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曝闲谈 作者:清.遽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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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 作者:清.遽园-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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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江南镇江府属,有一个小地方,叫做谏璧,不过三四百户人家,大半是务农为生的。其中有一家姓殷的,颇有积蓄,在这三四百户中,要算魁首了。这殷家有个儿子,名唤必佑。

  自幼留心书史,到了二十岁上,恰值学台岁试,报名应考,不知不觉的高高进了,自然荣耀非常。就有镇江城里大户人家,请去教读,一年也可赚四五十吊钱的束修。况且殷必佑本是有家,过的日子便着实宽裕了。那年碰着朝廷恩典,特开恩榜,端午过了,看看已是乞巧之期,殷必佑便告诉东家,要去南京乡试。东家自是应允。殷必佑一面整顿铺盖以及考篮、书箱之类,预备动身;一面找了一个老童生同他代馆。等到中元一过,殷必佑打开皇历,检了一个破日,约了几个同伴,径往南京。

  看官,你道殷必佑为何要检破日呢?原来是取破壁而飞的预兆。

  话休烦絮。且说殷必佑顺风顺水,不上三日,到了南京。

  进了旱西门,寻到石坝街预先租定的寓所。歇息了一两日,进场录遗。案发又高高的取了,准其一体乡试。殷必佑自是欢喜,每日在寓里养精蓄锐,专等秋风一战。

  到了初八一早抽身而起。隔夜由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将吃食买办齐备,殷必佑一样一样放入考蓝,还对别人说:“这是功名大事,不可草率。”收拾好了,将辫子挽了个疙瘩,把一件千针帮的背心穿在里面,还有什么铜边近光眼镜,毛竹旱烟管,戴的戴在脸上,拿的拿在手里。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一手把考篮扛在肩上,跟着殷必佑,一路吆喝着直奔贡院而来。

  远远的看见“天开文运”的灯笼点得辉煌耀目。

  殷必佑往人山人海里抢将进去,早听得丹徒县门斗在那里唱名了。殷必佑心中吃了一惊,侧着耳朵仔细一听,还不到一半。自忖道:“还好,还好!我亏得是录遗场里取的,名字还在后头,要是有了正科举,名字排在前头,不早早点过了吗?”

  等了一会,点到他了,接了卷子,一看是月字四号。打开天地玄黄的扇子一找,巧巧在东文常引着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进了龙门,找着月字号。号军把他的考篮接了去,归了号。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替他铺好号板,钉起号帘,这才回去。

  殷必佑忙着把吃食一齐取出,还有沙锅、风炉。叫号军生些炭,拿出半个猪头,用水将就洗了洗,放在沙锅内。又拿出一大把葱蒜,也不切断,就放入沙锅内了,加上两瓢浑水,煮将起来。一会儿,扑鼻喷香的味儿已渐渐透露出来。这时候,进来的人更加拥挤,有看朋友的,有找号军的,络绎不绝。殷必佑坐在号子里,两眼望着沙锅,是怕有什么人横冲直撞,损伤他这宗宝货。

  一会儿,听见三声炮响,夹着明远楼上呜呜呐呐的吹打,大约是封了门,进出的人觉得略略清净了,霎时,一轮红日推下西山,他的猪头也熟了。拿出一盏风灯,插上一支蜡烛,照得号子内通明雪亮,便动手将猪头盛起,却已烂如泥了。又把沙锅洗过,放米下去,烧起饭来。不到一个时辰,饭也熟了。

  取过碗筷,将猪头和饭,狼吞虎咽了一顿。

  饭罢,收拾收拾,摊开褥子,待要想睡,无奈堂上人声嘈杂,墙下梆锣四起,闹得他不能入梦。只得把旱烟一袋一袋的慢慢抽去,磨延时刻。良久良久,方才入了黑甜乡。各号的人也睡了,准备明日鏖战。一时鼻句声大作,四面都是呼噜呼噜的,和打雷一般。等到殷必佑一觉醒来,觉得满眼漆黑,睡得糊里糊涂的,嘴里便叫道:“小柿子,灯也灭了,还不起来拨拨啊!”这小柿子就是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了。一个号军正在号门外打盹,便接嘴道:“莫慌,莫慌!要火我这里打呢。”

  殷必佑才知道叫错了。号军从身上摸出镰刀火石,劈劈拍拍打了几下,打着了火,点了灯。殷必佑问道:“有多少时候了?”

  号军道:“大约三更天。”殷必佑一场儿不言语,重新再睡。

  看看参横月落,五鼓鸡鸣。殷必佑朦胧中觉得有人推了他一下道:“先生,题纸来了!”殷必佑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揉揉眼睛,见头题是“辞达而已矣”,二题是“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心里便咕咚一下。三题是“滕文公问为国”一章,诗题是“小庭月色近中秋”得秋字,五言八韵。殷必佑将题纸折起,翻开褥子,起身下地。要号军弄了些水,洗过了脸,把带来的晒干锅巴在开水内一冲,略放些糖,一块一块的咽了下去,这肚子也就不为难了。先把带来的木版《大题汇海》细细的将目录一行一行查去。头题却有一篇对题,二题只有《上律天时》一句的题目,三题全然脱空。只得将头篇对题刻文翻出,恬吟密咏了一篇,觉得平平无奇,心中甚闷。想了一回主意,又背了一回上下文,哪知毫不相关的,便放大了胆。转念这“辞”字是要风华掩映的,赶忙将《文料大成》、《文料触机》、《四书类典》查查。谁知《文料大成》刚刚缺了一本,是有文学一门的,闷不可言,只得叹了一口冷气道:“罢了!罢了!”

  另取了一张纸,将刻文上的浓重字眼摘了几个下来,以备用入自己文章里面。构思了半日,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起起草来。

  才得了个前八行,涂了又涂,改了又改。看看终究不能当行出色,急得他抓耳挠腮。好容易敷衍完了八股,藏在一边。二题三题,亦然如此,不必细表。等到做五言八韵诗,更觉烦难,又怕出韵,又怕失粘,又请教隔壁下江先生,说没有毛病,这才一块石头落地。誊正了,上堂交卷,已经放过三排。

  跨出头门,有些苦人想做这注买卖,抢着考篮望肩上扛,也不管站在旁边那些穿太极图的鞭子、板子和雨点般下来。殷必佑看见考篮被一个后生接去,伸手把这后生的辫子揪牢了。

  直到石坝街寓里,看这后生把考篮安在地下,一面掏出一块手巾,擦脑门子上的汗,这才把手一松,随意拿了几个钱给他。

  后生去了,上了楼,几位同伴的早在那里高谈阔论了。一个丹阳县廪生开口道:“今年的题看似容易,其实烦难。头题‘辞达而已矣’,千手雷同,无所见长。兄弟曾经读才才气文章的,是一个叫做韩湘南的,有一篇叫做‘文不在兹乎’,换了破承题,钞将上去,却足足的有七百多字。诸公想想看:辞达而已矣,文不在兹乎,真是天然的转语!这种蓝本,凑巧不凑巧,现成不现成!”殷必佑听了,茅塞顿开,拱手道:“如此说来,今科一准要高中了!”那丹阳廪生道:“这也看!”面上却很露出得意之色。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溧阳县的监生,便道:“晚生是做两板股的:一股辞,一股达,其中还有个枢纽,仿佛是个一浅一深的样子。”丹阳廪生点头道:“格局不错,只要措词得当,就可有望了。”这溧阳监生对面有个扬州甘泉县老贡生,摇头晃脑道:“我的念给你们听。破题是:‘辞以达意为贵,不以富丽为工也。’”殷必佑嗤的一笑道:“这是朱注。”甘泉老贡生道:“惟其是朱注,别人不敢用,我所以钞他。”

  丹阳廪生默然无语,溧阳监生还咂嘴弄舌的道妙。殷必佑悄悄的扯了他一把道:“你真是没有见过文章的!用了朱注,你都要这般的佩服,少时看见我自出心裁的,不要跪下磕头么?”

  甘泉老贡生愤然作色道:“你们这样,不是‘非尧舜,薄汤武’么?”言罢,登登登下楼而去。众人见他动了气,也有埋怨殷必佑不该鄙薄他的,也有说这老贡生不自量的。殷必佑也不理会他们,过了二场,又过了三场,便趁了原船回到镇江上岸。

  又带了些土产,送与东家,择日到馆,仍旧当他的教读老夫子。

  看看满城风雨,渐近重阳。殷必佑因为自己做的文章钞出来之后,经了许多亲友称赞,他心中也觉得热蓬蓬起来了。看官,要晓得,应考的人,在这两天也最好过,也最难过:求签问卜,测字扶乩,没有一桩不做到;如饮狂乐,如溺迷津,而且方寸中辘轳上下,正应着俗语一句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虽然可笑,也觉可怜,这都不提。

  欲知殷必佑果然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讲维新副贡失蒙馆 作冶游公子出学堂
 
  话说殷必佑好容易熬来熬去,熬到重阳之后,打听得放榜的日子是在二十四晚上。一面托南京的朋友,要是中了预先给个信;一面又关照自己家里,二十四晚上不要关门睡觉。诸事已妥,才略略把心放下。

  到了二十四这日,便把他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有时想着文章内哪句少意义,哪句欠功夫,便心灰意冷,就流下泪来;有时想着文章内哪句极精神,哪句顶光彩,便兴高采烈,哈哈大笑起来。学生们看见先生又是哭又是笑,弄得丝毫不懂。这晚东家又备出四碗菜来:一碗是炒蚬肉,一碗是炒鸡蛋,一碗是烩银鱼,一碗是烧猪肝,另外一壶酒。

  小厮捧将出来说“这是东家预备着给先生等榜的。”殷必佑自从到馆之后,每天豆腐青菜,把他闹得慌了,今儿看见这四碗菜、一壶酒,犹如天上落下来的宝贝一般。当下一个人自斟自钦,吃得有些醺醺了,才把饭来吃。吃罢了饭,一头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大天白亮,方才惊醒,依旧杳无消息,知道举人漂了,便叹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挨出城来了,雇了一只舟冒舟冒船,径回谏璧。在船里看见夕阳红树,沙鸟风帆,无穷秋色,也解不脱他心里的牢骚。不到两个时辰,摇进了一个小小村庄,这就是谏壁了。

  他家中,父亲拄着拐杖,在门前和雇着的长工说话。旁边立着两三个邻舍,像是等他似的。见了他,齐说道:“回来了!回来了!”殷必佑忙问:“你们为什么这样乱嘈嘈的?”他父亲道:“今儿一早,学里的门斗到家里来,说你中了一名副榜,闹着要多少钱,多少钱。我们不肯,他把囤里米也挑去了,圈里的猪也捉去了,像强盗一般凶狠!如今不得主意,等你回来,和他理论。”殷必佑听了,半忧半喜。忧的是中虽中了,却不是整个儿,将来若要求取功名,还要上南京乡试,不过省了岁科两考;喜的是这么一下,胜于名落孙山。他平常把做官念头横在胸中,捐局章程看得烂熟,将来由副贡底子,或是加个知县,是可以免人保举一笔钱的。当下开言对他父亲道:“这都是小人之见,父亲不必生气。”一面说,一面引他父亲进去,并让几个邻舍坐下吃茶。长工自去开发船钱。

  殷必佑刚到堂中,看见报单高高贴起,是:“捷报贵府少老爷殷必佑,江南乡试中式第二名副元。”又不觉鼓起几分兴致来。又一会,里正团董得了信息,赶来贺喜。刚才那几个邻舍,也各从家里回来,带了几升炒米和几十个欢喜团,与他贺喜。殷必佑的父亲是个土财主,除了耕种刨锄之外,其余丝毫不懂;早上为着学里门斗挑了他的米,捉了他的猪,心上十分着脑。现在看见里正团董都老封翁长、老封翁短的奉承他,才知儿子这副榜有些用处。转念一想,把一腔怒气,都化在爪哇国去了。

  过了几日,殷必佑也得出门去拜老师,会同年,做那些故事。东家那里明年既连了馆地,又加了束修,更喜之不荆眼巴巴到下科去再中他一个整个儿的。谁知那年皇上家里下诏维新,把八股一齐废去,另换了什么策论,还有叫作《四书五经》义的。殷必佑听了,赛如打了一个闷雷,心里想:“这策论,书院小课也常常问的。倒是这四书五经义,自己敢具结,不知它是件什么东西!”无可奈何,请教别人,别人亦只能略举大凡,不能穷原竟委。这个时候,镇江的风气渐渐开通,就如黑暗里得了一线光明,然尚不能十分透彻。有几个念书的,立了一个阅报阅书会,把上海出的各种报纸,译的各种书籍,一种一种的买齐了,放在社里,听凭人家翻看,借以启发愚蒙。殷必佑的东家本做钱庄生意,在上海立有字号。殷必佑特地托东家,叫人在上海另外买几种好的报,几种好的书,以便简练揣摹,学战国时候苏秦的样子。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殷必佑在这上用功了半年,心里也有些明白了,懂得有什么二千年历史、五大洲全球那些字面。有时与人谈论,便要举其一二,夸耀于他。比他下一肩的那些秀才们,便送了他一个外号,叫“维新党”。殷必佑想道:“维新党三字是个好名目,我不妨担在身上。”自此,人家叫他做维新党,他亦自居为维新党,动不动说人守旧,说人顽固。

  人家如何答应他呢?自然而然要闹出口舌来。镇江城里,有两个发科发甲的老前辈,听了便不自在,说:“殷家小子偶尔侥幸中了一名副榜,不想巴图上进,却学这种口头禅来吓人家,想来不是个安分的!”他东家听了,便透个风给殷必佑,叫他以后敛迹些。殷必佑大为不然,立时辞了馆地,到家收拾收拾,带了盘缠,要到上海学堂里去念书,竭力做他的国民事业。他父亲也拦阻他不住,只好听其自然。

  原来那时候,上海地方几几乎做了维新党的巢穴:有本钱有本事的办报,没本钱有本事的译书,没本钱没本事的,全靠带着维新党的幌子,到处煽骗;弄着几文的,便高车驷马,阔得发昏;弄不了几文的,便筚路蓝缕,穷的淌屎。他们自己跟自己起了一个名目,叫做“运动员”。有人说过:一个上海,一个北京,是两座大炉,无论什么人进去了,都得化成一堆。

  殷必佑这个维新党,既无本领,又无眼光,到了上海,如何能够立得稳呢?自然是随波逐流的了。先到一个什么学堂里去投考,投考取了,搬了铺盖进去念书。上半天念的西文,下半天念的是中文。吃亏一样,殷必佑是镇江口气,读珀拉玛不能圆转自如,自己心上十分着急。迟之又久,听听自己,听听别人,渐渐的一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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