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赛尼新作:灿烂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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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赛尼新作:灿烂千阳-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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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她被人摇醒了。玛丽雅姆发觉夜里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毯。

  摇晃她的肩膀的是司机。

  “够啦。你这样太招人注意啦。该死。你该走了。”

  玛丽雅姆坐起来,揉揉眼睛。她的后背和脖子都很酸痛。“我还要继续等他。”

  “看着我,”他说,“扎里勒汗说我必须现在就带你回去。你明白吗?这是扎里勒汗说的。”

  他打开轿车后排座位的车门。“乖啦。走吧。”他轻声说。

  “我想见他。”玛丽雅姆说。她的双眼充满了泪水。

  司机叹了口气。“让我送你回家。走吧,亲爱的姑娘。”

  玛丽雅姆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但随后,在最后的刹那间,她改变了方向,奔向前门。她感觉到司机的手指猛然伸过来,想抓住她的肩膀。她避开了,冲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没过几秒钟,她便来到扎里勒的花园。玛丽雅姆匆忙间瞥见一个里面种着植物的闪亮玻璃缸,一个爬满葡萄藤的木架子,一个用灰色的石块砌成的鱼池,几株果树,还有到处都是的开着鲜花的灌木丛。看见所有这些东西之后,她的眼光碰到了一张脸庞,在花园对面,在一扇楼上的窗户里面。那张面孔只在那儿停留了一瞬间,一闪而过,但是已经足够长久了。长久得玛丽雅姆能够看清那双眼睛变大,那个嘴巴张开。接着它突然消失在视线之外。一只手出现了,忙乱地拉着一根绳索。窗帘拉上了。

  然后有一双手伸进她的腋下,她被抬离地面。玛丽雅姆双脚乱踢。那些卵石从她的口袋掉下来。玛丽雅姆不停地踢,不停地哭,却被带到轿车那边,有人降低她的身体,把她放在后排冰冷的皮椅上。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压低了嗓子安慰她。玛丽雅姆没有听他说话。坐在后座的她一路上颠簸,哭个不停。她流下的是悲哀的眼泪,是愤怒的眼泪,是梦想破灭的眼泪。但更是深深的、深深的屈辱的眼泪;她曾经那样思念扎里勒,为穿什么衣服烦恼,为那条不相称的头巾烦恼,一路走到这里,拒绝离开,像流浪狗般露宿街头,现在才明白这一切有多么愚蠢。她也为自己曾经对母亲严厉的眼神、哭肿的双眼不理不闻而惭愧。娜娜早就警告过她,娜娜一直都是对的。




灿烂千阳 第五章(5)




  玛丽雅姆一直想着他那张在楼上窗户后面出现的脸。他让她露宿街头。露宿街头。玛丽雅姆哭喊着躺下。她没有坐起来,不想被人看到。她觉得今天早上,赫拉特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如何自取其辱。她希望法苏拉赫毛拉就在身边,这样的话她就能够把头埋进他的膝盖,让他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道路变得更加崎岖了,汽车的前端向上翘起。他们已经来到赫拉特和古尔德曼村之间那条上山的道路。

  她该对娜娜说些什么呢,玛丽雅姆心想。她该如何道歉呢?现在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娜娜呢?

  轿车停下了,司机把她扶出来。“我陪你走过。”他说。

  她让他走在前方,穿过马路,走上那条泥土路。沿路的金银花生机勃勃,那些萝藦草也是。蜜蜂绕着明艳的野花嗡嗡响。司机牵着她的手,扶她蹚过山溪。然后他放开她的手,跟她说赫拉特著名的季风就要开始吹拂,从上午一直吹到黄昏,持续一百二十天;还说到处觅食的白蛉将会变得非常吓人,接着,突然之间,他在她前面站住了,试图蒙上她的眼睛,将她沿着他们来的路往回推,不停地说:“往回走!别。现在别看!转过身!往回走!”

  但他不够快。玛丽雅姆看到了。一阵大风吹过,吹开了那像窗帘般垂着的柳树枝条,玛丽雅姆见到了树下的景象:那张直背的椅子,翻倒在地。一条绳子从高处的树枝垂下来。娜娜在绳子末端晃荡着。




灿烂千阳 第六章(1)




  他们在古尔德曼村墓地的一角安葬了娜娜。当法苏拉赫毛拉在墓边念诵祷文、几个男人把娜娜穿着寿衣的尸体放进墓穴时,玛丽雅姆就站在亲爱的碧碧旁边,和女人们在一起。

  事后,扎里勒和玛丽雅姆走回泥屋,在泥屋中,他当着陪伴他们的村民的面,表现得对玛丽雅姆关爱有加。他收拾了几件她的物品,把它们放进一个行李箱。玛丽雅姆躺在草席上,他坐在草席边,给她的脸扇风。他抚摸她的额头,脸上带着极其悲哀的神色,问她需要什么东西吗?需要什么东西吗?——他就是这样说的,说了两次。

  “我想要法苏拉赫毛拉。”玛丽雅姆说。

  “好的。他在外面。我帮你请他进来。”

  当法苏拉赫毛拉瘦削的驼背身形出现在泥屋的门口时,玛丽雅姆哭了起来,当天第一次。

  “啊,亲爱的玛丽雅姆。”

  他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抚着她的脸。“你哭吧,亲爱的玛丽雅姆。哭吧。痛哭没什么丢人的。但是,小姑娘,你要记住《古兰经》上说的:‘他掌管人间,他主宰万物,他创造了死与生,得到他的考验是你的光荣。’[1]《古兰经》第67章。本书所引《古兰经》均由译者自英译本转译,下面不再注明。——译者注[1]《古兰经》说的都是真理,小姑娘。真主不管让我们承受什么考验和悲哀,他总有他的理由。”

  但那一天,那个时刻,玛丽雅姆无法从真主的言语中听出安慰。她只听到娜娜不断地说,你要走了我就会死。我就死给你看。她只能哭啊哭,任凭眼泪掉落在法苏拉赫毛拉那双长满老人斑的、皮肤像草纸的手上。

  在汽车驶回扎里勒家的途中,他和玛丽雅姆一道,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上,手臂搂着她的肩膀。

  “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亲爱的玛丽雅姆,”他说,“我已经让他们给你打扫了一个房间。房间在楼上。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你在房间里能看到花园的景色。”

  玛丽雅姆第一次能够用娜娜的耳朵来听他说话。现在她能够清晰地听出那总是隐藏着的虚伪,能够清晰地听出他的安慰都是些虚情假意。她无法让自己看着他。

  轿车停在扎里勒家门前,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提起玛丽雅姆的行李箱。扎里勒扶着她的双肩,引领她走进大门。两天之前,为了等他,玛丽雅姆就在这扇大门的门口睡了一夜。两天之前,人世间玛丽雅姆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扎里勒一起走进这个花园。但现在想来,那一切恍如隔世。她的生活怎会这么快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玛丽雅姆问自己。她沿着灰色的石板小径前进,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盯着自己的双脚。她知道花园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走向旁边,给扎里勒和她让路。她能感觉到在楼上窗户俯视着她的眼光的重量。

  走进房子之后,玛丽雅姆还是低着头。她走上一张不断出现蓝色和黄色八角形图案的栗色地毯,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些雕塑的大理石底座,几个花瓶的下半部,还有墙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壁毯磨损的末端。她和扎里勒走上的楼梯很宽敞,铺着同样的地毯,每一节楼梯都有钉子把地毯钉紧。上了楼梯之后,扎里勒领着她拐向左边,沿着一条也铺着地毯的长长通道走下去。他在一扇门之前停下了,把门打开,让她走进去。

  “你的妹妹妮洛法尔和艾迪耶有时候在这里玩,”扎里勒说,“但多数时间我们用它来当客人房。我觉得你在这里会很舒服的。它很好,你说呢?”

  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条带花朵图案的绿色毛毯,是依照蜂巢花样编织而成的。窗帘也是绿色的,一拉开便露出楼下的花园。床边有一只带三个抽屉的橱柜,上面摆着一个花瓶。墙边有几个架子,摆着一些相框,相片中人都是玛丽雅姆所不认识的。玛丽雅姆见到其中一个架子上摆着一套模样相同的木头公仔,从大到小排成一列。

  扎里勒发现她在看着。“俄罗斯的套娃。我在莫斯科买的。你要想玩就拿去玩吧,没有人会说你的。”




灿烂千阳 第六章(2)




  玛丽雅姆坐在床上。

  “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扎里勒说。

  玛丽雅姆躺下。闭上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她听到他轻轻把门关上的声音。

  除了洗澡的时候必须去楼下的浴室之外,玛丽雅姆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那个纹身的女孩,就是曾经给她开门那个,用托盘给她送来食物:烤羊肉,烩蔬菜,清汤面条。多数食物玛丽雅姆没有吃。扎里勒每天过来好几次,挨着她在床上坐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你可以到楼下和我们大家一起吃饭啊。”他说,但语气并不是很坚定。当玛丽雅姆说她宁愿一个人吃的时候,他表现得有点太过善解人意了。

  隔着窗口,玛丽雅姆木然望着她活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梦想见到的景象:扎里勒每天进进出出的生活。佣人匆匆忙忙地在前门奔出又走进。有个园丁总是在花圃中修剪灌木,浇灌花草。一些有着长长的、圆滑的引擎盖的轿车在街道上停下来。车上走下的是穿着西装或长袍、戴着羊皮帽的男人,蒙着头巾的女人,还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儿童。每当玛丽雅姆看到扎里勒和这些陌生人握手,每当她看到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向这些人的妻子点头致意,她就会想到娜娜说的确实没错。她并不属于这里。

  但我属于哪里呢?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玛丽雅姆,要是我走了,你就什么也没有啦。你将会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一阵阵难以言说的黑暗,像吹过泥屋旁边柳树的风那样,不停地吹拂着玛丽雅姆。

  到扎里勒家的第三天,有个小女孩走进了房间。

  “我得来拿一些东西,”她说。

  玛丽雅姆在床上坐起来,盘起双腿,拉过毛毯盖住膝盖。

  女孩匆匆跑过房间,打开壁柜的门。她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盒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她打开盒子。“它叫留声机。留。声。机。它可以放唱片。你知道的,就是音乐。一台留声机。”

  “你是妮洛法尔。你今年八岁。”

  小女孩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像扎里勒,下巴也有一个酒窝。“你怎么知道的啊?”

  玛丽雅姆耸了耸肩。她没有跟这个女孩说她曾经给一块石头取了她的名字。

  “你想听歌吗?”

  玛丽雅姆又耸了耸肩。

  妮洛法尔插上留声机。她从盒盖下面的袋子掏出一张小小的唱片。她把唱片放好,扶下唱针。音乐开始响起。

  我将会用花瓣来代替纸张

  给你写一封最甜蜜的信

  你是我的心灵之王

  我的心灵之王

  “你知道这首歌吗?”

  “不知道。”

  “它是一部伊朗电影的插曲。我在我爸爸的电影院看过那部电影。喂,你想不想看一些东西?”

  玛丽雅姆还没有回答,妮洛法尔的手掌和额头已经抵在地面上。她脚跟一蹬,脑袋和双手形成一个三脚架,倒立了起来。

  “你会这样吗?”她粗声说。

  “不会。”

  妮洛法尔双腿着地,把她的上衣拉好。“我可以教你,”她一边说,一边抹去红扑扑的额头上的头发。“你会在这里住多久啊?”

  “我不知道。”

  “你说你是我的姐姐,但我妈妈说不是真的。”

  “我可没说过。”玛丽雅姆撒了谎。

  “她说你说过。我无所谓咯。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你有没有说过,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我姐姐。我不在乎。”

  玛丽雅姆躺下。“现在我累了。”

  “我妈妈说有个妖怪让你妈妈吊死了自己。”

  “你现在可以把那个停掉了,”玛丽雅姆侧过身说,“我说的是音乐。”

  就在那天,亲爱的碧碧也来看她了。她来的时候下着雨。胖乎乎的她在床边的椅子坐下,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这场雨,亲爱的玛丽雅姆,害得我的屁股痛死了。我告诉你,害得我痛死了。我希望……啊,好了,过来,孩子。过来亲爱的碧碧这里。别哭了。喏。可怜的家伙。啧啧。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灿烂千阳 第六章(3)




  当天夜里,玛丽雅姆久久不能入睡。她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听着楼下的脚步声,还有那些被墙壁和敲打着窗户的雨水模糊了的说话声。当她迷迷糊糊间入睡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叫嚷吵醒。声音是楼下传来的,尖利而愤怒。玛丽雅姆听不清在说的是什么。有人砰地把门甩上。

  隔日早晨,法苏拉赫毛拉来看望她。见到她的朋友在门口出现,见到他白色的胡子,还有和蔼的、没有牙齿的微笑,玛丽雅姆再一次泪如泉涌。她的双脚甩向床边,匆匆跑了过去。她亲了他的手,和以前一样,他亲了她的额头。她给他拉了一张椅子。

  他把随身带来的《古兰经》给她看,把书打开。“我想我们不应该中断平常的功课,对吧?”

  “你知道我不需要再学什么功课啦,毛拉老爷。几年前你就把《古兰经》里面的每一章、每一段教给我啦。”

  他微笑起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那好吧,我坦白。我撒谎被抓住了。可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借口来探望你。”

  “你不需要什么借口。你想来就来。”

  “你能够这么说真好,亲爱的玛丽雅姆。”

  他把《古兰经》交给她。依照他过去的教导,她亲了它三次——每次亲完就用它碰碰额头——然后交还给他。

  “你怎么样了,我的小姑娘?”

  “我……”玛丽雅姆开了口。她觉得如鲠在喉,只好停下来。“我一直想着我离开之前她对我说的话。她……”

  “不,不,不,”法苏拉赫毛拉把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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