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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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2-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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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说不出;一个劲地翻检她的伤口;擦干血;才发现一道薄薄的口子。一颗提悬的心;忽地落进了胸腔里。 
犹是如此;李小果仍心有余悸;揽住她的腕子;巴兮兮地望着她。王力可本是平静的;一边自残自虐;一边借酒浇愁。但现在被李小果识破了;溢满眼眶的泪哗地淌下来;盈满脸颊。王力可丢下美工刀;抚住李小果的头。 
“果子;我把那么好的生活丢了;再也找不见了。” 
李小果陪着落泪;劝慰说:要哭就哭吧;哭上一鼻子;心里的憋屈和哀伤也能减轻一些;能振作起来。车祸发生后;王力可基本上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在课堂上游思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常常出错;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当面拿她取笑。在校园里;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可现在;她尽量躲避人;出出进进都贴着墙根走;像自己犯了错;成了罪人。老师们见王力可如此;也都尽可能地不去搭理她;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勾起她的伤心和不快。半月前;校领导找王力可个别谈话;想以组织的名义;替受害者家属去有关部;门交涉;结果换来了王力可的一次晕厥;事情眼睁睁作罢。眼下;偌大的校园里;也唯有李小果这个没心没肺、嘴上无遮拦的人敢和王力可叫板争吵。谁都清楚;她们先前就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么。 
“真的;我把那么好的爱人;都给丢掉了。” 
李小果掐她拍她;想叫她醒过来。谁知;王力可哭上一阵;猛地一抬袖子;揩净脸;哈哈哈地笑起来。李小果被笑得毛骨悚然;错觉顿生。王力可笑够了;一片湿润地盯着。 
“可姐;别干蠢事了。” 
王力可遽然停下;怔怔地说:“果子;我干蠢事了吗?我把那么好的生活;那么好的爱人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心里难过;放了自己的血;才能平静一点。要不然;我会爆炸的;我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听了王力可的滔滔辩辞;李小果暗中汗颜。原先;自己刚才误解王力可了。她不是那号吹灯拔蜡、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女人;她对这个破碎了的家庭仍留有依恋;对死掉的爱还充满感情;对已成一捧冷灰和余烬的丈夫依然顾盼连连。 
想到这;李小果也低下头去;伏在王力可膝上;竟失声哭起来。 
……现在;李佛也推开门;倚住门框;愣愣地瞅着李小果的裸体;一脸坏笑。坏到尽头上;一只手伸过去;李小果哦地一叫;舀起半盆水;泼湿了李佛。李佛惊叫一声;掉头出了门。她阖上眼;静静泡着。柔软的水像母体那样;包围了她;脑子里却乱云顿生;幻象莫辨。她摸过来一把牙刷;倏忽间;想象牙刷柄是一把锋锐的刀子;在自己的腕子上横切一刀。浴室里很静;波澜不惊。李小果被“切”的手腕垂在浴盆外。意识中;闪着寒光的锋刃割开了皮肤;像一匹锦绣的丝绸;啵的一声。被悄然撕裂开。她觉得血渗了出来;先是一星半点;而后越聚越多;渐渐变成了一条蠕动的红蚯蚓;顺着皮肤跑;滑溜溜的。迷蒙中;疲倦叫她错觉丛生。她渐渐虚脱;没过几分钟;李小果居然熟睡在了浴盆里。熬了整整一夜;她困得和一根木头没两样。 
她往下沉;觉得自己是一只散开的线团;找不见头绪。 
后来;还是李佛将她抱到了床上。李小果蜷卧着;像纸箱里的小狗样;黑烟似的乱发遮住脸。何苦哪!李佛想;又不是你个人的事;何必陪着别人跪上一夜;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现在;居然还上了报纸头版;成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简直可笑! 
一直睡到了下午;李小果被李小佛的饥叫声吵醒;翻身而起。李佛早就准备了几份外卖;净是川菜馆里的大路货;宫爆肉丁、水煮鱼和干煸菜心。一闻见油腥;李小果顿时没了胃口。她给李小佛喂完牛奶;倚在床背上;斜觑着棕熊样的李佛。 
空气凝固;李小果愣怔着;李佛也没心思再去献媚。寒流裹挟着风;吹得玻璃窗哐啷哐啷响。恍惚间;还以为有陌生人来敲门。忽然;李小果踢开被子;叉开腿;两腿像双子桥样地弓起。李小果招招手;对着一脸茫然的李佛说:“想不想?” 
李佛恰到好处地点点头。 
李小果双目紧闭;双腿楼紧李佛的腰;耳朵里灌满了玻璃窗哐啷哐啷的拍打声。她觉得那种拍打;与自己身体里的律动是同一个节奏。李小果睁眼;细语说:“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李佛边动作;边潦草地应答。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好不好?” 
李佛骤然停下;汗津津地喘息着;与一条被抛上岸的鱼那样:“怎么了?不是好端端的么;你哪里又不对劲了?什么最后一次;你想跟我掰呀?” 
“真的;这是最后一次。” 
李佛被激怒了;抓起枕头;砸在李小果头上;双手一压;捂住李小果。捂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过分了;便跳下床;飞起一脚;踢远了李小佛的窝。李小佛嗷嗷几声;对眼前的是非不闻不问;继续蜷曲起来。 
“李佛;我们之间没爱情;从开始就不存在。我们只是碰巧在一起玩了一段时间;现在该结束掉了。” 
李佛火了;唾星飞溅:“刚才在做什么?什么叫他妈爱;告诉我!” 
一碰上粗口;李小果就无计可施。她环住胸;靠了一会儿;又支住下巴;心里不停地措辞。去街上跪了那么久;夜深人静、街广人稀时;虽说还支起牌子跪着;但她脑子里无数次地思考过跟李佛的关系。她跪着;夜色使然;将她的身心分裂开;一半扔进现实;一半揣着憧憬。她常常将自己当成了王力可;一点一滴地体味着他们阴阳两隔的爱意;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背着王力可;她一手支牌子;一手偷偷地揩眼泪;心却像一扇磨盘那般沉重。现在好了;她鼓足勇气;终于说出来了。 
“你该得到像王力可那样的爱人;我不是;肖依也不是。” 
“怎么?”李佛跳起脚来;挑衅地盯着李小果;“你咒我;想叫我像那个死鬼一样;被你们装腔作势地惦记;假惺惺地怀念;天天跪在街上;给别人免费表演;受人的冷眼;遭 
人的讥笑么?” 
“嘁!”李小果冷笑;套上衣服;整理头发说;“不是你说的那样子。我现在想通了;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我想——像王力可那样去爱一个人;哪怕去死。” 
李佛哑然;给自己当胸一拳。 

王力可 

喜悦像一枚钉子;钉住了王力可。 
既然无法脱身;就只能静静享用。这么一想;王力可便轻松许多;压在肩上的阴霾和愁苦;此刻烟消云散。冥冥中;她觉得离最后的真相近了;多日的下跪企求;眼看就要有了结果。甚至不是喜悦;简直算得上幸福。幸福他老人家像一位客人;有备而来;敲了门。中午;《晨报》的记者挂来电话;对王力可说;那位目击证人又挤出半截牙膏来;提供了新线索——肇事逃逸的车辆是一辆白色丰田威驰;但她仍有顾虑;始终不肯说出车牌号码。在记者的一再说服下;她答应再考虑考虑;云云。记者蛮有把握地说;看来;目击证人近两天会现身的;答案近在咫尺; 
这就够了!王力可这样告诉自己。 
她花上大半天工夫;将家里擦洗一新;心情像深秋的日光;高远、深邃、一目了然。其间;她还给远在陕西的公婆挂电话;问了安;也和囡囡唠叨了半小时。囡囡已经学会了拼音字母;但始终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王力可教了十多次;总算纠正过来了。 
怪了;李小果说好半小时后赶来的;到现在竟也不照面。王力可寻思;她一准又和那个叫李佛的已婚男人起了腻。也好;王力可想。李小果这次动了情;但烦心的是——李佛迟迟离不了;为此;李小果还在自己跟前哭过好几回鼻子哪。 
午饭后;门被频繁地推开;王力可一次次迎上去;笑脸相待。来的人都是左邻右舍;大多是丈夫生前的同事们;手里不是拎着水果和盒装牛奶;就是举着一束束素色鲜花。他们都读过了报纸;见了那一幅巨大的相片;这才知道王力可这位未亡人夜夜去街上下跪;倔强地追寻真相。每个人都感动至极;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来表示声援。有时;他们会坐下说话;笑声沸然;话题一般围绕着囡囡;尽量避开那一场惨祸。他们从王力可的表情上读出了坚忍和固执;他们连想都不敢想;原先自己身边就住着一位电影里的秋菊。 
送客时;王力可的手被攥在每个人的手心里;像接过了一团团炭火;很多意思都包含进去。王力可想;其实;他们不是邻居;他们是幸福他老人家的化身;一次次屈尊进来;为安慰自己的。 
“我这样子;能说是泼妇么?” 
一想;王力可就扑哧笑起。她站在镜子前;一问再问:“嗨;我怎么会是泼妇?什么时候;我竟然成了个泼妇呀?” 
她想起那个气急败坏的电话。稍一思想;就笃信开口谩骂的那个女人;一准和肇事司机有着千丝万缕的某种瓜葛。要不然;她怎会夜半时分来捣乱?王力可捋了捋线索;再三推敲。她相信那个女人读过了报纸上的照片;心里有鬼;被自己下跪的举动刺激下了。 
要是没藏鬼;怎么连号码都不敢留;更不敢报出姓名呢? 
意识中;王力可觉得自身就是一捧火;该去烧光那个女人心里藏下的鬼魅;叫她无处遁形;叫她和她该死的秘密和鬼祟化为灰烬;叫她忏悔和深感罪孽;逼退她;叫她去坦白;去自首;去承担她自己该有的责任和后果。一念至此;王力可横下心;想起了李小果说过的话:要把牢底坐穿。 
是的;将下跪进行到底。 
王力可还明白;那个女人不会轻易地善罢甘休;她绝对还会来电话;还会骚扰谩骂;给自己头上泼大粪。除非;王力可取消下跪;悄悄吞下那枚难咽的苦果;叫所有的人都淡忘掉那一场惨祸。休想!王力可怀着恶毒的快意;挺了挺膝盖。 
夜里十点多;她穿上军大衣;准备去做功课。天气预报说;寒流又加剧了;贝加尔湖一带的寒流掉头南下;影响了大半个北方地区。出门前;王力可找出一件羽绒衫;替李小果做了准备。果然;天阴得很重;街树们都被剥光;剩下枝枝桠桠虬劲的枝条;顽强地支撑着;托住颤抖的夜空。王力可特意绕了回三爱堂医院;在门口的寿衣店里;买上几沓黄表纸和冥钞;又买了一捆白烛。 
今天是“七七”的忌日。按风俗;祭单不祭双。出了这天;对亡人的祭奠该告一段落了。唏嘘之余;王力可明白;此后绵绵无绝的怀念;将只在自己一个人心里进行。现在;自己的心里有一块青色墓碑;用来怀念和抚摸;不为人知。寒流来了;黄河水将凛冽起来;丢在水中的那一捧骨灰;也将寒彻入髓。 
她在一家餐厅叫了几份热炒;尽是丈夫生前爱吃的菜品。菜端上来时;她在每个碟子里搛一筷头;想象征性地送亡灵。剩余的;正好给老人做夜宵;算不错的佐酒菜罢。 
一切都像先前那样;一只船拐角的店门前;灯光打在地上;老人在剥一枚西红柿。李小果还没来;行人无几。王力可进门;将塑料饭盒都敞开;搁在凳子上;掰开一双筷子;递给老人。老人吮着喉咙里的痰;纳闷地盯了盯她。 
“哦……”王力可听见老人喉咙里滚过一串痰音;应答着。 
老人的手伸过来;又停在半空。王力可没察觉;脱下军大衣;扔在水果摊旁;径自站在街上。七七四十九天了;染满血迹的车祸现场;早就一干二净。街面上堆着枯叶、废纸、水果皮和一层薄冰;仿佛一张印错的报纸。王力可将一盒热炒撒开;嘴里念叨着丈夫的名字;祈愿他的亡灵应声而至。末了;王力可取来一瓶酒;拧开后;在空气里洒上几滴。丈夫不善饮酒;属于那种关公类的男人;一沾酒;便脸红脖子粗。剩下大半瓶;王力可摆在老人眼前。老人刚腌下柿子;眼白一翻;瞅一下王力可。 
做完后;王力可蹲在街上;焚化了一堆黄表纸和冥钞。 
街角上偶尔驶过夜车;雪崩样的车灯;照得她耳热心躁。冥钞和黄表纸被火焰吞没掉;化成了;群群黑蝴蝶;在车轮激起的阵风里飞远;一寸寸地毁掉了。王力可盯着街灯下的树影;再也没发现它们死而复生的迹象;心里顿增凉意。她脑海里过电;忆及了过去的一幕幕生活细节;指甲抠着地皮;抠出了钻心的疼来。后来;她擦着火柴;点着一圈白烛;当街摆放下。一点点火苗;忽明忽灭;在暗夜中一点也不起眼。 
未了;她坐在老人身畔;想缓一缓;顺便等李小果到来。 
老人浑然未觉地啜饮着;蘸一筷头柿子;咂地抿下一口。王力可挪挪几盒热炒;示意老人趁热吃。老人看懂了王力可的心思;笑了笑;摹地张开嘴。王力可立时明白过来;老人的牙掉光了;黑黑的牙床;染着一层锈迹。王力可觉得这个老神仙煞是自得自在裕如地安度晚年;也算一种幸福罢。王力可顺手剥开一只橘子;丢进盖碗里。老人斜觑一眼;刚递到嘴边的酒瓶转了方向;伸到王力可鼻尖下;意思是请她来一口。王力可局促起来;手在衣襟上揩一揩;双手接过来;灌了一口。酒液像一只铁蒺藜;沿着她的舌根;一直跑进肚腹里。酒液慢慢流长;变成了一根燃烧的引线;烧得她登时燥热无比。 
咯咯咯;老人的喉咙里滚过一阵笑;含糊得很。王力可偎近老人;觉得他像一位父 
亲似的;多日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畔;无言地支援自己。念想如此;王力可就多了一份亲切;将货架上自己拿来的好酒取出来;打开后搁在凳子上。她的举止;被老人悉数收入眼底。倏忽间;老人颤颤巍巍地抬手;抚了一下王力可的头。 
“七七了;对吧?” 
王力可哽咽地点头;手也搭在老人的膝上;蹲下来。 
“也好;”老人抿下一口;酒液滴下唇角;漫漶在花白的短须上;“出了七七;活人就能消停啦。难为你了;天天都跪在这里。我看见了;替你难过哦。闺女;要是我死了;我就去阴曹地府里找他;亲口告诉他;你一直跪着;替他讨公道哪。” 
“大爷;您老好端端的;干吗说这些呀?” 
虽说掉光了牙;可老人字正腔圆;有一股子沧桑尽头的豪迈。老人嘿嘿笑:“谁都有那么一天;迟早的事嘛。我早准备妥当了;没留恋的东西;除了好这么一小口。” 
“您老伴呢?” 
老人吞了吞;柿子水甜得他闽上眼皮;陶醉似的。“哦;你说桂桂呀?桂桂是我老伴;解放前家里说下的媒;连面都没见上一面;就被搡进了洞房。桂桂人还成;做一手好针线;擀一手好长面。坏人逞千日;好人无寿命;六零年;桂桂得了痨病;丢下我和三个娃娃;一个人自私地死掉了。” 
王力可顿了顿:“孩子们呢?一直没见到他们来看望您?” 
“呵;一个儿子上过前线;被炮弹炸飞了。只找见了破衣服和相片;埋在了麻栗坡的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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