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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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5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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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冬梅拿出一本上海出的毛衣编织式样书让我挑选式样,上海人太会穿了,那各种各样的男式毛衣让我眼睛都花了。我一会儿说这件吧,一会儿又说那件吧,始终拿不定主意。林冬梅一把将书拿过去,你到底定哪件嘛?这件!用手指很坚决地指着一件深灰色隐格图案的式样。我立即点头,行行行。心里却认为只能算过得去。但林冬梅的口气有点不好违抗了,人家可是一分钱没赚呢。 
  离开毛线店后我还在替林冬梅考虑,开店子与顾客打交道,口气站得太高可不好呢。但立即又想,她也是给了我进货价,人情太重了有理由让口气站高一点,还能对每个顾客都这样啊。 
  那件毛衣我今天还在穿,尽管老婆说我穿着像头驴子,但我认为毛线质量真的好,编织功夫也很不错。要知道林冬梅请的编织手都是她过去同厂的巧手呢。 
  也正因为林冬梅首开卖毛线织毛衣的特色加上一帮编织手手艺过硬,后来好几家模仿她这店子的毛线店,生意都比不过她。这也让林冬梅颇为骄傲,我就亲耳听她这样说过,学我也只能跟我屁股后头,我放个屁你们还得琢磨一阵呢。我能理解她一番奋斗后的自豪,但也觉得那话粗了点。不过看看她那已经粗了的身腰和那鼓了些许横肉的脸,又觉得这粗话也没什么。 
  而更让林冬梅得意的是,四年前的五一节那天,县劳动局给她那毛线店挂了一块“下岗职工再就业示范店”的牌子。 
  挂牌的那天我也去了。林冬梅事先给一些有点交情的人和好几个老顾客都打了电话,这意思当然很明白,希望大家能去捧场。于是那个五一节上午毛线店门口摆了好些花篮,鞭炮也放了不少。更添热闹的是劳动局的人还叫来了一支腰鼓队。腰鼓队规模并不大,我数了一下连领队一起三十一个人,都是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今天这样的腰鼓队连一些乡镇都有了,成员已经扩大到五、六十岁的老年妇女,基本上都是一些下岗和退休职工,平常在城里的广场或乡里的宽敞地方操练,有喜庆活动甚至讲场面的人家办丧事,她们就被请了去。但那时候腰鼓队在消失好些年后又突然出现,还是让我这样只在家里和办公室呆着的人有点惊异。林冬梅也有点惊异,她现在基本上只在店里呆,外面的事情肯定比我还掌握得少。她眉头高高挑了挑,脸上更加热气袅绕。腰鼓队在店子前的空地上表演时,她和劳动局的两位领导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她丈夫站在她身后(因为丈夫不是下岗人员),她旁边还站了几个不知是哪些部门的干部。领导和干部们带着很符合身份的微笑,而她的神情能明显让人看出不是领导和干部,却也肯定能看出是今天的主角。也许是台阶比表演场地高的缘故,那脸是微微仰着的;也许是脸微微仰着的缘故,那眼是稍稍有点眯缝的。 
  平心而论腰鼓队表演很一般,比我过去看过有林冬梅参加的所有腰鼓队的水平都要差。但那些腰鼓队员们都很卖力,在初夏已经有点晒人的阳光下个个满脸汗光,尤其那位领队,大红绸衣的背上都湿了一小片。那天围观的人也多,五一节街上本来热闹,好多人都被吸引过来了。我站在水泄不通的围观人群里,就听到旁边有人说,打一场腰鼓每人五块钱,也费力呢。又有人接了话,也不光为了钱嘛,尽个兴头呀。我就想,要我这样去挣五块钱不干,这样去尽个兴头也不干咧。 
  腰鼓队足足表演了半个小时。那几位领导和干部都在中途跟林冬梅握过手后先走了。林冬梅站在台阶上(她丈夫仍然站在她身后不肯去补领导和干部空出的位置),于是林冬梅的主角形象更突出了,那眼睛也眯缝得更细,我想她站在那里或许只是为了接受腰鼓队的祝贺,或者还加上要接受大家的关注,腰鼓表演是并不认真看的呢。 
  一直到腰鼓队表演结束,林冬梅的眼睛才不眯缝了。她向领队点点头,辛苦了呵。将一个装了钱的红包递给腰鼓队的领队,又补一句,不过,你这领队还得多练练啊。那领队手里攥着红包嗯嗯着,汗津津的脸上明显浮出尴尬。 
  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场腰鼓表演竟把林冬梅埋在心底的腰鼓情结挑起来了,那腰鼓情结一挑起来就鼓涌得谁也拦不住了。林冬梅先是常常天一黑就把店子全交给丈夫,自己去了县城新建的广场,久久地看腰鼓队操练,接着就动了自己拉一支腰鼓队的心思,再接着就把心思变成了行动,真的拉起了一支腰鼓队。 
  我也多少改变了不爱锻炼的习惯,我再不锻炼穿着那件灰毛衣应该像狗熊了。我常常清早和晚上去街上散散步去广场做做操。于是我几乎每次都看到了林冬梅和队友们在广场打腰鼓。我不能不佩服林冬梅对腰鼓的恒久感情,我有次在她歇息时问她,女老板晚上也不在店里做生意了,男老板没意见啊?她说怎么没意见啊。头重重一甩,管他呢! 
  但我渐渐地听说了,林冬梅丈夫的意见越来越大,对林冬梅由不怨发展到不满又发展到生气了,你自己鼓捣腰鼓队还把一些编织手也鼓动去了;你晚上不想做生意白天在店里也念叨腰鼓队了,你碰上来了对腰鼓感兴趣的顾客就聊得生意都忘了做了,你现在魂都粘在腰鼓上了啊。 
  以林冬梅的个性肯定会跟丈夫越来越大的意见冲突起来,据说林冬梅还当着顾客的面跟丈夫吵了一场,说丈夫太不理解她了,完全是钱压住脔心了,又没有崽女要挣那么多钱做什么呢!把丈夫气得脸发青。 
  我说过林冬梅丈夫的脸上好象多出些男子汉气了,多出男子汉气的脸再发了青是不妙的。林冬梅对此没有充分估计,她怎么也没料到一大把年纪的丈夫居然提出跟她离婚。她气坏了,跟丈夫大吵大闹了三天终于还是跟丈夫离了婚。因为她最终又想清楚了,她为之付出这么多的丈夫最后在她钟爱的腰鼓和他自己忙碌的钱上选择了钱,她也就没什么舍不得离开他的呢。好在他们已经买了房子,丈夫把房子给了她,她把店子留给了丈夫。她当然分得了一笔让她生活不用发愁的存款,她就仗着这笔存款索性整个扎进腰鼓队去了。 
  但我多少有点为林冬梅感慨,我在广场看林冬梅打腰鼓的时候,心绪也好象被她两根鼓棍舞得找不准思路了。虽然我这些年也爱看点书多少提高了文化水平加深了思想层次,但我面对林冬梅还是说不上她的人生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当然林冬梅对腰鼓的执着不能不让我钦佩,我就再也提不起表演的兴致了,甚至对广场一角那群吹拉弹唱的中老年们都有点不屑。有时候林冬梅在歇息时问我,就不想去那边也凑个热闹?我就摇摇头,没兴致了,就看着你们的腰鼓还有味。林冬梅热气蒸腾的脸上更加泛出潮红,说,还是腰鼓好看吧! 
  但我得承认,林冬梅的腰鼓是不如过去了,这不仅是因为身子粗了扭得不如过去软了,双手也不如过去灵活了,甚至有几次鼓棍都在舞动中掉落在地。这应该不仅仅是年纪大了就好解释的,在这成员都是中老年的腰鼓队里她的功夫也不是最好。我就想,是不是真像那位女演员说的,卖血卖多了骨髓都稀了的缘故呢? 
  正是林冬梅的并不出色,才引发了后面那场风波。 
  风波是在谢超美加入腰鼓队后产生的。谢超美跟转业的丈夫回来了,她被安排在县民政局的一个二级机构,工作较为轻松,早晨和晚上的时间便也投到广场来了。她一来广场就看见了腰鼓队,一看见腰鼓队眼睛就发了亮。她找到林冬梅要求参加腰鼓队,她说在丈夫驻地工作时,几年来的业余时间都给了腰鼓呢。林冬梅开始有点为难,四十一个人的腰鼓队加一个进来就得减一个出去啊,她说我考虑考虑跟她们研究研究吧。谢超美便天天早晨和晚上来广场恳求林冬梅,她仍然口口声声“林老师”。她还让我去跟林冬梅说说。我只能答应。男子汉不能让多年前的苦涩还留在心里,何况谢超美已经亲热得将英语“早上好”做了改造,“过得莫里”被译成了“过来摸你”,总是来我肩上重重摸一把,完全是老朋友重逢的味道了。林冬梅架不住我和谢超美的共同恳求,只好找到一位年纪最大满了六十的队员,动员她退出队伍,还花二百多元钱买了一只什么理疗仪送给她,感动得她退了出去。于是谢超美兴高采烈地加入进来了,而她一加入进来就让林冬梅的腰鼓队员们眼睛都亮了一下,觉得谢超美的加入的确让腰鼓队增了色呢。 
  我也为谢超美奇怪,虽然比林冬梅小了六岁,也是挨五十的年龄了,那身腰只比当年稍粗一点,脸也只在瓜子形的基础上稍圆一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尤其打起腰鼓来,腰肢扭动那么柔软,双手翻飞那么灵巧,简直不亚于当年英姿呢。 
  风波就这样悄悄酝酿了。最初是广场围观者中有人发了句评论,领队应该换一个呀!声音很大,所有围观者和腰鼓队都听到了。林冬梅似乎脸抖了一下,一根鼓棍掉到了地上。这一下又引来好几个围观者的议论,都说领队不太适合。我有点替林冬梅尴尬,但我也不好劝阻别人的议论。好在林冬梅一直装没听见旁人的话,坚持领着队表演下去,但那身手明显减了力度,而且比平时提前半个小时收了场。 
  接着就是我陆续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了,林冬梅在带着腰鼓队参加几次庆典活动时,也遭到了观众的非议,说领队应该让那个最出色的人(谢超美)来担任。 
  我不知道,这期间林冬梅和队员们包括谢超美做了什么商量或研究没有。我只在那天早晨突然看到了腰鼓队的那场类似政变的风波。 
  风波就是谢超美先挑起来的。当林冬梅站在领队位置正要用鼓棍发令时,谢超美突然说,林老师,都说你当领队太累了,你就换个位置吧。林冬梅浑身触电似地一颤,扭身盯住谢超美,你说什么?要我换个位置?是你想这个位置吧!那眼睛瞪得就像两颗火炭,不等谢超美回答她又将沙哑而尖锐的话乱箭一般射向谢超美,你以为你腰鼓打得蛮里手了是吗?你以为你腰身瘦脸模子好就是七仙女打腰鼓了是吗?我打腰鼓出名时候你还在流鼻涕呢!你打腰鼓还是偷偷学了我的呢!我打腰鼓上了电视你打腰鼓上了黑板报你好佩服我的话你才说了多久呀?你现在又踩着自己的话耍阴谋诡计仗着年轻几岁要骑到我脑壳上来是吗?谢超美将嘴巴撮了一下,莫这样说嘛,都是为了我们腰鼓队好呀,不跌到人家腰鼓队的脚下去呀。林冬梅腔调更高了,嗬!你还撮嘴巴呢,你求我进来嘴巴磨出泡进来了就敢将嘴巴撮成个鸡屁眼呢!她用鼓棍指着谢超美向其他队员们说,你们看看,原来进来个野心家是不是啊!但其他队员们都没吭声。 
  林冬梅更加压不住自己的火了,就瞪着眼睛问队员们,都不做声?是支持野心家还是怕了野心家?好吧我就民主一回,赞成这野心家来当领队的举手。 
  林冬梅肯定是估计错了,以为真有支持谢超梅的也不敢当她面举手。她怎么也没料到,队员们一个一个地慢慢举起了手,连几个她最亲近的编织手也在最后眼睛躲躲闪闪地举起手来。 
  林冬梅傻眼了,大瞪着的眼睛怎么也复不了原,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那脸完全就像坏了的皮蛋。看得出她在使劲控制自己,声音就像挤牙膏一样挤出来,好吧,你们都容不下我了!我,我,我就退出来吧!她提着腰鼓转身走了,那脚步突然就显出了蹒跚。 
  我目睹着这场风波的始末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没法参与进去做任何工作。直到林冬梅走了我才一路小跑追上去,一定要劝慰她几句。但没等我跑到她身边我就惊得张大了嘴。只见她突然高高举起腰鼓,又朝身边一座石凳狠狠砸下去,再砸下去,一直砸到腰鼓彻底碎裂。 
   
  事情的最后结局让所有人都震惊。就在林冬梅砸了腰鼓的当天晚上,林冬梅在自己家里开着煤气自杀了。 
  我实在难以想象林冬梅那样一种性格的人会自杀。我至今也分析不清林冬梅为什么要自杀,难道就是因为婚姻的打击再加上腰鼓风波的打击?一个经历了生活坎坷的人其实还是如此的脆弱?我知道自己的思想层次还是太浅了,没法把这个问题探究清楚。 
  我父亲也对林冬梅的自杀惊诧不已。他默然良久,才摇了摇头。八十四岁高龄的父亲已经行动不便,他让我搀扶着写了一对挽联,要我替他去殡仪馆给林冬梅送个花圈,贴上这对挽联。那挽联上写了两句诗: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我对父亲说,你不是送过她和丈夫一幅这样的字么。父亲说,早被扔掉了。一个收废纸的来我这里,我看到那幅字包了一大包什么废东西,搁在箩筐里的最上面呢。我哦了一声,再不好说什么。 
  殡仪馆里悼念林冬梅的花圈很多,以至我自己送的花圈和替父亲送的花圈都不知被林冬梅的前夫摆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没料到来送花圈的人会有这么多,这也是林冬梅亡灵可以欣慰的了。还可以让林冬梅亡灵欣慰的是她前夫一直在为她的丧事操劳,胳膊上还佩了黑纱。虽然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哀戚。 
  整个殡仪馆也没有明显的哀戚气氛,如果不算很程式的哀乐的话。来与林冬梅遗体告别的人大多在议论林冬梅的遗照,说照片上的林冬梅蛮漂亮蛮精神呢。那照片很年轻,我估摸着应该是在轻骑队时候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满脸的朝气中溢出自豪,好像还有些许自得。 
  我只是觉得五十五岁的亡人用二十多岁的照片做遗照似乎不太合适,但据说是林冬梅自己在遗书上要求了的。 
  那遗书就两句话,一句是说这个世界太没意思;一句就是要求用遗书包着的照片做遗照。 
   
  作者: 张小牛,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理事,娄底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手机13873819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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