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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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赵树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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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不起他,他来了,大家也只好一言不发各做各的活,等他坐得没意思了自己走。一天冷元在白狗家,白狗和他谈起小喜怎么轻贱,冷元说:“共产党怎么直到如今还不来?你姐夫不是说来了就要杀小喜他们那些坏家伙吗?”这时候小喜刚刚走到院里,听见这话,就蹑着脚步返回走了。

  小喜回去把这话向春喜说了,春喜这几天正因为“防共”没有成绩受了区团长的批评,就马上把这事写成一张报告呈给区团长,算做自己一功。区团报县团,县团转县府,县府便派警察捉去了铁锁。

  要是早半年的话,铁锁就没有命了,这时已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夏天,一来共产党又退回陕西,山西“防共”的那股疯狂劲已经过去;再者这位县长太爷在上一年冬天杀人最凶的时候,共产党在他住的房子门上贴过张传单,吓得他几夜睡不着觉,以后对共产党也稍稍客气了一点,因此对铁锁这个案件也放宽了一点。他问过铁锁一堂之后,觉着虽然也与共产党有过点关系,可是关系也实在太小,也杀不得也放不得。因为公道团向各村要“防共”成绩,各村差不多都有胡乱报告的,像铁锁这样案情的人就有一大群。后来县长请示了一下,给他们开了个训导班,叫他们在里边一面作苦工一面受训训练的课程,仍是铁锁听小喜春喜说过几千遍的那一套。

  办这个训导班的人,见这些受训人都是些老老实实的受苦汉,就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不出钱伙计,叫他们做了一年多的苦工。直到“七七”事变以后,省城早经过好多人要求把政治犯都释放了,他们仍连一个也舍不得放出来。后来还是牺盟会①来了要动员群众抗日,才向县府交涉,把这批人放出去。

  ①牺盟会是一九三六年至抗日战争初期在山西省成立的一个地方性的群众抗日团体“山西省牺牲救国同盟会”的简称。该团体和共产党密切合作,在山西的抗日战争中曾起了重大的作用。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阎锡山在山西省西部公开发动摧残牺盟,许多共产党员、牺盟的干部和群众中的进步分子,遭到了残酷的杀害。 


第7章
 
  山西的爱国人士组织的牺牲救国同盟会,在“七七”事变后,派人到县里来发动群众抗日。这时候,八路军已经开到山西打了好多大仗,在平型关消灭了日本的坂垣师团。防共保卫团也已经解散了,铁锁住的这个训导班再没有理由不结束。结束的时候,牺盟会派了个人去给他们讲了一次话,话讲的很简单明白,无非是“国共已经合作了,这种反共训导班早应结束了,以后谁再反共谁就是死顽固”,“大家回去要热心参加抗日工作……”这一类抗战初期动员群众的话,可是听话的人差不多都是因为说闲话提了提共产党,就把人家圈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在这一年多工夫中,连个“共”字也不敢提了,这时听了这话,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觉着世界变了样子。

  铁锁自己,听话还是其次,他注意的是说话的人。当这人初走上讲台,他看见有点像小常厚墩墩的头发,眼睛好像打闪,虽然隔了六七年,面貌也没有很改变,说话的神情语调,也和他初搬到满洲坟在院子里听他第一次讲话时一样。在这人讲话时候,他没有顾上听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研究人家怎样开口,怎样抬手,怎样转身……越看越像,越听越像。这场讲话,差不多一点钟工夫就结束了,大家都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铁锁也顾不得回房里去,挤开众人向这讲话的人赶来。

  他赶上来,本来想问一声是不是小常,走到跟前,看见人家穿得一身新军服,自己滚得满身灰土,衣裳上边又满是窟窿,觉着丢人。“倘或不是小常,又该说些什么?”他这样想着,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可是他又觉着,如果真是小常,也不可当面错过,因此也舍不得放松,就跟着走出街上来。一年多不见街上的景致,他也顾不得细看,只是跟着人家走。跟了一段,他想,不问一下总不得知道,就鼓着勇气抢了几步问道:“哎!你是不是小常先生?”那人立刻站住,回过头来用那闪电一样的眼睛向他一闪,愣了一愣返回来握住他的手道:“这么面熟,怎么想不起来?”铁锁道:“在太原满洲坟……”那人笑道:“对对对!就是后来才搬去的那一位吧?晚上提了许多问题,是不是?”铁锁道:“就是!”那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一边又道:“好我的老朋友!走,到我那里坐坐去!”他换了左手拉着铁锁的右手跟他并走着,问铁锁的姓名住址,家庭情形。铁锁自然也问了他些被捕以后的事。

  铁锁因为酒后说了几句闲话,被人家关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这时不止自己出了笼,又听说真正的共产党也不许捉了,又碰上自己认为的天下第一个好人,你想他该是怎样高兴呢?他连连点头暗道:“这就又像个世界了!”他虽跟小常拉着手并肩走着,却时时扭转头看小常,好像怕他跑了一样。街上的热闹,像京广杂货、饭馆酒店、粮食集市、菜摊肉铺……人挤人,人碰人,在他看来毫不在意,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身边有个小常。

  不大一会,走到牺盟会,小常请他喝了盅茶以后,就问起他近几年村里的情形来。铁锁自从打太原回来以后,六七年来又满满闷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找小常这样一个人谈谈,这时见了原人,如何肯不谈?他恐怕事情过长,小常不耐烦听,只从简短处说;小常反要他说得详细一点,听不明的地方还要拦住问个底细,说到人名地名还问他是哪几个字。他一边谈,小常一边用笔记。谈了一会,天晌午了,小常就留他在会里吃饭,吃饭时候又把他介绍给五六个驻会工作的同志们认识。吃过饭,仍然接着谈,把村里谁是村长谁是公道团长谁是防共保卫团长,每天起来都干些什么勾当;自己因什么被关起来作了一年多苦工……详详细细谈了一遍。谈完以后,小常向他道:“我们这里派人到你村去过一次,不过像你说的这些情形,去的人还没有了解。现在你村里也有一点小变动!”说着他又翻出派去的人寄来的报告信看着道:“村长换成外村人了,听说是在太原受过训的。李如珍成了村副。防共保卫团改成抗日自卫队了,不过队长还是小喜,公道团长还是春喜。”

  铁锁听了这种变动,叹了一口气道:“难道李如珍小喜春喜这些人的势力是铁钉钉住了吗?为什么换来换去总是他们?你不是说过'非把这些坏家伙们打倒,世界不能有真理'吗?你不是说过'有个办法能叫大家齐心'吗?可惜那时候你没有告我说这个办法就叫人家把你捉走了。如今我可要领领这个教!”小常哈哈大笑道:“好我的老朋友!你真是个热心热肠的人!这个办法我今天可以告给你了,这个办法并不奇怪,就是'要把大家组织起来'。这么说也很笼统,以后我们慢慢谈吧!我们牺盟会就是专门来干这事的,不止要对付这些家伙们,最重要的还是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不过不对付这些家伙们,大多数的好老百姓被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何还有心抗日?这些事马上说不明白,一两天我就要到你们那一区的各村里去,也可以先到你们村子里看看,到那时候咱们再详细谈吧!你一年多了还没有回去啦,可以先回去看一下,等几天我就去了。”铁锁又道:“你是不是能先告我说怎样把大家组织起来,我回去先跟几个自己人谈谈。”小常见他这样热心,连声答道:“可以可以!你就先参加我们牺盟会吧!”说着就给他拿出一份牺盟会组织章程和入会志愿书,给他讲解了一下,然后问他会写字不会。他说写不好,小常便一项一项问着替他往上填写,写完又递给他看了一下,问他写得对不对。他看完了完全同意,又递给小常收起来。小常又告他说:“就照这样收会员,以后有什么要做的事,大家开会决定了大家来做,这就叫组织起来了。”又给他拿了几份组织章程道:“你回去见了你自己以为真正的好人,就可以问他愿意入会不;他要愿意,你就可以算他的介绍人,介绍他入会。我们派出去那个同志姓王,还在你们那一带工作,谁想入会,可以找他填志愿书,我可以给他写个信。”说着他便写了个信交给铁锁。

  太阳快落的时候,铁锁才辞了小常回自己住了一年多的那个圈子里收拾行李。他回去见人已经走完了,灶也停了,只剩自己一条破被几件破衣服,堆在七零八落的铺草堆里。他把这些东西捆好以后,天已黑了,没钱住店,只好仍到牺盟会找着小常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常又留他吃过早饭,他便回家去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肚子高兴憋得他要说话,可是只有他一个人,想说也没处说,有时唱几句戏,有时仰天大叫道:“这就又像个世界了!”八十里小跑步,一直跑回村子里去。这时正是收罢秋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在打谷场上铡草,太阳虽然落了却还可以做一阵活,见他回来了,就都马上停了工,围着他来问询。孩子们报告了二妞,二妞也到场上来看他。

  他第一个消息自然是报告“小常来了”。这个消息刚一出口,一圈子眼睛一下子都睁大了许多,一齐同声问道:“真的?”“在哪里啦?”他便把在县里遇小常的一段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这村里知道小常的,也不过只是上年正月初三在修福老汉家听铁锁谈话的那几个人,可是自铁锁被捕以后,知道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因为铁锁一被捕,谁也想打听是为什么来,结果就从冷元口中把铁锁那天晚上谈的话原封传出去。后来春喜知道了,又把冷元弄到庙里,叫他当众说了一遍,在春喜是想借冷元的话证明铁锁真与共产党有过关系,以便加重他的罪,可是说了以后,反叫全村人都知道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好人了。大家这会见铁锁说小常不几天要来,都说:“来了可要看看是怎么样一个人啦。”

  这天晚上,铁锁又到修福老汉那里问他近来村里办公人的变动,修福老汉说的和小常接到王同志的报告差不多,只是又说这位新来的村长,是春喜一个同学,说是受过训,也不过是嘴上会说几句抗日救国的空话,办起事来还跟李如珍是一股劲,实际上还跟李如珍是村长一样。又谈到牺盟会派来的王同志,修福老汉道:“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说话很伶俐,字写得也很好,可惜人太年轻,不通世故。他来那几天,正是收秋时候,大家忙得喘不过气来,他偏要在这时候召集大家开会。老宋打了几遍锣,可是人都在地里,只召集了七八个老汉跟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他不知道是因为人忙,还说大家不热心。”铁锁又说到小常叫他回来组织牺盟会,修福老汉道:“已经组织起来了,我看那也没有什么用处。”铁锁觉着奇怪,忙问道:“几时组织的?谁来组织的?”修福老汉道:“还是姓王的那个孩子来的时候,叫村长给他找个能热心为大家办事的人,忙时候,正经人都没工夫,村长给他找了个小毛陪他坐了半天。他走后,小毛跟村里人说人家托他组织牺盟会,前天才挨户造名册,可不知道报上去了没有。”铁锁听罢摇着头道:“想不到这些家伙们这样透脱,哪一个缝子也不误钻!”

  他虽然白天跑了八十里路,晚上又谈了一会话,回去仍然没有睡着。自他被捕以后,二妞到城里去探过他三次:“第一次人家说还没有判决,不让见面;第二次第三次,虽然见了,又只是隔着门说了不几句话,人家就撵她走了,因此也没有看清自己的丈夫累成了什么样子,只是盼望他能早些出来就是了。这时,人是回来了,可是身上糟蹋得变了样子:头发像贴在头上的毡片子,脸像个黄梨,袖子破得像两把破蒲扇,满身脏得像涂过了漆,两肘、两漆、肩膀、屁股都露着皮,大小虱子从衣服的窟窿里爬进去爬出来。二妞见人家把自己的男人糟蹋成这个样子,自然十分伤心,便问起他在县里是怎么过。听铁锁说到怎样喝六十年的老仓米汤,怎样睡在草堆里,抬多么重的抬杆,挨多么粗的鞭子……惹得她抱住铁锁哭起来。铁锁从小就心软,这几年虽说磨练得硬了一点,可是一年多没有见一个亲人了,这会见有人这样怜惜自己,如何能不心恸,因此也忍不住与她对哭。两口子哭了一会,二妞又说了说近一年来家里的困难,最后铁锁又告她说世界变了,不久就要想法打倒那些坏家伙,说着天就明了。 


第8章
 
  二妞虽然过的是穷日子,却不叫累了身面,虽是补补衲衲的,也要洗得干净一点。铁锁这一身,她以为再也见不得人,马上便要给他洗补。窟窿又多,又没有补钉布,只好盖上被子等。

  二妞到河里去洗衣服,家里再没有别人,邻居们来看他,他只好躺着讲话;邻居们走了,他就想他自己的事。他想:“小常说组织起来就是办法,也说的是组织好人,像小毛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那些坏家伙的尾巴,组织进去一定不能有什么好处。”小常给他写的信他还带着,在路上还打算一到家就先去找王同志,到这会看起来这王同志也不行,因此就决定暂且不去找他。小毛既然也在村里组织牺盟会,自己就且不去组织,免得跟他混在一起,还是再到县里去一趟,先把这些情形告给小常知道。晌午吃饭时候,冷元们一伙人又端着碗来跟他闲谈,说到组织牺盟会,大家也说:“要想法子不跟小毛这些人碰伙,免得外人认不清咱们是干什么的。”这样一说,越发帮助他打定了先到县里见小常的主意,他便想等这天补好衣裳,第二天就去。

  天气冷了,洗出来的衣服不快干,直等到后半晌才干了,二妞便收回来给他补。衣服太破,直补到快吃晚饭,才补完了个上身。就在这时候,看庙的老宋来了,说庙里来了个牺盟会的特派员要找他。他问老宋道:“是不是二十五六岁一个人,头发厚墩墩的,眼睛像打闪,穿着一身灰军服?”老宋道:“就是!”他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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