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 作者: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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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 作者:蒋子龙-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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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年搞城建、搞拆迁,结交的人多,又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下被震昏人院,消息传
得快,来医院看他的人也非常多,不管什么人来了,他都不睁眼,不说话,一脸冷
漠。

  老天对他不公,这太让他寒心,让他绝望了,他不愿意看到别人对自己的同情,
怜悯,更不要说是假同情、假怜悯,甚或是嘲讽、庆幸。当公司的杨静、叶华等几
个年轻人闻讯赶到了,他脸上才稍许有了些热情,但仍然闭着眼睛:“公司里怎么
样?”

  杨静满腹焦虑却强自镇静:“您放心吧,一切都按着您的想法在一步步落实,
听说市人大代表们,联络了几十个人共同提名,推举您成了副市长的候选人,明天
上午就要投票了。”

  简业修一脸愤怒:“他们拿我当陪衬,又想羞辱我。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辞
去一切公职,专门经营九河公司,假如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的话……”

  程蓉蓉和叶华泪如雨下:“没有假如,您肯定会没事的!”

  在这同时,于敏真、简玉朴和简业青,来到简业修的姐夫田超的办公室。

  田超向亲属讲解简业修的病情:“他脑子里有个瘤子,是什么性质的还不能确
定,个头已经不小了,差不多有核桃那么大,因为它压迫视神经,所以导致眼睛看
不清东西……”于敏真昕到这儿昏了过去,大夫们开始抢救她……把她救醒过来。
业青还算镇静:“听说那天他在河口区开会也来过这一手,坐上吉普车一颠,眼睛
就又好了。”

  田超解释:“是的,坐汽车,特别是乘飞机,脑子里的瘤子受到震动移位,不
再压迫视神经,眼睛就看得见东西了。但因外力震动瘤子移位,也可能正好压迫住
视神经,就像在爆破现场发生的事故一样,他自然就失明了。”

  简玉朴几乎要垮了:“还能救吗?”

  田超仍保持着医生应有的冷静,在其他亲属眼里他的这种冷静有点可恶:“不
幸中万幸的是瘤子的位置还不错,可以做手术。”

  于敏真急问:“手术的危险性大不大?”

  “脑子的手术哪有没有危险的,一切得等打开来看,最坏的可能也许就下不了
手术台!”

  于敏真想知道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呢?”

  田超一反往日的木讷,语气果断且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那毫无希望,只
有等着了,长了一年,短则几个月。”

  简业修让杨静搀扶着推门进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要
做手术!”

  简业修住的病房是梨城中心医院里最好的,平时是给市里头头或外国要人预备
的,眼下头头们都挤到人代会上去啦,没有人还愿意呆在医院里,好病房就空了下
来。再加上九河公司有钱,简业修的姐夫又是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还能被亏待得
了吗?他的这间病房十分宽大,病人一张大床,还有一张供陪伴人睡的单人床,于
敏真和儿子都搬来同住,他们还有自己专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在医院里定饭,
可以到外面买饭,也可以自己动手做一点病人想吃的东西……晚上,来探视的人都
走了,宁宁占据着写字台在写作业,田超匆匆进来打开电视机:“。快看,一套正
在重播人代会的专题新闻。”他选好频道,电视屏幕上出现大会会场,代表们已经
坐好,副市长的候选人都被安排坐在第一排,金克任、杜华正等脸色发白,神情拘
谨。大会主席宣布:“副市长是差额选举,每个候选人要发表15分钟的演说,下面
一个上台的应该是简业修同志,由于他生病住院,代表们推举他的老师和合作者夏
尊秋代表,介绍一下简业修同志的情况,大家欢迎。”

  宁宁停下笔扭脸对着电视机,这一刻应该说是于敏真梦寐以求的,此时却出奇
地平静,她拿眼瞄瞄丈夫,简业修紧闭双眼,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还有些微微抽
动,他似乎很紧张。夏尊秋走上讲台,她定了定神:“我无法拒绝代表们的委托,
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作这样的介绍,因为我拿不准简业修同志是否愿意当这个副
市长候选人,原来拟定的候选人里并没有他,是近百位代表临时把他推举出来的人,
这非常了不起,令我感到这个大会的公正和可贵的责任感,我想简业修躺在医院里
也会有同感的。

  他是我的学生,也许是最优秀的学生,去年刚获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建筑学
的博士研究生,他为了这个城市的建设,为了完成市政府下达的危陋平房改造工程
累病了,他是真正的积劳成疾……“夏尊秋的声音竞有些哽咽。

  简业修在床上斜倚着被褥,突然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关掉!”

  还在电视机旁边站着正看得专心的田超,被吓了一跳,赶忙关机悄悄退了出去。
于敏真跟出来小声道歉:“对不起呀姐夫,他是叫病拿的,脾气越来越坏了。”田
超憨厚地一笑:“没事,没事。”

  于敏真又回到病房,看见丈夫的牙帮骨咬得死死的,两个眼角却有泪珠流下来。
她上床轻轻用手掌为简业修擦去眼泪,然后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于敏真以
及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认为简业修自从被检察院抓过之后就对仕途失
去了兴趣,有点破罐儿破摔的味道。实际都被他骗了,他认为自己从班房出来以后
才找到最佳生存方式,进入了最符合自己个性的年龄阶段,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来时
的路有多长多艰难,也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过去他给人感觉是雄心勃勃,前途无
量,其实那才是一种很表面很肤浅的现象,不过是对自己权力和地位的责任感,那
时他是有原则的。而原则第一是绝对爬不上去的!在经历了几十次的审讯、几十次
的羞辱、几十次的妥协、几十次的想到过死之后。世上的一切原则、纪律、规范在
他脑子里都变得模糊了,出来后他嘴上说不要的正是他想要的,他发现这样玩儿着
干,干着玩儿,居然歪打正着地在官场一路顺风,自己也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就
在他一步步接近目标时,自己却倒下了,是老天无眼,还是老天有眼?

  过了很长时间,宁宁写完作业也悄悄地爬到单人床上睡了,于敏真觉得简业修
似乎也睡着了,就放下他的头,为他盖好被子,轻轻下床,在床边双膝跪倒,双手
从脖领下掏出一个贴身的银十字架,默默祈祷,神情无比虔诚,双眼微闭,苍白的
额头上横着一条含愁带怨的皱纹。女人是不可能真正会原谅背叛过自己的男人。却
可以作出原谅的样子,有时甚至连她们自己也相信原谅了对方。其实把什么都还记
在心里,一有不快就会翻老账。简业修突然被重病击倒,让她无比恐怖,不仅是怕
失去他,还意识到这可能是对他的惩戒……她默念着:亲爱的天父,永在的神,我
心里的愁苦你是知道的,我的心思意念你看得清清楚楚,求你怜悯我,求你赦免我
一切的罪。这些日子我表面上还能容忍我的丈夫,迁就他的过错,心里却记恨他,
不能忘记他给我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我的心里没有喜乐,缺少爱,只有怨恨和绝望。
主啊,你为救我们这些在罪中必死的人,谦卑你自己,亲自上十字架,受难受死,
用你的血为我们赎罪,将永生的恩典赐给我们,使我们在这世上总有盼望,总有安
慰。你这样爱我们,我们每时每刻地存活,都是靠着你的爱,我们却总不知道感激,
还总是行各样的罪,败坏生命,亏欠你的荣耀。慈爱的主,你教我们爱人如己,宽
免别人的债,可是我是如此软弱,没能将你的话做出来,实在不配做你的儿女。如
今我的丈夫重病缠身,我是多么盼望他能好起来,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父啊,只
有你能救他脱离这病痛的折磨,求你怜悯他,求你张显你的大能,医治他的身体,
洁净他的灵魂。求你召唤他,不要因他的过犯抛弃他,求你宽佑他、帮助他,使他
做完全的人、你所喜悦的人。主啊,求你垂听我的祷告,抚平我的忧伤,我知道没
有什么能把我与主的爱分开,你的爱总与我同在。父啊,求你时时保守我们在基督
耶稣里,常有平安和喜乐。这样的祷告全是奉靠,我主耶稣基督的圣明。阿门!

  她低眉柔婉,神情贞静,闪现出一种内在的光辉。

  简业修睁开眼悄悄地看着她,似乎也受到一种命运的昭示,他立刻被感动了。
她脖子上一直戴着他给买的项链,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十字架?他居然没有发现,他
对她太不关心了……于敏真祷告完,睁开眼看到简业修的眼睛,他好久没有用这种
和好的带着歉意和温情的眼光看她了,她万般柔情从心上涌起,用手抚摩着丈夫的
脸哭了,一边哭一边吻着他的额头、脸、耳朵……

  简业修终于开口了,想用痞子腔让自己和妻子都轻松一点:“你能不能别哭了,
留点眼泪到送葬的时候用。”于敏真真的止住了哭声,但眼泪还流不完:“对不起,
业修,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简业修无语。

  既然能够交流了,于敏真就恨不得把这近一年来心里积存的话都倒出来:“我
知道你烦我,这么长时间你几乎不怎么搭理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是家里的老闺
女,从小被娇惯坏了。自从当了外方的代理以后,压力特别大,回到家里就恨不得
扎到你怀里撒撒娇,叫你哄我,给我出主意,给我鼓劲,可你白天有忙不完的事,
晚上还要读研究生,我又担心自己快老了,变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有一股邪火,
一见到你就想往你身上发,可我真的非常爱你,怕失去你。白天在公司里对那些不
相干的人倒会赔笑脸,可见了你为什么会那样……我好后悔啊,我是变态,我为什
么要去当那个总经理?为什么要去挣大钱?现在看,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事业
也许是男人的生命,但家庭幸福才是女人的归宿。我一直都认为嫁给你是嫁对了,
别的女人都喜欢你,更说明你优秀,我为什么不守着你,不照顾你,不让你高高兴
兴的,我真是后悔啊,是我自己空了,成了一扇门,你才会出去,我逼着你把爱我
当成一种义务、一种责任,这爱还能不死吗?但愿你脑子里的病不是跟经常生气有
关……”

  简业修伸出胳膊用力把妻子拉进怀里,一只手为她擦泪,心里惊奇于敏真的变
化,刚才这些话是她过去绝对说不出来的!他也轻轻安慰她:“我跟你说过了,我
的病是在检察院里给气出来的,跟你无关,不要瞎想了。我以前爱你,现在仍然爱
你,平时对你照顾太少了……还有给你造成的种种伤害,你肯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记恨过你,就在我们刚吵完架的时候,我也立刻就后悔,
当日寸就原谅了你的所有行为和气话,这一段尽管我们相互不说话,其实我也默默
地全盘接受了你的精神世界,你的生活态度。”

  简业修的心里翻腾着对妻子的歉意,一遍遍柔声说着:“对不起。”

  于敏真唏嘘不已:“我也一样,但愿我们能一切从头开始。”

  简业修更是五内俱焚,向妻子坦陈肺腑:“我也不愿意现在就走,刚找到感觉
能真正按自己的兴趣干点事了,哲学家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个性的年龄,我就刚
刚进入这样的年龄,可我也许明天就从手术台上下不来了……九河刚开业的时候有
个灵鸽说我要埋在翠湖,当时不懂她的话,现在有点明白了。幸好翠湖建起来了,
这几年还算没有白干,那些大楼就是我的纪念碑了。”

  敏真疯狂地吻他:“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让你抛下我……”简业修精神几
近崩溃,尽力克制着内心的绝望和晦暗:“我已经体会到了,生命不过是一呼一吸,
十分脆弱,不堪一击。”于敏真却反复说着宽心的话,好像也为了强迫相信:“你
的身体很壮,会挺过这一关的。”

  简业修想维持一种至死架子不倒的男人尊严,强撑着交代应该交代的事情:“
死亡是最大的玩笑,每个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会死,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死。
如果我过不了明天这一关,你太年轻,应该再嫁,但不要给宁宁改姓,爸爸太看重
这个孙子了,我坑了他,让他断子就别再叫他绝孙了!”

  敏真捂住丈夫的嘴,又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简业修的脑袋被剃得光光的,紧紧抱着哭得满脸模糊的儿子。当
他在护士的催促下放下儿子,躺到小推车上正要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夏尊秋陪着
吴虚白赶到了,吴虚白见状一下子有了哭音:“业修兄!”

  “老吴!”简业修站起来,两个人紧紧抱住,都哭了。

  简的家属们以及夏尊秋也都是眼睛红红的。

  好半天,吴虚白才松开手,哽咽着:“昨天我一得到尊秋的电话,陆老先生就
叫我立刻搭班机赶过来,老先生临行时交代,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的病治好!我在
手术室外面等你平安出来,感谢你让恒通财团在梨城的投资获得成功,今后我们的
合作还长着呢,我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谢谢你来看我,也替我谢谢陆老先生。”

  “不,我不给你带这样的口信,等你当面去亲自跟他说。”

  简业修把眼光转向夏尊秋:“谢谢夏老师。”

  夏尊秋过来握住他的手:“你一定会没事的!”

  简业修抓住夏尊秋的手格外用力:“我只不甘心……”

  “你还有时间,还会有机会的!”夏尊秋在他的脑门上亲了一下,松手扭过脸
去擦泪。‘简业修又转向老父亲:“爸,对不起,我几乎还没有尽过孝呐……”

  老人泪水纵横。敏真又扑上来,大放悲声。

  众人拉开她,护士缓缓将简业修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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