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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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短篇小说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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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饭,正常
睡觉,正常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这种痴情,苏莹是否觉察,他不得而知,但显然被祖长江风看出来了。杨启迪从他
的那种怪模样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一点。其实,江风决非现在,而是很早就这样看他和苏莹的
关系了……尽管他没有语言表达出来。在他还没有对苏莹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把
江风的这种微笑当一回事。就是现在,江祖长的这种态度,也只能使他和苏莹更亲密一些。

    几年中,省文卫系统下到黄土高原这个偏远山村的知识青年小组,有当兵走的,有招工
走的,有被推荐上大学的,现在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组长江风没走,是因为他是地区知青
“先进典型”,最近又“纳”了“新”,政治上实在是灸手可热,所以一再发誓在农村“扎
根一辈子”,还动不动引申说:

    “毛主席当年就是在农村把革命闹成功的。”另外一个男生马平留着没走,是因为个人
的原因——中学时因偷盗被劳教过,谁家也不敢要。而苏莹走不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父
母亲是“走资派”。至于他,则是为了别人的原因——几次都轮上他走了,他又把机会让给
了比他更有难处的同学。此外,他自己对农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学深厚——他从小就跟外祖
父外祖母在乡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两位老人家选后病殁了,他才来到省城当印刷工人的
父母亲身边,因此习惯而且也喜欢农村生活。虽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个他更愿意干的工
作,但在农村多呆一年两年并不就像有些人那样苦恼。拿马平的话说,他基本上是个“土包
子”。他承认这一点。要不,他这么大个人了,怎还不敢向一个他所喜欢的女孩子表示自己
的爱情呢?

    留下的他们的四个,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学术上,也有生活上
的。苏莹在大队的菜园种菜,他在一队当饲养员。马平声称“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
山,只给四个人做做饭,挣个半劳力工分。至于江风,一年中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外面
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这天,江风从地区开会回来,吃饭时组三个组员布置:一人写一篇“欢呼镇压天安门广
场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说要贴在公路边的黑板报上。他说事件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他们知
青小组还没对这件事公开表态呢!他检查说他的“线路觉悟低”;虽然他个人认识是明确
的,但没发动组里的人另外三个人做一些工作,现在要“补课”。

    “我不写。”苏莹第一个说。

    “为什么?”江风问。

    “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记这号政治帐吧!”江风很不高兴。接着,他转过头说:“启
迪,你不是爱写诗?你就给咱来一首诗!”

    苏莹瞥了启迪一眼。其实用不着瞥这一眼,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答的话。他说:

    “我还能写诗?我能写诗的话,早把诗贴到天安门广场上了!你瞪什么呢?人把我镇压
了!”

    “吃饭!”马平向来对对这种政治上的争吵不感兴趣,铁勺在锅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写!”有些愤慨的江风转而对马平说。

    “我写?我写。你拿张报纸来,我给你抄几段子。”马平漫不经心地回答。

    四个人谁也不说什么了,各吃各的饭。他们就是这样,说吵就吵,说停就停。因为争吵
的双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谁也不会说服谁的。

    二

    午饭后,江风硬把马平拉上到学校写“专栏文章”去了。

    小院很静。杨启迪独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阳光灼热极了。一川道的白杨树
上,知了争先恐后地聒噪着,弄得他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烦乱。

    他转了一圈圈,站下朝边上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过去。他走着,脚步迟疑地
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站在苏莹的门前了。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钟,才落在门板上。他立
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敲门声还大。

    没人应声。可是,门却开了。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他吃了一惊。门是他推开的吗?他记得他没有推门,那么门是谁
是开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里依次看过去:桌子、板凳、床铺、炉灶……就是没人!

    啊,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见她进了屋再没出来……

    由于没看见她,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可是,猛然间又狂跳起来——因为这时
候,在扇门找开的门后边,突然探出了那张他所渴望看见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庞。这脸庞温漉
漉地沾着一些水珠,微笑着,有点调皮地对着他,眼眼似乎在说:你这傻瓜!如果没人!门
会自己开吗?

    她的突然出现,如同一道强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恍惚得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只朦胧
地看见一些晶莹的水珠在眼前滚动,脑子里意识到她大概是在门后边洗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子里去的,只感动走的姿势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点瘸。

    “你坐。”她一边背对着他搭毛巾,一边说。

    “嗯。”

    “喝水不?”她转过身看着他问。

    “嗯。”

    “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虽然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到她一直在笑。

    他更慌了,两只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膝盖上乱地搓着;不断地挪动身子,不知怎样坐才恰
当。

    一只冒气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

    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烤人!简直像他脸热烘烘的。接着,全身也开始热烘烘的
了,甚至两只脚片子都烫得发胀。

    他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又不知该做什么。他来是想和她说话的——也就是来谈恋爱的!
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说,说什么。呀!首先第一句话就不知说什么嘛!

    他感动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所以也不开口,抿嘴笑着,随手从床边拉起一团毛线
缠起来。

    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一个国家一
个国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亚洲看到非洲,又从非洲看到欧洲,再从欧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钟过去了,七个洲一百个多国家都看完了,可是头一句要说还没有想出来!他于是
从亚洲的国家的看起来:中国,绚甸,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

    当他从陆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亚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一句开头的话。他嘴唇颤了
几个,说:

    “小苏,这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就是多!怪不得,称千岛之国哩!”

    “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楚。

    “千岛之……国嘛!”

    “哎呀,什么前倒置后倒置的,我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的确,他也知道好没听清楚。因为他没说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头在嘴里胡搅了些什
么!

    他转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几个字。她放线团过来站在他身
边,看他写,他立刻慌了,笔在手里蛮抖,写完四个字后,在纸上滴下一溜墨水点子,倒真
像是图文并茂的“千岛之国”了!

    她看他写完后,笑得前俯后仰。她从他手里拿过蘸水笔,在那个“岛”的字的下面划了
几下。

    他赶忙低头去看她划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把“岛”
字写成了“鸟”字!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脑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让失去平衡的身体不要倾斜下
去,嘴里莫名其妙地说:

    “咱们的猪还没喂哩!”

    在她对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得去喂猪呀!”

    他像逃避什么灾祸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

    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她从桌子时抽屉里拿出两颗西红柿来,递到了他
面前,并且听见她说:

    “菜园今儿个第一次卖西柿,我买了几斤。新品种,你尝尝,看甜不甜!”

    他两只手笨拙地拦过两颗熟透的西红柿,便飞一般地冲出了屋子。

    他没有去喂猪——让它暂且饿一会吧!他现在顾不得去喂它们了。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中学堂过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村村对面的山头。

    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顶一棵老杜梨树下,把上衣脱下丢在一边,一手拿着一颗西红
柿,偏过来正过去地看着;用鼻子闻闻;在脸蛋上亲昵地擦擦。接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蹦
跳起来,光膀子举着两颗西红柿,绕着杜梨树热情奔放在跳将起来(很难说是舞蹈),直到
一根裸露的树根绊了他一跤,才停止了这种疯狂行动。

    他嘿嘿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脸通红,赶忙朝四下里看看有
没有人。没人!正是中饭时光,山上劳动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重新坐在老村梨树下,眯起眼,出神地望着三伏天绿色浓重的
高原,望着蓝天上的浮动的白云。啊,世界多好!

    他揩掉沾在西红柿上的土,想起了苏莹刚才对他说的话。

    他小小翼翼地在这两颗西红柿上各交了一小块,嚼着,品味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回答山
下那屋子里的她:

    “真甜啊……”三

    尽管杨启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气,要把自己热烈的爱情倾吐给苏莹,但直到现在还
没有能够明白地对她说了关于他爱她的一言半语。

    可是,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获得她的爱情,但那两颗西红柿的甜味却已经永久
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长这么大。不少次吃过西红柿,好像这一次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
么样的好吃呀!

    他吃掉了这两颗西红柿的皮儿,而把瓤子留了一下来,在小河里淘洗出籽儿,凉干,用
洁白的纸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他爱诗,忍不住诗兴大发地想:如果有一天,爱情的种
子终于能够播进他的心田,他就要把这两颗西红柿的籽种播进亲爱祖国的土地上——生息在
她怀抱里的儿女们所获的一切幸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丰腴的胸脯养育啊!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扬启迪对自己要
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苏莹向自己提出的。

    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社员们和同学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摸着黑上山
给牲口割草去了。在社员们清早刚出工的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一捆草
呀!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休息,总是在村头的菜园边上——因为她在这里劳动。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搁在菜园边那块大青石上的时候,
好局限性正好肩着锄头上工来了。她那乌黑的剪发头包着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蓝制
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
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
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

    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给他。

    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肮脏的小手帕。

    她笑着喊:“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

    毛巾扔到他的头上。

    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
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

    她从他手里夺过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
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
米团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

    “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
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

    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的青草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

    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
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
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
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
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房里,然后,就把没出
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
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等
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

    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张了。白天拚命干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
等数学。除过自修英语,又加了一门日语。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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