得求你帮她修房顶这码事儿。倒是有个人这几天在
帮她修房顶,还拉来一车板皮修她家小院儿。她要和那个人结婚了,咱妈都送了
礼……”

    弟弟不“明戏”,从这几行字看不出半点替他遗憾的成分。

    他向林场交待几句,当天就动身离开了。人家见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
以为他家着火失盗或他妈突然重病了呢。不便深问,任他离去。

    风尘仆仆,夜里才下火车。不回家,截辆出租小汽车直奔她家。她家的窗子
已黑了,月光下那幢小房子似乎神秘莫测,像警觉的狗蹲着。

    也没多想,他就敲窗。

    “谁? ……”她的声音,忐忑的声音。

    “我……”

    “你是谁? ……”

    “我是……守义……”将姓省略了,现套近乎。

    “你……不是出差了吗? ……”

    “回来了! ”

    “回来了? ……今天我还见到你妈……你妈说你没回来! ……”

    分明的,她还不敢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

    “我刚下火车! 难道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

    他急了。吼。

    她不应声了。他又敲窗。

    “那你干吗不回家呀……”

    分明的,她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了,也就分明的更对他深夜敲窗的
动机犯疑了。

    “有话跟你谈…·一”

    “有话明天谈吧! ……”

    “明天就晚了! ……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砸门! ”

    屋里一阵寂静之后,灯亮了。他舒了第一口气。

    门打开一条缝。他欲推门闯入,却不能推开,门还有铁链闩着呢。

    他毕竟可以从那条门缝看见她的脸了。

    “就这么说吧……”

    “不行,你让我进屋吧! 进屋才说得清楚啊! ……”

    “你丢公款了? 惹祸了? ……”

    “没丢公款。惹大祸了! ……”

    “你……伤了人?!……被追捕着?!……”

    “哎呀求求你,先让我进去! ……”

    她犹豫一下,终于拔掉了链锤儿。

    他一进去,就将暗锁划上了,将链锤儿也插上了,同时舒了第二口气。

    “救救我! ……”他抓住她双手。

    “什么事儿? ……怎么救? ……”她挣出双手,不禁退后一步。

    “你要结婚了? ”

    “嗯。”

    “跟谁结婚? ”

    “商业局的一个科长……四十多岁,人挺老实……”

    “我才不管他老实不老实! 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 ……”

    她的心稍稍镇定了些,问:“就为这事儿你从大兴安岭赶回来,深更半夜敲
窗砸门? ”语气很平静,却冷冷的。

    “不错! 就为这事儿! ”他向她跨一步,吼,“你他妈的是想要我的命! …
…”

    “我……不明白……”她摇头。

    “你他妈的还装不明白! ”手指戳着她心窝——他以为有或没有良心的那个
地方,“你明明白白! ”

    她不禁又后退一步。

    “你得嫁我! 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嫁! ……”

    “小声点儿,你吼醒我儿子! ……”

    “我不管! 你儿子对我有感情! 你不知道么? 除了我姚守义谁能当好他父亲
? 谁能?!……”

    他的话夹着一股冲天怨气。

    里外屋的门没关严。从里屋透射出来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明一半暗一
半。明的那一半是愤怒的,暗的那一半什么表情不得而知。

    她退至门前,将门反手带严了。

                                7

    漆黑中,他听到她自语般地说:“晚了……”

    “不晚……”

    “我怕……”

    “你怕什么? ……怕那个科长找麻烦? 一切有我你别怕……”

    “我怕你……怕你将来给我气受……我后悔莫及……”

    “我,会给你气受? ……”

    他忽然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将脸偎在她身上委屈地呜呜哭了:“你要是忍
心害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了……”

    “唉……”很怜悯的一声长叹,她就抚摸他的头。

    男人在这种时刻差不多总是得寸进尺的。他一下子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
狂放地就亲她。

    “不,你别……”

    他却像捧小孩儿似的将她捧了起来,一脚踢开门,进入里屋。

    “你疯了! 孩子醒了多不好……”

    “好。他也会觉得好……”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笑逐颜开地瞅着她。

    她一动不动,也瞅着他说:“没你这样的……”

    他就拉灭了灯……

    第二天早晨,孩子惊诧地发现妈妈和叔叔似醒非醒,依依偎偎地躺在一个被
窝里,也钻入了他们被窝。

    当母亲的羞得无地自容,脸比山楂还红。一翻身想爬起来,被他一手按住了。

    “起那么早干什么? 你是自由职业者。今天你就放自己假呗!”

    她顺从地又躺下了。复闭上双眼,没勇气再睁开一下。

    孩子一手搂着妈,一手搂着他,高兴地问:“叔,从今往后咱们是一家人了
吧? ”

    “儿子,你中间插一杠子干什么! ”他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往后不
许再叫我叔! 要叫爸。八、拔、把、爸! 第四声,发音得准确! ”

    “八拔把爸! 爸,爸爸,爸爸爸……”

    “好儿子! 练习得不错! ”

    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她仍闭着双眼,抿嘴强忍住笑,心中荡起一阵幸福的小波涛。

    一切似乎又都很对劲儿了,好像本来就该是现在这么回事儿。不是现在这么
回事儿倒是太不对劲儿了! 昨夜他拉灭了灯以后她的感觉是良好的。幸福不就是
一种感觉么? 他对她是亲爱的。是不是亲爱很重要。女人最能体味到男人对她们
是亲爱的或仅仅不过是“爱”而已。前者后者的区别那可就大了。爱之对于女人,
若无亲的感觉和情味,则只能使她们冲动罢了,冲动不是幸福。她这会儿的感觉
尤其良好,再作一次妻子无论如何是很值得的,她想;并对自己曾一度打算孤身
生活下去的念头进行嘲讽和批判。那是多么的傻! 虽然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可
第一个作过她丈夫的那男人并未曾给予她什么亲爱,一点儿也未曾给予。那男人
只不过需要她,更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日里侍候他夜里还得侍候他
的女奴。他是一个又懒又馋又自私又软弱在“火红”年代什么男人的享乐都想获
得什么男人的责任都不想付出的知青队伍中的“少爷”。

    “哎,”她慢声慢语开口道,“咱俩得说清楚,咱俩究竟是‘红先黑后’,
还是‘黑先红后’啊? ”

    “‘红先黑后’嘛!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

    “你再说,你再说! ……”她倏地一翻身,一只手拧住他耳朵,嗔怒地瞪着
他。

    “黑先红后”黑先红后‘就算’黑先红后‘还不成么! ……“

    “就算? 怎么叫就算? 你这人太缺德……”

    “好好好,不算,不算……”

    “不算更不行! 照我的话说——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 天地良心证明
是‘黑先红后’! ……”

    “我说,我说,拧疼我啦! 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 天地良心证明是‘
黑先红后’! ……”

    “儿子,听见了没有? 将来他给你妈气受,你也得替妈证明! ……”

    “我当然证明啦! ”儿子开心地嘻嘻笑,随后问,“妈,什么是‘黑先红后
’呀? ”

    她放开他耳朵,说:“就是他上赶着来给你当爸的! ”

    儿子认认真真地说:“妈,这我愿意作证。我才不喜欢那个人呢! 他比叔叔
老……”

    “叫我什么?!”

    “他比……爸爸老,还镶着一颗银牙! 还总爱说‘是的,是的’,还总爱眨
巴眼睛……”

    姚守义哈哈大笑。

    她也难为情地笑了。

    这时,有人敲窗:“小曲,小曲,你起了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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