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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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1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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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处级宿舍区,绿地开阔,花草鲜艳,还有不少盆景奇石点缀其间。谭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那笑极为少见,但尤奇晓得不是为他绽开的,他无权享受,掠了一眼就自觉地把目光挪开了。 
  到了雷局长家门口,谭琴拢拢头发,整整衣襟,才摁响门铃。尤奇忽然觉得天天看惯了的妻子有点不对头,她的面部似乎都有点变形了。 
  门很久都没有动静,但尤奇感到有一缕目光从猫眼射出,直戳在他脸上。谭琴欲再摁门铃时,门悄然开了,同时,雷局长的声音也出来了: 
  “哟,小谭呀,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谭琴欢快地说:“一直想来拜访您,又怕打扰了您,今天我想局里这一向没什么大事,您可能有空,就和尤奇看望您来了!” 
  “好,好,欢迎欢迎!” 
  一跨进门,就有一年轻保姆过来,熟练地从尤奇手中接过礼物。尤奇和谭琴在玄关处换上拖鞋,才走入客厅。尤奇猛地看见自己和谭琴拘束地站在对面,不由一怔,定睛一瞧,才知那是块镶满墙的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是一脸的窘态。 
  客厅吊了顶,水晶吊灯像一朵巨大的花悬在那里,酒柜里摆着各种洋酒,木地板光可鉴人,大彩电里正播美国电视剧《豪门恩怨》,声音开得很小。尤奇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直嘀咕,真他妈有处级气派。 
  谭琴和雷局长寒暄的时候,尤奇在一边悄悄地观察。尤奇发脱局长和局长之间虽相貌各异,做派却十分相间,也就是说,在下属面前,他们都要端着一副官架子,那官架子的形式和内涵又都毫无二致,就仿佛是某个工厂成批制造出来的。尤奇杞人忧天地想,成天这样,他们累不累呢? 
  这时雷局氏忽然把话扯到尤奇头上了: 
  “小尤,机关里都晓得你是笔杆子,知名人物啊!最近在写些什么呢?” 
  尤奇说:“我是写着玩,瞎写,想到什么写什么,丰富业余生活。” 
  谭琴插话说:“他呀,书呆子,就这么一点点长处,上次发了一篇反映改革的小说,据说省委宣传部鲁部长评价很高,说有资格在省里获奖,尤奇,是不是?” 
  尤奇脸蓦地红了,愠怒地瞥了谭琴一眼。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鲁部长确实看过他的小说,在省作协的一次会议上,也确实说过他的小说还不错的话,但那小说与改革毫不搭界,被谭琴拿来如此渲染,令他十分难堪。她那显而易见的用心更让他鄙视,他没好气地摆手:“没有的事,谣传,谣传!” 
  雷局长笑道:“小尤如此谦虚,难得!” 
  谭琴说:“他呀,写那些东西,虽然没多大用处,可也算有点成绩,还有人提起,不像我把自己给耽误了……!” 
  雷局长说:“哎,小谭,不要小看自己嘛。你是我们局里的业务骨干哟!我一向对你很看重的,你的能力和成绩,都在很多同志之上,组织上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谭琴说:“局长,有您这句话,我工作上再苦再累再吃亏,我也认了,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是,别人只怕不这么看呢,我进机关七年了,还原封未动,小蔡进来还不到三年,就提了副科长,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工作不好,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呢!” 
  雷局长说:“你的苦恼我清楚,我也能够理解,可提干是个很复杂、很敏感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再说,职数又有限,僧多粥少哇!机关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也有六年了,我也很苦恼呢!” 
  谭琴拿出一条手帕在手里缠着:“我时常心里苦闷,就想不清楚自己哪方面不如人?因为怕影响工作,我至今不敢要孩子!当然我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给您脸上抹黑;我是想我如果提了,更能发挥我的能力。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不多做点工作,也问心有愧呀!我眨眼就是而立之年了,可还没立起来,连我妈都说我怎么还没有进步啊?再不提,我年纪大了,更没有竞争力,恐怕再也没希望了,我就完了……” 
  谭琴说着说着到了伤心处,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肩头一耸一耸。尤奇大吃一惊,急忙推了她一把。她瓮声瓮气地说:“你别管我!”哭得更起劲了,全身一抽一抽的。 
  尤奇心怦怦直跳,感到脸上有蚂蚁在爬,恨小得给她一耳光。她怎么能这样呢?心中的恼怒和耻辱感一寸一寸往上涨,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立起身道:“你们谈吧。”就出了雷局长家。 
  尤奇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在炫目的阳光里乱走了一通,踅到宿舍区中央的小花园,忿忿地把自己搁在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板凳上。 
  他背靠一根水泥柱,仰起头。忽然,没来由的忧伤像头顶那无边无际的浅蓝色天空一样覆盖了他。扭曲纠结爬满棚架的葡萄藤令他回忆起大学里的紫藤园……在紫藤园里散步、读书的莘莘学子,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啊。园中小径旁有个宣传橱窗,是紫藤文学社的阵地。每过半月,作为文学社社长的尤奇就要把那些自办的油印社刊往橱窗里张贴。出于青春的激情和创作的兴奋,他总是边工作边吟诵着自己的诗文,让略带稚气却热情四溢的语言在树阴深处回荡不已。那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光啊! 
  那一年秋天特别的清爽宁静,尤奇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她不声不响地帮他递图钉,晶莹的目光不时扫过他的脸。她不是尤奇班上的,但尤奇知道她。她脸上的天真和单纯太引人注目了。那时尤奇过于迷恋缪斯女神,对于优秀的女生并未予以更多注意。他是真正的心不旁骛啊。但是,这位女生一连数次的悄然出现,还是令他感到日子有些异样。这日傍晚,出完刊,女生消失了,尤奇还站在橱窗前自我欣赏。忽然,橱窗后面的紫藤架下传来嘤嘤的啜泣声,打断了他的雅兴。作为莲城师范学院一个有名的才子,不能对这样的哭泣不闻不问。他绕过橱窗,惊讶地觑见刚才那位当他下手的漂亮女生躲在藤影里,颤动着她婀娜的身子。他随即被一种古典的凄婉美打动了,缓缓过去,轻声唤道:“这位同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那女生慌张地看他一眼,埋下头不吱声,泪珠却从她脸上无声地滚落下来。尤奇柔肠百转,安慰她说:“有什么难处,只要说出来,总可以解决的。”女生擦了泪,却出乎他意料地说:“我想加入紫藤文学社,行吗?”尤奇说,“行啊,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可是,你难道为这点小事,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眼泪吗?”女生难为情地红了脸,垂下眼帘,摇摇头说:“不,我哭……是因为我没救了。”他说:“什么事让你没救了?”女生抬起头,红红的眼眸哀哀地瞥他一眼,望着别处说:“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的文章,也太喜欢你了!”尤奇像被一粒子弹击中,立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像一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他先是探索着抓住她一只手,然后不声不响地将她搂进怀里,她滚烫湿润的脸蛋在他的胸脯上留下了经久难忘的感觉。 
  他的梦一般的初恋就这样诗意地开始了,并且一帆风顺地走向了使许多同学羡慕不已的婚姻。因为有了一位城里的女朋友,毕业时他就免去了分配到乡中学当教书匠的命运,而留在了城里;在市一中教书不到一年,又进了局机关,成了一名小公务员。 
  那位女生就是过去的谭琴。那是尤奇第一次看见她哭,在那个黄昏里她的泪珠像真正的珍珠晶莹闪烁,令他永世难忘。而多年后她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时,却玷污了自己的形象。尤奇想着多年前谭琴的那句话,那句说她没救了的话,觉得简直是一语成谶。 
  尤奇坐了很久,又坐了很久,看看太阳当了顶,记忆中的黄昏又已悄然隐去,才疲惫地踱回家。 
  他把洗衣机搬到走廊上,接上水管,洗完一桶衣服,谭琴回来了。 
  尤奇瞟瞟她的脸,见她面容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几分诧异。不想理她,可又忍不住说:“打动局长没有?” 
  谭琴说:“他说明天就在局党组会上提出来,然后整理有关材料往组织部门报。” 
  尤奇倒吃了一惊:“他被你的泪弹击倒了?怎不见你兴高采烈?” 
  谭琴说:“这是我应该得的,有什么值得兴高采烈?” 
  尤奇点头:“嗯,你操练出来了,领导的风采就是不动声色。看来我也只有靠声泪俱下去感动上帝了。” 
  谭琴白了脸:“尤奇,你为何对自己老婆这么刻薄?难道我愿意这样吗?” 
  尤奇想了想说:“正因为你是我老婆,我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咧,若不是我老婆,关我屁事!谭琴,说真心话,我真不愿意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下贱呢?” 
  谭琴蓦地瞪大了眼,嘴唇一阵颤抖,尖起指头向他一戳:“你,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是吗?你连机关看大门的都不如你晓得吗?看大门的还有权,要你下车你就得下车!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你以后日子怎么过?还跟我谈什么高贵下贱,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样子!” 
  尤奇一时被妻子的激烈态度震慑住了。 
   
  12 
   
  尤奇当然用不着撒尿,别人的脸就是他的镜子。那些脸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些脸跟谭琴的脸一样能清晰地照出他的样子,只是不像谭琴的脸那样毫不掩饰。每当人们恭维他是作家时,他都能读出那笑脸后面的潜台词:这小子是个书呆子,就会扒拉几个字。 
  机关就是机关,以级别论英雄,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本来,混迹机关多年,他是能够理解谭琴,对她的所作所为抱宽容态度的。毋论她谭琴,别的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存在决定意识,马列经典理论早就说明了这个道理。但一面对她那日益冷漠板结的脸,他就油然生厌,无法宽容起来。 
  他对妻子确实比对别人苛刻,他不知道为什么。 
  晚饭后,尤奇看着谭琴颀长的身影飘出门去,就坐在沙发上琢磨这件事。待天黑了,谭琴回来的时候,他觉得琢磨透了:原来谭琴的脸就是机关的脸,谭琴的态度就是机关的态度。这张脸漠视他,蔑视他,把他当作一个异己分子,他怎能不抱敌对情绪呢?何况这种敌对情绪出自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尤奇心里豁然,脸上就对妻子舒展开一丝笑来。 
  谭琴却不领情:“我晓得你高兴了。” 
  尤奇说:“什么意思?” 
  谭琴的脸幽幽地白着:“雷局长说他的提议没通过,我提干的事搁下来了。这回遂了你的心意吧?” 
  尤奇哑然。 
  其实,尤奇并不反对她当官,妻贵夫也荣,他只是反感她求官的方式,鄙视她把官位看得高于一切的生活态度。空气凝滞而闷热,而他感到妻子的语调透着一股寒意。尤奇叹一口气,说:“谭琴,你怎么这样说话?家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的了,何必再弄得那么紧张?” 
  谭琴不理睬他,日光灯下,她的神情凄凉。 
  尤奇想想说:“奇怪了,雷局长既然提议了,怎么会通不过呢?谁不晓得民主集中是大家来民主,主要负责人集中,一把手说了算?只怕根本就没有提你吧?” 
  谭琴闷声回应一句:“我知道。” 
  尤奇又想想说:“恐怕是你攻关力度不够。” 
  谭琴说:“你怎知道是力度不够?” 
  尤奇说:“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啊,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别人早抱在你前头去了。要不,就是你哪句话没说好、哪件事没做好,一不小心踩了他的尾巴。” 
  谭琴顿一顿说:“这是天意。” 
  尤奇讶然:“真是这样啊?” 
  谭琴欲言又止,咬咬牙,还是忍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这一向有提拔的动向,局里人工作都很积极,不仅串门的人没了,而且都要工作到下班时间过了才同家。谭琴当然更是要好好表现,于是有一天中午12点半了,还想去打印室亲自打印一份文件。因她手头的材料多,为备急时之需,她是配了打印室的钥匙的。谁知,她一捅开门,就看见雷局长坐在椅子上,把打字员黄美丽抱在怀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僵在门口了。 
  “原来是这样!”尤奇急切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急中生智,连忙跑过去叫道,呀,黄美丽是中暑晕倒了吧?打字室空气太不好了!”我还掏出身上的清凉油,搽了一些在她脑门上。 
  “妙,太妙了,真机智,太机智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尤奇击掌叫绝,眼睛亮得好似他写小说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细节,“如此巧妙地替局长解了围,他该感激涕零啊!” 
  “感激?事后,一见我他的脸就板得像铁一样,你叫他,他也只用鼻子应付你了。” 
  尤奇沉沉地点点头:“是啊,你坏了他的美事,损了他的面子,看见了他官架子后面的丑陋,心里怎么都不会舒服的……老婆,这事麻烦了,只要他不调走,只怕你永无出头之口呐!” 
  谭琴不吱声,瘪了瘪嘴,竟流露出一些哭丧的模样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来织。那毛农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织了的,离完工却还相当遥远。她的手在颤抖,针老是戳不准。 
  尤奇动了恻隐之心,坐拢去,搂住她的肩:“琴,你看淡一些,不就是一个破副科级吗,有什么了不起?不提干就不过日子了?你没见楼上肖阿姨,从妇联退休时,科长都不是的,照样乐乐呵呵,门球打得棒极了。而即使你是市委书记,退休了还不是和她一样要上市场买菜?流行歌唱得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啊。有权有势,也不一定生活就幸福。” 
  谭琴沉默无语,把毛衣放下了。 
  尤奇在她脖子上吻了吻,见她没有拒绝的表示,便把她抱了起来。 
  谭琴很结实,也很有重量。尤奇挺着腰,踉跄着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摁亮床头灯。 
  谭琴无言地蜷缩着,微弱灯光里那张晦暗的面孔似有无限的忧怨。 
  尤奇心头热潮涌起,捧住她的脸,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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