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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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破处-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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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家乡三年,过继到我表叔家做儿子,那个地方叫襄樊九龙沟,也就是你小时候住
过的那个地方。后来我过不习惯,我爹妈就把我接了回来。八,九,十,臭狗屎。这是
我们乡下形容男孩子的。那时候的我,也是调皮的臭狗屎一堆。后来的我,根本上就把
那一段日子忘记了。再加上九龙沟是你最伤心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只注意到尽量不
提九龙沟,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隐瞒经历。臭狗屎的年纪,谈得上什么经历?又有什么事
情值得隐瞒呢?”
    金祥的这一番话带着一股极大的真诚和热情。金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效果,他希望
冰冷的曾善美雪人一般融化,嘴唇恢复红润,倾倒在他的怀里。
    金祥的话说完了。冰冷的曾善美没有融化,依然固执地蜷缩在她的睡衣和橡皮树混
合而成的晦暗环境里。但她听得十分认真。
    曾善美:“说完了?”
    金祥:“完了。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曾善美:“我需要?重要的是你还需要对我说些什么。”
    金祥:“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曾善美不说话。
    金祥:“真的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他们嫉妒我们。哪一天我们去找他们对质好吗?”
    曾善美依然不说话。
    金祥又抽了一支烟。香烟是男人思考和缓冲矛盾的道具。金祥在一支烟的工夫里又
想好了一个对策。这个对策就是性。丰富的经验告诉金祥,如果这个女人让你进入她的
身体,她对你再恨也是爱的,稍有耐心你就可以化险为夷;如果她死活不让你进入身体,
你就趁早死心,你拿原子弹都是与她解决不了问题的了。
    金祥雄性十足地挥手扔掉烟蒂,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了曾善美。他原以为要费一点
劲的,因为他估计曾善美要扭捏一下,没有想到一抄就起来了。这使他的事先准备好的
重心点出了一点问题,他往后可笑地踉跄了几步,不过幸好没有可笑地摔倒。他正当盛
年,每天中午都打太极拳。这都有助于他站稳脚跟。曾善美没有出声,没有意外的紧张,
这倒叫金祥诧异,如果是从前他就要问她了,他们就要大笑了。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可能。
卧室里的大床一步步迎到眼前,气氛却是南辕北辙,金祥的身体先自就意兴阑珊了。为
了大局,金祥不得不继续做出十分冲动的样子。他把曾善美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
在这个过程里他很专业地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好在他们夫妇的作风和习惯一贯都是不
慌不忙,温文尔雅的,金祥因此而获得了比较充裕的时间,他努力调整精神状态,用手
暗自地搞一搞机械性的刺激,到底还是顺利地在曾善美的身上做成了事情。曾善美没有
热烈拥护,也没有激烈反对。关键的是金祥进去了。意味深长的是他进去了。毕竟前途
是光明的。
    曾善美在金祥正要恍惚入睡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做到仁至义尽了。”
8
    曾善美:“现在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
    曾善美幽幽地这么来一句,把金祥惊呆在卫生间门口。金祥发现曾善美还是穿着那
套可恶的睡衣,还是蜷缩在橡皮树底下,昨晚在床上滋润了的嘴唇现在又是病态的枯白。
他以为自己昨晚一努力奋斗,两人的关系就会多云转晴天,看来他昨晚前功尽弃了。金
祥重又坠入最坏的预感之中。他有点沉不住气了。
    金祥:“等等,我记得你昨晚说了一句话的,说的什么?”
    曾善美:“说的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金祥:“什么意思?”
    曾善美:“我最大限度地给你机会。但是你放弃了。”
    金祥焦躁起来,咕咕地喝茶,抽烟,手脚乱动,眉头紧皱,在他们四十五平方米封
闭的空间里踱来踱去,时坐时站。
    金祥:“我不要你的什么人生经历!现在我得认真地问问你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现在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都是院里的骨干力量;你知道我们研究室下面还有两个
实体三个公司,我既有项目又要管经营,还要管一些党务工作;我们还将有孩子,我们
正为这事吃药打针三天两头跑医院。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再说现
在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新时代,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科技一日千里。
先富起来的人你也不是没有看见,人家都是别墅小车一身名牌服装了。我们就是自甘清
贫,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将来的孩子着想。你每天晚上这么没完没了地和我拉扯一些凡
俗琐事,搞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曾善美丝毫不恼,反而微笑了。
    曾善美:“你倒是没有辜负组织上多年的培养,没有白白地经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
出落了一张油嘴,满口的大词好词。可是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也是过来人了。我又不
是文盲,我又不是没有读过《红楼梦》,我又不是傻爪。任你什么时代,谁是贾宝玉我
也许看不出来,谁是贾政我可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就
是。好像昨晚跟我睡觉的不是你,每天离不开吃肉的不是你?眼睛跟着漂亮姑娘跑的不
是你?费尽心机捞高级职称和国家津贴的不是你?把打的和吃饭的发票费尽心机塞到下
面的公司报销的不是你?金祥同志,你白天在外面吹吹可以,在报屁股上写写豆腐块文
章也可以,晚上,在这个家里,面对我,你少来这一套!”
    随着曾善美具有曾善美不温不火风格的流畅数落,金祥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似乎要
突破极限,他厚嘴唇的唇角垮了下来,将收敛不住自己表情的农民本性暴露无遗。他想
象不到一个与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人身上还会有他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金祥:“你居然这么刻薄?这么刻薄!你大刻薄了!”
    曾善美:“对不起,本来我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这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你一
直对我居高临下,一直在玩弄权术,没有一点做人的诚实。你激起了我的义愤。”
    金祥:“简直是笑话。我激起了你的义愤?”
    曾善美:“好吧咱们言归正传。我为什么与你没完没了地拉扯这凡俗琐事?我想亲
爱的你是明白的。看在十五年夫妻的分上,我一直在给你机会。可是你一再地与我打马
虎眼,与我绕弯。甚至连襄樊九龙沟这个地名提都不敢提。其实你是一直抱着侥幸心理
的:她能够知道多少呢?是的,也许我不知道多少,也许我只能怀疑。但是,你加重了
我的怀疑。你让我吃惊就像我刚才让你吃惊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与我同床共枕十五年
的人竟然如此地卑劣,如此地阴暗,如此地虚伪——”
    金祥拍桌:“够了!”
    金祥的胸脯一起一伏,思想满脑子乱转,又去喝茶,极力想使自己冷静。曾善美住
了口,处子一般安静地望着金祥,是猫的眼睛和猫对老鼠欲擒故纵的柔若无骨的姿态。
    金祥:“原来你是在怀疑我。因为我在襄樊呆过而忘记了告诉你,你居然怀疑我知
道你父母的事情。那时候我才多大?你真是太富于想象了。我只能说你这是没有生养孩
子闲出来的毛病,也许是内分泌失调了。也不怪你,怎么说到底也是往四十奔的女人了。
眼见得自己日益地老去,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金祥恶毒地刻薄着曾善美。其实他非常懂得哪儿是女人的根本要害,只不过十五年
来使用不上罢了。纵然曾善美再沉得住气,她的内心一定受到了惨痛的摧毁。曾善美是
一个聪明不过的女人,她会在金祥的刻薄里听出弦外之音的:一个半老的女人了,与朝
气蓬勃的男人闹什么闹?闹了又怎么样?谁会再要你?现在的大街上美女如云,这是有
目共睹的。
    这时曾善美倒真的微笑了。一切都在按她预想的程序进行。他们配合得很好,他们
在共同地奋力地撕去他们过去温情脉脉的面纱。面纱后面的他的确是卑劣得厉害。他已
经比较地遭她恨了。他对她不客气了。他在激愤。他乱了阵脚。她一定要让他彻底地露
出马脚。现在曾善美只有一个念头和满腔的义愤。这个念头便是:她的父母和弟弟不能
白死,她所受的非人的苦不能白受。她的义愤是:一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可以心安
理得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世界上好像没有良心这个东西。他明知与他睡在一起的是他的
受害者,可他居然在十五年里从来不做噩梦。他从来没有不安,没有失态,甚至没有生
过病。这还是一个人吗?
    当然,曾善美没有证据。她的父母惨死的时候她才七岁。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
年。九龙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当年的那个保密工厂早就转轨合并,人去鸟飞。进入八
十年代后期,整个九龙沟中外合资被建成了一座庞大豪华的旅游度假村。多年来,曾善
美一次次故地重游,寻寻觅觅,她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现在的九龙沟几乎没有人知
道三十年前的那桩惨案。没有人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一架飞机在九龙沟的上空盘旋,
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震惊地仰望着。那时候有几个人见过飞机?那时候人们紧张得气都
喘不过来,纷纷说:连飞机都来了!连飞机都来了!人们在九龙沟的开阔地带堆起了许
多堆簧火,等火燃烧起来之后朝它泼水。泼水的人群里头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她以为
飞机一来她的父母就有救了。她奋力地朝火堆泼水,好让浓烟腾上天空。她望着飞机,
跟着飞机拼命跑,撕心裂肺地喊:“飞机——飞机——”
    几顶白色的降落伞在空中开放,飞机终于投下了急救药品,小女孩奔跑着扑上去使
劲亲那些降落伞和药品,可是此时她的父母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时候,九龙沟方圆几十里,为了看飞机万人空巷。而九龙沟本地的人,无人不对
在飞机下面奔跑的小女孩记忆深刻。
    在那个聚会的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只看了曾善美一会儿,就说:“你就是那个
女孩吧,九龙沟保密工厂的?飞机,飞机。”
    曾善美说:“飞机,是的。”
    最后曾善美发现证据是不存在的。那种具有物质性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
固定一个人的良心和语言而让凶手无处逃遁的所谓证据是没有的。她捕捉到的东西不是
证据而是事实。那么一切当然只有靠她自己了。
    金祥:“尽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老是这么陪着你。你看看电视,休息休
息,早一点睡觉,我出去办一点事情。”
    金祥煞有介事地戴上BP机,夹起公文包,准备遗弃这个令他窒息的空间。两人拔河,
我突然松手,你就摔到地上去吧。
    曾善美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纹丝不动。当金祥的手正要去拉开房门的时候,曾善美说: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掌握了你的什么情况?你就这么走,放心?”
    屈从于威胁使金祥犹如受到胯下之辱。一种叫做深仇大恨的感情在他心中复萌。那
是从前他在地里做农活远望着城市的高楼所产生的感情。后来他进了城市,他以为那种
感情会就此消失。金祥极不甘心地慢慢地松开了手,慢慢地转过身来。在做这个动作的
时候,他出现了在电影上经常看见的幻觉: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突然开了枪,曾善美应
声颓然倒地,得意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整个画面便构成了她对自
己幽默的讽刺。
    金祥没有枪。
    曾善美:“现在该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我也有一些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在我的经历中,你可以追究任何一个问题。我保证会尽量地给你答
案。然后,我要干什么?我究竟是什么目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OK吗?”
    金祥此时的眼神也变得非同寻常,光焰的的。他与曾善美对视着,回答:“OK。”
    金祥曾善美夫妇夜晚的紧张生活悄然地深入进行着。
9
    正如前面说过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生活可以忽略不计。事情即使发展到了这
个时候,他们的白天还是可以忽略不计。在设计院人们的眼中,金祥和曾善美是一列安
全行驶了十好几年的老火车。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动,在相差不多的时间里到达每一个
车站。金祥没有忘记提前上班打开水擦桌子,没有忘记给文竹和吊兰浇水;曾善美也没
有忘记。他们俩都没有突然地形容憔悴,刹那间脸色苍白什么的。更没有冷不丁地失手
打碎玻璃杯,悄悄地唉声叹气等等。只有一些中国电影和一些中国小说不知出于什么理
由,把中国人的感情搞得很表面化,动不动就会有以上的失态行为,脆弱敏感得跟纯种
的贵族狗一样,经不得一点风雨掺不得一点暇疵,好像他们祖上几代都是在物质条件优
越精神文明程度极高的良好环境里生活过来的。金祥曾善美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中国人。
就跟行走在我们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们或者步履匆匆或者脚因路边,但都是面无
表情的。他们善于把一切深藏心里,具有良好的自我平衡能力。他们久经风雨,十分皮
实。绝对不会小惊小咋,小喜小悲。金祥曾善美夫妇就是这样的中国人。这段时间金祥
曾善美他们的白天没有引起周围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
    值得记一笔的是金祥曾善美在这一段时间的白天里,与他们的同事一道关注和谈论
过的一些话题。把这些话题罗列出来,他们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巨大的现实背景。金祥曾
善美夜晚的故事与这背景并行不悸,构成的图案是非常有意思的。我在一次飞行中往下
看见了江西的庐山。它让我想到了一个前卫的冷静的纯粹的美术用语:地景艺术。当时
我就联想到这个词同样地适合正在发生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的故事。时间是可以人为地
制造的,飞机腾空一万米,距离就成了时间,就成了历史。只要我们往下面探头,看见
的就是地球某一物件的全貌,表达着多种意义的全貌。
    一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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