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还这三百银子利钱。此陈秀才之妙计也。
①
陈秀才自此恢复了庄,便将馀财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后亦举孝廉,
① 媒人——这里指介绍事由的中间人。
② 托大——自大。指故意虚张声势的样子。
① 伏辨——旧时承认罪状的供词。
① 孝廉——本是古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由地方吏民推荐有德有才的人加以任用,明代以后成为对“举
… 44…
不仕而终。陈禄走在外京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有时撞着,情
知中计,却是房契已还,当日一时急促中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辨处。
又毕竟不知人腿来历,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罢了。这便是陈秀才巧
计赚原房的话。有诗为证:
撒漫虽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
试看横事无端至,只为生平种毒赊。
人”的俗称。
… 45…
拍案惊奇十六
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
诗曰:
深机密械总徒然,诡计奸谋亦可怜。
赚得人亡家破日,还成捞月在空川。
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
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
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
①
不是出跳 的贼精,隐然的强盗?今说国朝万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门
②
外一个居民,姓扈,年已望六 ,妈妈新亡,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在
家过活。那两个媳妇俱生得有些颜色,且是孝敬公公。一日,爷儿三个
③
多出去了,只留两个媳妇在家,闭上了门,自在里面做生活 。那一日大
雨淋漓,路上无人行走。日中时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声,十分
凄惨悲咽,却是妇人声音。从日中哭起,直到日没,哭个不住。两个媳
妇听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开门同去外边一看。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若是说话的与他同时生、并肩长,便劈手扯住,不放他两个出去,纵有
天大的事也惹他不着。元来大凡妇人家,那闲事切不可管,动止最宜谨
慎。丈夫在家时还好,若是不在时,只宜深闺静处,便自高枕无忧;若
是轻易揽着个事头,必要缠出些不妙来。那两个媳妇当日不合开门出来,
①
——却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 。两个见是个妇人,无甚
妨碍,便动问道:“妈妈何来?为甚这般苦楚?可对我们说知则个。”
②
那婆娘掩着眼泪道:“两位娘子听着:老妾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儿死
了,止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将
老身骂詈,养赡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日彆口气,与我的兄弟
相约了,去县里告他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随后就来,谁想等了一日,
竟不见到。雨又落得大,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媳妇耻笑。左右两
难,为此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
娘子动问,不敢隐瞒,只得把家丑实告。”
他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又说话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们
家里坐一坐,等他来便了。”两个便扯了那婆子进去,说道:“妈妈宽
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亲骨肉,虽是一时有些不是处,只宜好好宽
解,不可便经官动府,坏了和气,失了体面。”那婆娘道:“多谢两位
① 出跳——出色、出众。
② 望六——接近六十岁。
③ 生活——这里指针线活计、家务活儿。
① 干净——这里指长相端正,身段匀称。
② 老儿——这里是老妇称自己的丈夫,犹如说“老头儿”。也作对老汉的泛称,下文即有这种用法。
… 46…
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天色早黑将下来。
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如何好?”两个又道:
“妈妈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饭,便吃了餐把,那里便费了多
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搅不当。”那婆娘当时就裸起双袖,到灶下
去烧火,又与他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揩台抹凳,担汤担水,一揽包收,
多是他上前替力。两个道:“等媳妇们伏侍,甚么道理到要妈妈费气力?”
妈妈道:“在家里惯了,是做时便倒安乐,不做时便要困倦。娘子们但
有事,任凭老身去做,不妨。”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他两个睡了,那
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来,烧热了汤,将昨夜剩
①
下米煮了早饭,拂拭净了椅桌,力力碌碌 ,做了一朝,七了八当。两个
媳妇起身,要东有东,要西有西,不费一毫手脚,便有七八分得意了。
②
便两个商议道:“那妈妈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像意,我们这里正
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我每劝公公纳了他,岂不两便?
只是未好与那妈妈启得齿。但只留着他,等公公来再处。”
不一日,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便问媳妇缘故。两
个就把那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说了一遍。又道:“这妈妈且是和气,又
十分勤谨。他已无了老儿,儿子又不孝,无所归了。可怜!可怜!”就
把妯娌商量的见识,叫两个丈夫说与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样
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几时着。”口里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
③
娘干净,心里也欲得的。又过了两日,那老儿没搭煞 ,黑暗里已自和那
婆娘摸上了。媳妇们看见了些动静,对丈夫道:“公公常是要娶婆婆,
何不就与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别寻头脑,费了银子。”儿子每也
道:“说得是。”多去劝着父亲。媳妇们已自与那婆娘说通了,一让一
个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了。
过得两日,只见两个人问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
妈的儿子。说道,“寻了好几日,方问得着是这里。”妈妈听见走出来,
那儿子拜跪讨饶,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
从中好言劝开。兄弟与儿子又劝他回去,妈妈又骂儿子道:“我在这里
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
如何孝顺!”儿子见说这话,已此晓得娘嫁了这老儿了。扈父便整酒留
他两人吃,那儿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继父了。我娘喜得终身有托,
万千之幸。”别了自去。似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忽一日,那儿子来道:“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与哥嫂一门同去吃
喜酒。”那妈妈回言道:“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我家去?我与你爷、
两位哥哥同来便了。”次日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欢欢喜喜,
醉饱回家。
又过了一个多月,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道:“明日毕姻,来
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又道:“是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
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悔道前日不去得,堆下笑来应承。次
日盛妆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彼。那妈妈的媳妇出来接着,是一个
① 力力碌碌——即现在口语所说利利落落,形容做事快速而有条理。
② 熟分——亲热,不拘束。
③ 没搭煞——旧时俗语,也作没挞煞、没掂三,意谓没头没脑,含有荒唐之意。
… 47…
黄瘦有病的。日将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
去。说道:“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
新亲。”妈妈对儿子道:“汝妻虽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
何必烦劳二位嫂子?”儿子道:“妻子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
①
被来亲轻薄 。两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这片时,使我们好看许多。”
妈妈道:“这也是。”那两个媳妇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妈妈就同
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更馀不见来,儿子道:“却
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来。”又去一回,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道:
“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摇摇摆摆踱了出来。
只剩得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了。肚
里又饥,心下疑惑,两个儿子走进灶下看时,清灰冷火,全不像个做亲
的人家。出来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之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
并无一些箱笼衣衾之类,止有几张椅桌,空着在那里,心下大惊,道:
“如何这等!”要问邻舍时,夜深了,各家都关门闭户了。三人却像热
地上蝼蚁,钻出钻入,乱到天明,才问得个邻舍道:“他每一班何处去
了?”邻人多说不知。又问:“这房子可是他家的?”邻人道:“是城
中杨衙里的。五六月前,有这一家子来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么。你们
是亲眷,来往了多番,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问了几家,
一般说话。有个把有见识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
把媳妇骗的去了。”父子三人见说,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
①
去,分头去寻,那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纸状子,出个广捕 ,却是渺
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儿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谁知到
为这婆子白白里送了两个后生媳妇。这叫做贪小失大,所以为人切不可
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贪看天上月,失却世间珍。
这话丢过一边,如今且说一个拐儿,拐了一世的人,倒后边反着了
一个道儿。这本话却是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一秀才,姓沈,名灿
若,年可二十岁,是嘉兴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娶妻王氏,
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富丰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
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漆价相得。只是王氏生来娇怯,恹
恹弱病尝不离身的。灿若十二岁上进学,十五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
自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或以诗酒娱心,
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笃,——自古道:
①
“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
乐尔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美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他州外府
与灿若往来的,不计其数,大约不过是并时的才人。那本县知县姓稽,
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
① 轻薄——轻视、怠慢。
① 广捕——超越辖管地界通缉告示。
① 秀水——旧县名,明代析嘉兴县置,与桐乡、嘉善、海盐等县同属嘉兴府。
… 48…
②
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
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话别。王氏挨着病躯,
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
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灿若道:“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我
去后须十分保重。”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
望灿若不见,掩泪自进去了。
灿若一路行程,心下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下。匆
匆的进过了三场,颇称得意。一日,灿若与众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
回来睡了。半夜,忽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而起,只见一人高冠敞袖,似
是道家妆扮。灿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
颇能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