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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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四辑)-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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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同酒吧门前的一片空地,映照得就如同回光返照般夺目。我们在酒吧外面等了很
长一段时间,彼此也没有什么话说,后来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驶过,我远远地便朝它
打手势,还好司机不是个瞎子,看见了我,这才把车开了过来。

    上了车,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倒在车座上,因为心情烦闷,再加
上身体疲惫不堪,所以一路上我不怎么想跟她说话。奇怪的是她也显得极其沉默,
好像心里正有什么心事,又好像什么心事也没有,只是用手指把滑到额前的一绺头
发朝后理一理,好像是对我有什么期待似的。

    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感,而身边的这个女孩对我实际上也无所期待。我们只是这
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为生计奔忙的众多可怜虫中的两个,而且很可能还是最微不足道
的那种。因为一念之差,我和她才坐到了一起,但转眼之间我们又会形同陌路,就
像是梦里一次相遇,既让人无所适从,又让人心存非分之想。

    我侧身躺在车座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从后视镜里刚好能够观察到女孩面部的
各种表情。我看了一会儿,说实在的我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她。窗外急速掠过的一
盏盏街灯,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的光影,一种神秘的气息绕着她的脸庞,
跟我印象中的那类女孩完全不同。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她是谁?从何处
来?为什么要做这行?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想,但是这些念头却意外地唤醒了我心
中的一缕柔情。我把手搁在她的大腿上,她顺从地靠着我的肩膀,任凭我的手掌在
那上面抚摸。

    我把她带到我和朋友在市区合租的那间公寓。这里白天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凝固
的纪念碑似的废墟,地上布满了各种人为的秽物和腐烂的垃圾。楼房的表面上残留
着雨水冲刷过后所留下的大片大片发黄的污渍,放眼看去,好像家家户户的窗台上
都悬挂着一面刚出生的孩子的尿布。在白天湿热的空气中,这幢楼看起来是那样破
败,就像是这座城市里所有建筑中的另类,完全是一副丑恶的嘴脸。但在漆黑的夜
里,整座楼却并不让人感到憎恶,有时灯火通明的时候,反而让人急欲进入其中,
去体味那种久已疏落的感情。我们的生活太粗糙了,有时我甚至觉得能有感情上的
种种烦恼,也是寂寞空虚的日子里不错的一种慰藉,但是很多时候就连这种要求也
成了一种巨大的奢望。我们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在这座城市里好好地活下去。当然啦,
感情这种事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眼下,整个世界都在沉睡,楼洞里黑压压的,我们开始摸黑上楼,我不得不走
在前面带路。在纯粹的黑暗中和在纯粹的光明中一样,人始终是盲目的,原本敏锐
的视力此刻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依靠自己固有的感觉去摸索。然而即便如此,
有时人还是不免会犯这样那样的一些错误。这个道理是我很久以后才悟出的。


    那天晚上上楼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膝盖,最后是她拉着我,我们顺
着墙根儿好不容易爬到了五楼。到了门口我试探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朋友说他今天晚上有事不会回来,看来这回他没有骗我。找钥匙又费了很多周折,
后来总算找到钥匙把门打开,进到屋里,这才让人松了口气。

    我带她到我的房间。当她看到地板上扔得到处都是画笔、锡管还有涂得乱七八
糟的画布和揉成一团的废纸的时候,她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原来你是
个画画的。”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过身便到卫生间
去冲凉,我没兴趣跟她谈这个话题。接着等我冲完凉出来以后,她也进了卫生间,
磨蹭了老半天才冲完凉出来,然后我们便上了床。

    她是我所遇到过的女孩当中少有的那种沉默的人,因为我自己也属于那种沉默
寡言者之列,所以有时我觉得沉默其实是一种美德。而大多数女孩都太爱表白自己,
相形之下,对她我心里反而有一种难得的好感。我不问,她便不说话,这使我感到
与她相处没有那么多的压力和窘迫,因此从一开始我的心情便很放松。从仅有的几
句交谈中,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小芹,来南方已经有三年了。我没打算对她的身世再
进行挖掘,也不想告诉她我自己的故事。在我的意识深处,男女之间的这种事,其
实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原本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仅仅只是因为一种机缘,
我们才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相遇,但过会儿大家就该各奔东西,一同去为怎么活下
去而绞尽脑汁盘算了,所以很多事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她很“敬业”,完事之后,我没怎么犹豫便给了她三百块钱,我觉得这很值得。
我把衣服扔给她,我的意思是她现在可以走了,因为我不习惯整晚有人睡在自己旁
边,那样做让我很不自在。

    她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但她起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声音嘶哑地对我
说:“我能留下来吗?”也许是怕我不答应,所以又跟着说,“天一亮,我就走。”
她的声音近乎哀求,脸上的那种表情让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即
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会有所动摇的。假如这会儿我还是执意不肯的话,倒显得
我这个人太不近情理了。我暗暗在心里骂着自己,对她我反而不好说别的。我猜想
她是累了,所以便没有再吭声。

    第二天中午太阳已经照到房子另半边的时候,我才从昏睡中醒来。醒来一看,
小芹已经走了,但房间里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的东西都各就各位,真让人不
敢相信这会是我的房间。

    我穿上拖鞋,在地板上走了几个来回,对新环境暂时还不太适应。画笔和颜料
都摆在桌上(取起来真麻烦),绷着画布的木框靠墙放着,好像她临走之前还在我
那幅自画像前仔细端详过。地上的烟头和空酒瓶也不知被她收拾到哪儿去了,满屋
狼藉一下子变成了焕然一新。我原以来会丢什么东西,看了看发现并没少什么。

    整个白天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这件事,但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下午
的时候,我的情绪基本上已经稳定下来,于是我拿起画笔开始继续画那幅自画像。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画得特别顺手,可以说这是这段时期以来自我感觉最好的一次。
没有多余的笔触,没有过多的涂改,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完成之后又让人心满
意足,不忍再做任何改动。

    晚上我准时到酒吧去上班。这是我到南方以后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相形之下,
画画似乎倒成了我的副业。我站在吧台后面给客人一面调酒,一面朝门口看,整个
人显得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我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心里希望小芹能
够再次出现,所以对手头正在做的事便多少有些草率。这天晚上小芹没有来,我在
失望之余,突然觉得自己还有种很失落的感觉。按说这种感觉是不应该有的,可事
情偏偏就是这样,让人很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调出的酒不是太浓就是太淡,结
果弄得好几个客人直向老板抱怨。老板当然很不客气地当众把我训斥了一顿,我本
想申辩,但转念一想,眼下要想再找这么一份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只好强压
住心里的怒火没有发作。

    接下来的那几天,我一直很想见她,但她一直没有光顾我们这间酒吧。到了第
二个星期的周末,小芹才又出现在酒吧里。像第一次一样,她还是坐在最不起眼的
角落,别人都要酒,但她只要咖啡。她看见我以后,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也许还笑
了笑?对此我不能肯定。因为她坐的座位离吧台很远,光线又很暗淡,所以我看不
清她脸上的表情。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又多了个中年男人。酒吧里放着阿朗。
内维尔的《无须知道太多》,歌声悠扬缠绵,正好切合我当时心里的感受。没过多
久,那个男人起身带着她走了。临走的时候小芹用眼神同我打了个招呼。我用眼角
的余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怎么的,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小芹脱光了衣服
和那男人在床上的情景,这情景刺激了我的神经,让我心里变得很不自在。

    回到住所,朋友正在客厅跟他的女友闹着玩,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因为门没有
上锁),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从那女孩的衣服里拿出来,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也没
同他打招呼,便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么晚了,你他妈的还回来干什么?”
朋友倚着我的门框,尽量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我他妈的不回来,我住哪儿?”
我没好气地说。他见我心情不好,嘿嘿笑了笑,转身去逗他的那个脸上长满雀斑的
傻丫头。他们闹到很晚才上床睡觉。我突然觉得这天晚上我也许要失眠了,果然我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不时传来那个傻丫头极度夸张的尖叫声,这
种声音把我眼前断断续续浮现的小芹的身影撕得粉碎。

    又过了两天,虽然没有看见小芹,但我表面上并没有什么烦恼的迹象。为了活
下去,我必须每天按时去酒吧上班;为了不至于失去自己,没事的时候我总在画布
跟前煞有介事地来回涂抹,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我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
自己。转眼又过去了好些日子,在这期间下了入秋以来的几场雨,天气渐渐地凉了,
有时晚上回家的时候被海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我觉得自己孤独已极,生活毫
无意义。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下了班从酒吧里出来,远远地看见小芹站在马路对面的一
棵荔枝树下。我一下子怔住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样的感觉都有。我本
想绕道,可一转念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决定还是上前去跟她打个招呼,便迎着她
走过去,问道:“你等人呵?”我的口气听上去很冷淡。小芹似乎犹豫了一下,旋
即又镇定下来,低下头嘴里嗫嚅着说:“我等你呢。”尽管这正是我想要的回答,
可乍一听到,心里面却有种怪怪的感觉。

    我们又像上次那样搭车到我的公寓。一路上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比第一次还要
沉默。小芹仍然很少说话。我想这是一个人的性格使然。隔着这道柔和的薄幕,我
们之间相互感受着对方,在心里面默默地交流着。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眼睛看着
前方,装出完全是无意之中的举动。她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纤弱的手指在
我的手掌心里动了动,接下去便很认真地看着车窗外一片朦胧的夜景。她很安静,
不过我猜想假如我要说话的时候,不管是什么,她都会认真的去听。在床上,我的
感觉比上次还要好。这次我们并排躺着,我没有再提让她走的话。

    自从这天晚上之后,我们又常常在酒吧里见面了。我整个人也很快恢复了生机。
有时她也去别的地方接客,但这种情况越来越少,后来则干脆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
了等我下班上。

    有一天,我们躺在床上,我突然对她说:“既然你跟着我,以后就别再找别人
了。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好歹给我留点面子。”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句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它一直压在我心底,像是一块石头,说出来之后我感觉自己轻松了
许多。

    小芹惊讶地看着我,许久她才把身子倒在我的怀里,轻声问:“你不嫌弃我?”

    我有资格嫌弃她吗?而且想一想,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真有感觉的话,那么你就
不会太在意她的过去,哪怕她曾经跟无数个男人上过床,可此刻她整个人却是属于
你的,这才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值得记取的事实。当然,小芹的过去是一个污点,
但在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却总是有意无意的不去想它。事实上我几乎忘记了这一点。
只是在她这样问我的时候,我才骤然地想起了她的过去。我在意吗?我掐了掐她的
脸蛋,对她说:“我不在意。”的确,我真的不在意这些,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真的?”

    “真的。”

    听到我的回答,小芹害羞地笑了,嘴里喃喃地说:“那好,我听你的。”

    夜里,我睡得很踏实,做了几个不很连贯但却都很美的梦。小芹也睡得很香,
我的手搭在她的腰上,这种姿势一直保持到我早上醒来。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起身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心里有一种久违
的感情在慢慢地涌动着,像是溺在水里的感觉。后来她也醒了,看到我的目光,她
甜甜地笑了,那样子很迷人。温暖的阳光照在床上,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微闭,
明媚的阳光使她脸部的线条显得极为柔和,就像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吉兰达
约笔下的天使,看着这样一张脸庞,我突然有一种很想为她作画的冲动。我飞快地
跑过去拿来纸和笔,并且让她保持这种姿态,然后便开始描摹。我一连画了四张草
稿,但都不是很满意。后来我陷入了沉思。

    在我思考的时候,小芹忽然对我说:“你干吗要去酒吧做事?你应该画画的。”
我一愣,她的话触到了我的痛处。我是想画画的,这是我的梦想,可是我的画连我
自己都养活不了。我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说,相反说出来的话里却明显含着一点
恶意。

    “那么你干吗要干这一行呢?”

    听到我的话,她一下子变得沉默下来,我的意思是说,慢慢的,像是水从液体
凝结成冰似的,她的情绪在刹那间经历了一种转变,也许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
点。她表情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干这一行是因为能挣钱……我妈瘫痪已经五年了,
只要有钱她就能吃药、就能住院,医生说她的病还有一线希望的。”沉吟了片刻,
小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那你爸呢,他不能挣钱给你妈看病?非得让你……”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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