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
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
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
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
板。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
①
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
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
③ 郎中——吴方言俗称医生。
① 执命——做主告发。
… 07…
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后检偿。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
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
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存在监中,唬得两耳
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声,
望后便倒。
未知性命何如,先见四肢不动。
丫鬟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
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
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鬟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
首来。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
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
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
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
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
又哭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财钱,不受鞭箠之苦,
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
不知死活如何,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
①
日渐羸瘠了。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
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监中耐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
苦忧愁,染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一日,家僮
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
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
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
来。离了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
②
必说。王生道:“愚夫不肖,误伤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
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
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
①
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既是误伤,又无苦主,奴家匡得卖尽田产,
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个报仇日子,
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病体
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慰了一番,哭别
回家,坐在房中纳闷。
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盒子,竟
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
① 羸 (léi 雷)瘠——瘦弱。
② 缧绁 (léixiè雷泄)──原为拘系犯人的绳索,引伸为囚禁。
① 苦主——被害人的亲属,也即前文所称的“尸亲”。
… 08…
② ③
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 ;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 。有诗
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
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东
逃西窜。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
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
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
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
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
④ ①
特地办些土宜 ,来探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们 如何说我是鬼?”
傍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
出来现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
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
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
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
由,细细说了一遍。
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
去年别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
我垂危、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
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
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
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
冤枉的。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吕客
人想了一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
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此
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
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
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
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
接上,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
①
得财,家人怀恨出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割 。又说:“直至今日,
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末,卖
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道:“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
“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
② 秦庭朗镜——传说秦始皇有宝镜,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与疾病所在。事见晋葛洪 《西京杂记》卷三。
③ 萧相明条——原指汉高祖丞相萧何制定的九章法律,见 《汉书·刑法志》,此处作法律代称。
④ 土宜——土特产。
① 大官们——对仆人的尊称。
① 分割——分别表述明白。
… 09…
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托他报
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身
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是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
消息。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待一年之后,反是王
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
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
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屈
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一提笔记了。却到把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
应捕上来,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应捕随应
命去了。
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
便一齐道:“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
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
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还是面庞厮像的?”内中一个道:
“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
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便批准诉状,叫起这一干
人,分付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来重责!”众人
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付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
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
明日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付刘氏、吕大
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叩头同出。
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闻得满心
① ②
欢喜,却似醍醐灌顶 ,甘露洒心 ,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我
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
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刘氏别了王生,出得县门,乘着小轿,吕大与僮仆随了,一同径到
家中。刘氏自进房里,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厅上歇宿。次日
过午,又一同的到县里来,知县已升堂了。
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
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他说:“本县太爷要买布。”
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猛抬头见了吕大,
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一别直到
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顿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
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
便上前捣个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
① 醍醐 (t íhú题胡)灌顶——比喻将智慧灌输给人。醍醐,酥酪中的精华;佛教认为佛性是教义的精华,
需层层深悟,正像从乳中提炼出酪,酪中提炼出酥,酥中提炼出醍醐一样,故将醍醐比喻佛性。灌顶是佛
教中的一种仪式,以水浇在头顶表示祝愿。醍醐与灌顶本是两回事,后误合一起,赋以今义。
② 甘露洒心——意即饮了甘露,比喻起死生。古人认为甘露是太平时上天降下的一种甘甜膏露,人喝了可
以长生;佛教认为甘露是诸天不死之药,人吃了可以命长身安。
… 10…
决。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至县
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
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
狼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
命?”胡阿虎道:“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
“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教左右夹将起
来,“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
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
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汤救醒,与了酒饭,赠了白
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竹
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
埋讫。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
尸真假。今日不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
都在船家身上。”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
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
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
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
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