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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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声-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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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自造,还用人家的,岂不可笑可叹!现在我们打算仿造,但是造洋烛须用石灰、牛油。石灰是容易办,牛油却不易办。为什么呢?内地宰牛的少,官府又禁屠宰,牛油缺乏难收,不得不采办料子,倒要费些本钱哩!”
  浩三、慕蠡听他一番说法,津津有味,都十分钦佩。成甫又道:“富商的经营,办机器,开厂房,都是绝大的事业;财源所聚,关系国本,富商多,国家自宫。古人有句话,叫做‘藏富于民,’早见到民富自然国富。只可怪古人既然重民富,为何抑末那等厉害?周法始行征商,汉制更是贱商,究竟是甚意思,二位高明,该有一番说法。”浩三道:“中国地居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域,土地实在肥美,因此习惯做了个重农的国度;又从古至今,不喜交通,除了汉武帝、唐太宗、元世祖三位雄主,还喜东征西讨,至如所称仁君圣主,总之不喜用兵,只须保守自己的国度,又都怕农民没饭吃,以致辍耕太息,造成许多乱象,所以重农抑商,是古来不二法门。如今才悟出商人关系的大,工人关系的更大。但是悔之已晚,早落后尘,赶紧振作一番,还救得转哩。”成甫道:“兄弟的意思,商人关系虽重,却不能替许多同胞,个个谋他的生计;生计还是要自己谋的。只是商人能够提倡扶持,也是正当的义务。现在除了学界人知道外面的世局,以外就只商界里的人,开通的多。农工两界,十分闭塞。农民呢,只知种他的田,合商界没甚交涉;工界却合商界直接交涉哩。我想二位负了这样的大才,又有资本,为何不提倡一番?”慕蠡道:“兄弟也极愿提倡,只是想不出个法儿。成翁有何见教,做得到的,兄弟决不推诿。”成甫道:“兄弟有两种办法,都能开通工界的人,鼓舞工界的人,叫他们艺业发达。”
  慕蠡便请教他那两种办法。成甫道:“第一是开工品陈列所。外国的工艺,有政府提倡;我国政府,虽说近时也有提倡工艺意思,但是未见实行,须先从商界提倡起。这个工品陈列所,就开在上海,一面登报告白,不论甚么手工美术,只要做成一种器物,经本所评定价值,就陈列在这所内,听人批买。这么办法,随他内地壅滞的工品,都能畅销。工人见自己手造的器物,都有利益,自然会做工的格外加工做活,不会做工的,见工业里面的人,也会发财,大家情愿做工,不想别的主意了。第二是工业负贩团。我在东洋,就见他们的负贩团十分发达,穷人靠此吃饭的,实在不少。现回中国,谁知上海也很有日本人的东来负贩团。他们以为中国是个病夫国,别的不须贩去,只消多运些药去医他们的病。浅田饴、日月水、胃活、中将汤,贴满了招子不算外,却有他们男的女的,拎着个皮包,在茶坊里,酒肆里,饭馆里,涎着脸兜主顾,连城里都会去。遇着城隍奶奶生日,或是出会,热闹的时节,他们便来了。神色却极谦和,不露出他们是强国国民的神气来。我们被他们兜揽得不好意思,哪怕没病的人,也要买几张头痛膏,回去给老婆贴。看得稀不要紧的生意,他们却衣男食女,都靠着这上面哩。我又佩服他们耐苦,三五十个人,聚在一处,赁两三幢房子,摊地铺睡觉。一早起来,拎着皮包上街,饭食不消说是清苦的了。大日头里,大雨里,拚着晒去淋去,这是何苦来?只不过挣一碗饭吃。我见人家照片,照着一个上海小滑头,穿着一身极时髦的衣服,左手托着一碗饭,右手捏着一双筷子,迷齐着眼睛,侧着脸儿,像似望着别人笑,显出自己顶尖的滑利,骗得到一碗饭来吃。这不是骂尽了中国人么?其实衣食住三个字,五洲人类,哪一个脱得了。所说是生存竞争,做了个人,并非不该吃饭的,可耻的是骗饭吃。中国骗饭吃的人太多了,被人家笑话了去。如今要叫有本事吃饭的人多,自然骗饭吃的人少了。我说这个工业负贩团,就合工品陈列所相附而行的。负不起的东西,有陈列所替他们销售;负得起的东西,等他们实业界中的人,负着贩买,只不过替他们提倡个结团体的法子。说起来内地的人很可怜哩,长到三四十岁,走的路不过下乡二三十里。眼里认不得字,听人传说皇帝是金龙下降,曾国藩是蟒蛇精转世,这般没对证的话,还印在他们脑筋里。三三五五,茶棚下谈的都是说神道命。穷到彻骨,还不知道营谋本业,倒去烧香祈福,算命求财;眼前许多利益,呆木木的,只觉得取不到手。你说可怜不可怜,可笑不可笑!我所以望二位拚着几间房子,作为负贩团的住处,并替他们预备下饭食,只从自己同乡中招徕。那些没本业的人,见有这样现成的衣食,那个不愿来呢?等他们货物售出,便结算一次,还我们房金饭费,他们也自情愿。这个风气开了,不待我们张罗,自然有人效法而行。负贩的人源源而来了,却不是商界中又添出一桩营业,工界里销售无数滞货么?但是章程却要定得细密,省却将来许多唇舌。中国人不讲公德,须立出许多限制的条款;要不然,这团体是容易解散的。”
  成甫说完这一篇活,足有半个时辰。慕蠡、浩三并都佩服。慕蠡年轻喜事,当下就定主意,开办这个负贩团,托浩三合成甫商订章程。原来浩三在慕蠡厂里,表面上觉得清闲,其实也很忙的,单说订章程,也不知替他订了多少。也有用,也有不用;也有办得成的事,也有办不成的事。总之,慕蠡的志愿是好的,办事是顾公益,很热心社会的。当时李、范齐名,都称第一等实业家。其实李伯正家资殷实,举办几桩大事业还容易。慕蠡承袭父亲遗下家私,还不上百万,幸亏连年买卖好,觉得赢余。这回创办工艺,就要花费不少。只他爱做维新事业,花些钱也是情愿的。闲话休提。
  当下慕蠡留成甫、浩三在西厢房里订定负贩团章程。浩三对慕蠡道:“这负贩团虽说是小,然而关乎一乡的公共事业,我们不便独自出头,须多约几位同乡商议商议,作为公举才好。”慕蠡醒悟道:“我们同乡里面的人,果然维新的不少,发财的也很多,我们本有个会馆,我想这事总须开会。我们就发传单开会,议他一议吧!”成甫道:“既如此,这章程不必定了。”慕蠡道:“这章程还要费心订好。有了个草底子,开会时,大家议定就容易了。”成甫道:“贵同乡的团体,本来就好,敝处要议这事,就费力了。”慕蠡道:“也不见得。贵省同乡是著名有团体的。”成甫道:“兄弟的意思,也指望贵处做个表率,敝处就大家信用兄弟的话了。”慕蠡未及答言,只见家人上来回道:“伍大老爷拜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扶工业高人远见 派捐资财虏潜逃
  却说范慕蠡家来了一位客,是李伯正厂里的收支。这人姓伍,表字有功,原是读书人。因有志实业,伯正特聘请他来管理银钱的。当下为着一注银子,合慕蠡有交涉,特来拜访。二人会面后,理论清楚,慕蠡与谈开会议负贩团的话。有功道:“这事谈何容易?贫民有了这条路,个个要来托足,哪里遍给得来?”慕蠡道:“好在限定了工艺,要没工艺制造品,我们也不能收留的。”有功道:“这还可以。”慕蠡道:“这事须贵东与闻才好。”有功道:“待兄弟回去合他说知,敝东是关公益的事,没有不肯做的。”慕蠡喜道:“如此,费心!上海这一方面,也只贵东合兄弟有同志。待兄弟把章程订好,两三日内去会贵东吧,还望有翁怂恿他出头。”有功道:“敝东在实业里面,本就很热心的,只是工夫实在少,忙不过来,也是苦境。兄弟回去极力怂恿便了。”慕蠡送客回来,杨成甫也就辞别回去。慕蠡嘱咐道:“兄弟已约定伍有功,三天内去会李伯正先生。我们章程,须预备好了,把去请教他。”成甫道:“既如此,兄弟回去拟个草底,请浩三先生改削吧。”浩三谦言不敢。成甫去了。
  次日饭后,果然一大篇章程稿子送来。浩三阅看办法,都有秩序,只是词句不甚明达,只得把他的意思,曲曲的写了出来,改完,再给慕蠡看。慕蠡大喜,便叫人约了成甫,次日去拜李伯正。
  成甫到得那天,一早来了。原来慕蠡本是富家公子,平时嫖赌吃喝,没一件歹事不干的;这时遇着几位有学问有思想的人,谈的都是正大话,渐渐把他旧习惯暗中移换了,专意研究实业。只是素性起得甚晚,浩三劝他起早,吸受新鲜空气,于卫生上极相宜的,慕蠡就学起早,天天限定七下钟起身。这天成甫来时,业已起来,还没梳洗。成甫候了一会,才得会面。早点已毕,成甫催道:“我们去吧。”慕蠡见壁上的挂钟,才只八下零五分,道:“早哩,九下钟去恰好。伯正先生总须这时起身。”成甫道:“为何起得恁晚?”慕蠡道:“也难怪他。他一天到晚,没片时歇息,晚上料理些厂里的事,总须过十二下钟睡觉,再也不能早起。”成甫道:“这样说来,有钱的人,倒没有我们没钱的自由。”浩三道:“本来如此。没钱人的事业,却没有有钱人做得这么大。”慕蠡道:“惭愧!我们做的事业,都是为己的,没有为人的。”成甫道:“这倒不尽然,为己的利益,就是为人的利益。”慕蠡道:“这话怎讲?”成甫道:“自己有了利益,才能分给别人。表面上看去,大股东设的大公司,固然官利、红利,通都入了自己的囊中,殊不知他公司里养的一班人,都是分他的利益的。批发贩卖,出口销货,从中又有许多人得了利益。偏灾水旱,捐助多少,国家又获着他许多利益。亲戚朋友不时沾润,同乡里面又得着了许多利益。农民的生货,都卖给他去制造,农民不是又得了利益么?总之,一个人做事,做不成一桩事;一个人想获厚利,获不着分毫的利。农工商贾,就是合成的一个有机动物,斗起笋来,全都活动;拆去一节,登时呆住了。我国的人,悟不到此,大家有个独攘利权的念头,你争我夺,就如自己的手,合自己的脚打架;相残过度,甚至把这一个有机动物毁坏了,方肯罢手。譬如把夺利的心放淡些,人家也获利,自己也获利。这利源永远流来,岂不更好么?慕翁倒合寻常的商人不同,除了自己的实业,还肯开劝工场、工业学堂;再创办这个负贩团,件件谋的公益,我们人人佩服的。”慕蠡谦虚一会,看那钟上快到九下,便叫套车。
  慕蠡、浩三、成甫同到虹口,进了厂,有人领着到三间公务厅坐下。一会儿,伯正踱了出来,慕蠡指给成甫和伯正会面。成甫见伯正衣冠朴素,一股善气迎人,不觉暗暗佩服。慕蠡把负贩团的章程给他看,伯正却从头至尾看罢,沉思一会,道:“兄弟的意思,这事不要限定方隅。总之,我们为公益起见,只要工艺发达,就是大家的幸福。限了方隅,倒不能发达了。为什么呢?我国的工艺,本是幼稚,聚各省的精华,还敌不过人家一部分;倘然限定某府某县,这到底有没有学习工艺的人呢?即使有了,也寥寥无几,不成一个局面;倘然没有这个局面,撑持不起,更是坍台。所以我说要普通办法。工艺的范围,虽然极大,但是成物不易,不愁资本周转不来。还有一个法子,起先是奖励粗的,以后便挑选精的。那粗糙的工艺品,经我们提倡,有了销场,自足立脚,再有精致的出来,渐渐可行销外国,将来粗糙的,销场日少,人都想做精致的,暗中和那教育一般,还怕工艺不发达么?只是这注本钱,却要耗费不少,就同振济似的,不能指望人家归还。久而久之,总能收得回本钱,利息是没有的了。诸君以我这话为然,我便捐二十万银子,再由会中各位商界热心人捐助;有五十万银子,也够几年开支的了。”慕蠡、浩三、成甫都拍手称快。当下约定日期,由他们四人出名,印发传单。伯正匆匆有事,范、刘、杨三人,只得告别,回到华发铁厂,浩三写下传单,慕蠡叫人去印刷好了,只两日已经印来,便差人分头发去。又议定借新开商业公园做集议所。
  原来这商业公园,也是慕蠡创议合李伯正二人出资创立的。购了三十亩地,逐渐经营,凿了一个大池,种了许多荷花,养着无数游鱼。池塘四围,都有小石,叠出了幽岩深谷的样儿。最妙是水中间棋布星罗的几个小岛,上面也种有松树、冬青、竹子。有一只小船,好驾着上去。池中还有一方亭子,特派两个仆役,在里面做菜烹茶。这亭子四时相宜,十分高爽。池外疏疏落落,有几处茅屋竹离,夹着几处华丽的屋宇。秋光野色,令人有山家之乐。华屋云开,尤有俯视一切气概。这屋内除了吃茶饮酒外,不收客人分文,只禁止攀折花木,毁坏器物。不但富商大贾,常借这里宴会,就是那些贫民,也有来登楼远眺,临水观鱼的。慕蠡又请海内外的名家,题了若干字画。伯正又把家藏的几件古玩合字画,董香光、米南宫这些人的真迹,捐入了好些。连一班名士好古雅的人,都来赏玩不已。传单发出去,人人都愿到场。
  这日,伯正特破除一日工夫,起了个早,来到本会。慕蠡是不用说,合浩三、成甫都到了公园。伯正道:“我忝居发起人之列,还没知道这会叫做什么会呢!”慕蠡道:“这是兄弟失于呈阅,这会叫做商助工会。”伯正道:“好一个正当的名目。”伯正早吩咐厨役备下许多饭点,预备散会晚时好吃。只一位位的依次入园,都是有钱的商家。伯正合慕蠡十成里认得五六成。成甫、浩三一位都不认得。后来汪步青也来了。原来这时汪步青也开了一个华整烟厂,烟是做得精美可口,价钱极便宜,不但有爱国思想的人,喜吸他家纸烟,连车夫等类,贪图便宜,一般来买着吸;销场极畅,多中取利,倒赚着不少。慕蠡问起情由,着实赞他会做买卖。
  看看时刻已届,来的人也稀少了。点齐人数,有一百二十多人。成甫、浩三便请问了慕蠡、伯正,即行开会。成甫摇铃,浩三代表李、范二人演说。立言的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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