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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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声-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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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己的人,才肯说实话。那军装在外国却不很值钱,到了中国,就长出几倍价目,其实都是他们洋行经理人赚钱,以致我们吃亏。晚生倒认得和瑞洋行里一位买办,他也是吴县人,合晚生同乡。这人姓余,表字伯道,生来鲠直,从不知道掉枪花的。观察要合他谈谈,晚生去领他来。”仲鱼喜道:“好极,费赞翁的心!但是客寓里不便说话,兄弟请他在番菜馆吃饭再谈吧,就烦赞翁陪客。”赞臣道:“晚生的意思,番菜馆也不便久坐,晚生倒有一个极清静的地方,不晓得观察肯去不肯去?”仲鱼道:“既如此极好,为什么不肯去呢。”赞臣道:“晚生放肆说,有个倌人谢湘娥,住在三马路。晚生向来做她的,今晚就在她家摆酒,请观察和敝同乡谈话吧。”仲鱼脸上登时呆了半晌,道:“这些地方,兄弟是不去的。”原来仲鱼久惯官场,深戒嫖赌。赞臣道:“本来堂子里如何好亵渎大人,只是上海和别处不同,外省官府来到此地,总不免要走动走动,也没人来挑剔的。再者,此地的大注买卖,都要在堂子里成交,别处总觉得散而不聚哩。”仲鱼转过念头,答道:“既如此,为着公事倒不能不破例的了。”赞臣大喜,合仲鱼约定晚上送请片来,辞别自去。仲鱼心下踌躇,不知这黄赞臣究系何人,他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委决不下,等到七下多钟,果然有人送来请片,是三马路谢寓。黄赞臣请的。仲鱼便叫套车,车夫本来认识,到了谢寓,仲鱼上楼,果见赞臣出房迎接。湘娥淡妆素服,妖艳绝伦。那房间里陈设,虽也平常,好在雅洁可爱,心里倒觉舒服。赞臣引见那两位客,通知姓名,一是常熟翁六轩;一是元和萧杭觉。那二人深知仲鱼是采办军装的道台,十分恭维。仲鱼自觉光彩,便问赞臣道:“贵同乡约过没有?”赞臣道:“请过两次了,怎么还不来到?”回头对娘姨道:“快叫相帮再去找余老爷。”相帮去了半天,才来回道:“余老爷回苏州去了,兰桥别墅说的。”赞臣道:“他说几时回来?”相帮道:“他没说,只说余老爷家里老太太病重,只怕一时不得回来。”仲鱼插口道:“要算兄弟无缘。”赞臣道:“不妨,待晚生写信去催他来吧。”当下客齐,摆上席面。赞臣虽然满肚皮的心事,脸上却不放出,勉强打起精神应酬。不料仲鱼一意只在公事上面,绝没心情合他们顽耍,见买办不来,便欲告辞,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勉力奉陪罢了。赞臣请仲鱼叫局,仲鱼只是摇头不允。这个当几,却被同席的萧杭觉看出他是曲辫子来了。只为是赞臣口里的一块肥肉,不好就夺过来,提起精神合仲鱼讲些闲话,做出满面孔正气。仲鱼倒觉钦佩他。再看别人多只叫一个局,杭觉后面却坐了三个倌人。他那衣服装柬,都很值钱,举止也还大方,像是个世家子弟,气味相投。赞臣虽精明,到底不脱滑头习气,便思请教杭觉一番话,也碍着赞臣,不便发表。酒阑客散,自回客寓不提。次日,仲鱼那里有人来拜,看名片上写的是萧虚二字,仲鱼诧异道:“原来上海人拜客,都不消素来认识,就好投名片的;倒要请他上来,看是何人。”想罢,便吩咐家人道请。不多时,客上楼来,仲鱼一眼见是杭觉,这才明白,原来是熟识的,只没知道他大名。当下会面甚喜,谈了许久才去。次日,仲鱼回拜杭觉,见他公馆房子很宽敞,一般有马房、马夫、马车,门口还排着许多衔牌,知他上辈是署过上海道的。杭觉请他在花厅上坐了。仲鱼见他花厅上列着四个熏笼,都是铜的,古色斓斑,十分可爱,问起来才知是汉朝之物,因而谈到古玩。杭觉请他到书房里,把家里藏的珍贵宝石,名人手迹,一齐搬出来,给仲鱼看。仲鱼最喜这些东西,一一品题,大约假的多,真的少,就只一部米南宫的手迹,倒还像真,约莫值百来两银子。杭觉说他这些书画,都是重价买来的。当天杭觉叫厨房里备了菜,请仲鱼吃饭。虽是五盆八碟,却也样样丰盛可口。仲鱼在客寓里没吃过一顿好饭,这时胃口顿开,饱餐一顿,赞不绝口。杭觉道:“五马路洪寓的菜,比别处好得多,今儿晚生本打算在他家请客,屈观察去一陪吧。”仲鱼应允。晚上果然到洪寓。杭觉请的客,却合赞臣不同,问起来都是官家子弟,摆酒又叫双台。仲鱼愈加信他是个阔人,银钱上先靠得住,不觉想把自己的正经公事和他谈几句。酒后客都散了,仲鱼拉杭觉躺在榻上,问道:“杭翁住在上海多年,总知道军装洋行哪家公道些,还望你指教,指教!”杭觉道:“观察不问,晚生也不敢说。只因办这事的滑头太多,就是黄赞臣,不是晚生背后说他,也就不甚靠得住哩。晚生却合采声洋行的外国人熟识,要合他们做买卖,连九五扣都可以省却。观察不信,到别家去打听行市,就知道他家的货色,便宜得许多。”仲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说?我款子都是现成的,讲定了价钱,就好订合同。”杭觉道:“且慢,晚生先去找行里的外国人,约定时刻,合观察会面,那时再讲价钱不迟。”仲鱼称是。当晚各散。
  隔两日,杭觉来找仲鱼,道外国人约的,明天十二下钟在一品香会话。
  仲鱼道:“甚好。”杭觉道:“晚生还要赴几处的约,我们明天在一品香会吧。座呢,晚生去定好,写信来通知观察便了。”仲鱼道谢,杭觉自去。次日果然有人送来一函,是杭觉知会仲鱼定的第一号。仲鱼看表上已是十一下半钟,忙换了衣服,套车到一品香。直等到十二下半钟,杭觉领了个外国人来,脱帽为礼。仲鱼只是点头。通问姓名。杭觉的外国话原来甚好,翻译出来才知他是穆尼斯,英国伦敦人,东洋行的总经理。仲鱼生性最怕外国人,见了上司倒能不惧,侃侃而谈的;见了外国人,说不出那一种忸怩之色。他的意思,觉着外国人的势力,比上司大了百倍。外国人说的话,上司尚且不肯驳回,何况自己?又且他们文明,自己腐败,有些愧对他哩。这种跼蹐的样子;早被萧杭觉看出,肚子里暗暗的笑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穆经理行踪诡秘 萧翻译酬应精明
  却说萧杭觉见鲁仲鱼合穆尼斯会面,跼蹐不安,知道他初见洋人,有些畏惧,不觉暗笑。穆尼斯问仲鱼官阶姓字,由杭觉一一代述。侍者送上菜单,穆尼斯点定,侍者见请的外国人,那敢怠慢,分外服侍得周到。穆尼斯把标本取出,交与杭觉递给仲鱼看。仲鱼打开时,见有些快枪的样式,知道是军装标本,就只种类太多,又没译成中国字,一件也说不出名目。幸亏自己带了一张原开的单子,只得托杭觉按图搜索。那消半刻,杭觉都替他圈了出来。恰好上菜,仲鱼一面吃汤,一面看那标本。不料六寸阔的袖子一拂,一碗蘑菇鸡丝汤,拍的翻了转来,连碗打得粉碎。标本上,衣服上,都污湿了。穆尼斯瞪着眼睛看他,杭觉只是好笑。仲鱼不觉失色。侍者听得响声,赶来收拾,并不提起赔碗,又拧了两块面巾,替他擦干净了衣服和标本。且喜这汤来得很清,没甚油腻。衣服上虽有些湿痕,却还没变色;那标本倒擦坏了些。仲鱼不敢再看,把来搁在一旁。接连上菜吃饭。饭后,仲鱼便问价目。穆尼期的洋纸洋笔是随身带的,取了出来,摊在桌上,歪着身体,捺定笔,左牵右牵,牵出许多虫蛇的模样,又且非常之快,不一会,把军装的价目,齐都开好。仲鱼自然不认得。杭觉取去,注明了中国字,这才知道各种的价钱,比在天津估的便宜许多。仲鱼大喜,拉着杭觉商议打个八扣。杭觉去合穆尼斯交涉了,对仲鱼道:“穆先生说的,这都是实价,要办时便订合同。”仲鱼无奈,只得应允。穆尼斯又叫杭觉合仲鱼订定后日九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唯唯应了,惠了钞,又赔了八角洋钱的碗价子,这才各自散去。次日,仲鱼拿了单子,找人打听,并都说是便宜,仲鱼放下了心。当晚,仲鱼因在堂子里吃酒,回寓迟了,睡起看时,那表上已是九下三刻钟。仲鱼着急,暗道:“不好!外国人是最讲究信实的,我误了钟点,准会不着他,还要被他说我们中国人腐败哩!”忙叫家人预备早点,吃了好去。正在匆忙的时节,忽见一个人闯进来,仲鱼抬头时,正是萧杭觉。仲鱼道:“了不得,我今天误了大事!你看,钟上快十一下钟了,穆先生打不到哩,如何是好?”杭觉道:“不妨,穆先生只怕还没到行。”仲鱼道:“岂不此理?他们外国人最讲究信实,这时只怕等得不耐烦走了。”杭觉笑道:“外国人约了外国人,自然不差一分钟。他们约了中国商人,就预备人家晚到的;况且约了中国做官的人,差这么一两下钟,也是常事。他们说得好,中国人要办事认真,没什么延宕,也做不来官哩。他们是把我们的脾气,约莫着看得透了,我们乐得将机就计,迟点儿去,不妨事的;早去倒要我候他,不甚上算。”仲鱼听了甚喜。当下二人吃过早点,依杭觉的意思,还想延捱,倒是仲鱼性急,催他同上马车。到得洋行,杭觉领着仲鱼到一间写字房坐下,却有一个中国人坐在那里写外国字,见他两人进来,也没起身招呼。杭觉反去就他,站在他桌旁,问道:“穆尼斯先生来了没有?”那写字的人把头一抬,见是杭觉,便没好气的答道:“你问他怎的?他有两礼拜不来了。”杭觉吃惊,退缩了两步,回到仲鱼坐的椅子边,附耳道:“穆先生本来很忙,只怕今天不能来了。我们到他住宅里去找他。”仲鱼只得起身。二人出门,行里没一个人来理他们,就如没见他们一般。二人上了马车,杭觉气愤愤的对仲鱼道:“你看,我们中国人要算没志气,做了外国人的奴才,连本国同胞都瞧不起了!那个写字的,还是我们同学,尚且如此!”仲鱼叹道:“怪他们不得,总是我们国家太弱了不好。”
  二人一路闲谈,杭觉忽见路途不对,叫马夫望大马路走,从斜桥穿出颐园去便是。马夫听他吩咐,加上几鞭,到得颐圆,已有饭时光景。杭觉一眼望见穆尼斯同着一个中国装的外国人,走下台阶来了。便叫停车。二人跳下车来,杭觉领仲鱼找着穆尼斯,彼此招呼。仲鱼见穆尼斯脸上酒气上泛,连眉毛胡子通是红的。那中国装的外国人,辞别自去。杭觉又替仲鱼请穆尼斯到得大餐间坐定。穆尼斯是已经吃过饭。杭觉就和仲鱼二人要菜吃饭。穆尼斯合杭觉说了几句话自去。仲鱼一面吃饭,一面问起情由。杭觉道:“穆先生说的,今天并不是有意失约,只因这件事儿有些难处,不先付这么三五万银子,不便代办,空订合同,那却不成。我们商议妥了再说吧。”仲鱼暗自忖道:“先付定银,也还说得去,只是为数太多,这个外国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况且到他洋行里,既没见他,到他住宅,偏又在这里遇着了。莫非他们做就圈套,骗我的银子么?倒要留心才好呀!有了,我且暂时敷衍过了他们再说。”想定主意,便道:“这银子是现成的,我们还要商议商议。”杭觉踌躇道:“这事观察要早定主意,合外国人交易,没甚游移的。付银子这事便成;不付银子,他们行里的买卖大,也不在乎这一注。就是怕别家买不到这样便宜货色,错过了可惜。”仲鱼道:“兄弟虽没办过军装,却听得人说,从没先付银子,再取货的;再者,穆先生又是初交,兄弟还要打听打听,方敢付银子。”杭觉着急,暗道:“被他一打听,这事便闹坏了。我再下说词,看他如何。”便道:“穆先生果然和观察是初交,但同我素来认识。他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住宅在派克路,这园里出去便是。观察不信,只问这园里的人都知道的。”说罢,立刻叫堂倌找了园里一个体面人来,杭觉问他穆尼斯来历,那人说出来和杭觉说的一些不错。仲鱼始信以为真,当下允了他先付三万银子。二人同上马车,杭觉半路下来,找朋友去了。
  仲鱼回到寓中,委决不下。晚上,上海道请他吃饭,仲鱼席间问起穆尼斯来,没人知道。仲鱼纳闷。
  次日,一早起来,亲自到采声洋行问总经理穆尼期先生。他们回说出去了,仲鱼更觉穆尼斯是采声洋行总经理,有实无虚。恰好有人送来一封信,拆开看时,一字不认,原来都是外国字,就想去请杭觉,可巧杭觉走来,仲鱼给他信看。杭觉一面看,一面点头,道:“穆先生请我们今天六下钟在金隆吃饭。”仲鱼道:“甚么叫做金隆?”杭觉道:“金隆是个外国馆子,开在泥城桥哩。”仲鱼道:“辞了他吧,外国菜兄弟吃不来。”杭觉道:“使不得,外国人请吃饭是辞得的么?待我替观察写回信允了他吧。”仲鱼没法,只得听其所为。杭觉道:“有外国信封信纸么。”仲鱼道:“没有。”杭觉叫人到自己的车上取来一个皮包,打开,取出信封信纸,写了回信,着人送去。仲鱼道:“兄弟实吃不来外国菜,就是一品香的牛舌,兄弟吃了几乎要呕出来。”杭觉道:“不妨,那时我替观察点几样中国做法的菜便了。”仲鱼没得话说。杭觉道:“我们金隆会面吧。”仲鱼道:“兄弟人地生疏,还是杭翁屈驾同去方好。”杭觉应允自去。
  到得五下钟时,杭觉果然又到仲鱼寓里,却见仲鱼在那里吃面。杭觉知他吃不来外国菜,打点儿底子的。仲鱼面罢,二人都出门上车,到了金隆馆。仲鱼见这个馆子果然华丽,一排有一二十幢房子,铺陈得十分整齐。侍者领他们到一处。却见一条华人不许吐痰的字样,贴在那里。杭觉道:“我们是英国穆尼斯先生请的。”侍者才领他们到另一间房子里。穆尼斯早已拱候。杭觉招呼仲鱼不要乱坐,坐位前有各人名字的。一会儿,穆尼斯请他们入座。仲鱼尽瞧桌面上,找不着自己的名字,正在着急,杭觉挽定他坐下,穆民斯不觉好笑,杭觉也笑了。仲鱼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原来外国的礼,男客须挽引女客入席,如今杭觉来挽仲鱼,倒像当他女客看待了,所以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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